陈燕红说不出话来,公社就这么大,真要想找一个人出来,挨家挨户地找,铁定能找出来。她不敢赌,陈阳现在恨死她了,但凡她敢点头,陈阳肯定会带着陈福香挨个去找人。
她这一犹豫,她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真是个傻子。”他站了起来,拍打着自己满是灰尘和青紫的脸,“我真傻,我真傻!”
他还一直在后悔,是自己没本事,没保护好自己的婆娘和孩子。
但现在看来,这孩子是不是他的都还难说呢!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接盘侠,还是那种借钱给彩礼的那种。
“大军,你,你去哪儿?”陈燕红看着他喃喃自语着出了门,慌急了,赶紧喊他,“大军,大军,你回来,你听我说。”
男人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孩子没了,你以后不要来我家了,反正我们也没办婚礼。那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就算了!”
说完,男人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低垂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公社,不管陈燕红怎么喊,他都没回一次头。
陈阳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禁感叹,陈燕红的目光倒是比梅芸芳好不少,这个叫大军的是个实诚人,心眼也不坏,可惜她自己办的事太恶心了。老实人也不是拿来被她这么作践的。
孩子没了,名声臭了,男人不要她了,那她能去哪儿?陈燕红悲从中来,趴在木板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次连接生婆都不劝她了,相反,看她的眼神还充满了鄙夷,这个不要脸的,跟她妈一路货色,说了亲还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而且还不止一个,还弄大了肚子。
陈阳听到她的哭声就烦,掰过陈福香的小脸:“别理这些不相干的人,先看看信……四奶奶和向上来了。”
“福香没事吧?”四奶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被陈向上搀扶着过来,她上下打量了陈福香一阵,终于放心了。
陈福香冲她甜甜一笑:“我没事,四奶奶,让你担心了。”
四奶奶摆手,她吓得不轻,从地里回来就听说陈家出了事,陈福香被张家人绑走了,现在闹到公社了,她赶紧过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四奶奶抚着胸口,忽地捡起一块石头就砸到陈老三身上,“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没养过福香一天,还好意思卖女儿,陈老三你这么对福香和阳阳,就不怕晚娘半夜来找你吗?连自己的女儿……”
“四奶奶,消消气,为这种东西的动气不值得。”岑卫东轻声劝她,“福香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四奶奶的注意力被转走了,扭头看福香:“什么好消息?”
陈福香知道岑卫东说的是什么,赶紧摊开了信,看了几行,瓷白的小脸上一片讶异:“卫东哥,这个兰市刺绣厂怎么知道我?是你对不对?你怎么办到的?”
看到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陈阳拽了一下她,示意她别刨根问底了:“福香,咱们回家吧,你还没吃饭,肚子饿了吧!”
岑卫东为这事肯定没少费人情,被人听了去不好。
岑卫东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也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都觉得陈福香是沾了他的光。但他今天要为福香正名。
他一脸坦荡荡,义正言辞地说:“这都是福香自己的功劳,我只是把你上次绣的那朵桃花寄给了兰市刺绣厂,他们厂里看过你的绣艺后,非常满意,所以才会给你发这么一封聘用书。”
“什么绣桃花?我怎么不知道?”陈阳虽然不跟岑卫东对着干了,但自家妹妹的事自己却不知道,心里还是有点酸。
倒是四奶奶听到这话,恍然大悟:“卫东说的是上次那块手帕吧,你说你要了送给你妈,原来是寄去刺绣厂了啊,还瞒着咱们。”
岑卫东笑了笑:“我也是怕事情不成,白给你们希望,所以想先试试。”
“怎么可能不成,咱们家福香绣的花跟真的没区别,他们只要不眼瞎就会要咱们福香。”四奶奶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陈向上也说:“对啊,福香绣得可好看了,要是绣老虎,他们肯定会更满意。”
陈阳……
大家都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被瞒在鼓里。
“绣老虎太麻烦了,花就很好。刺绣厂那边还给你寄了东西过来,福香你看看喜不喜欢?”岑卫东找到寄来的那个包裹打开。
里面是一块脸盆大的白色丝绸,还有一整套的刺绣工具,各种绣花针和彩线都备了一套。
四奶奶做了一辈子针线活,也没看到过这么齐全的绣花针和这样颜色齐全的彩线,就更别提丝绸了。
她惊叹地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丝绸光滑的表面,力道极轻,生怕将丝绸弄坏了。
“真的是丝绸,这料子真好。”四奶奶忍不住感叹。这东西就是解放前也只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少奶奶们才用得起,现在大家粮食都吃不饱,就更别提养蚕了,这一二十年就没见过有丝绸的。当然也可能有的人家藏起来了。
陈福香也欢喜地摸着丝绸,光滑柔软又轻薄,远远不是农村的土布能比的,就是供销社卖的机器织的布也比不上。
“这么喜欢?等你进了刺绣厂,丝绸多的是。”岑卫东好笑地看着她那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陈福香两只眼睛亮得惊人:“那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丝绸。”
以前在山上,她可没少看到那些夫人大小姐们穿丝绸,用丝绸帕子,当时她就想摸,但怎么都摸不着,这次总算可以过个瘾了。
又好好把这块丝绸摸了一遍,陈福香终于想起了最大功臣,由衷地说:“卫东哥,谢谢你。”
“不用客气,卫东哥要走了,这是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就好。”岑卫东看着她纯粹开朗的笑脸,心里也涌现起一阵满足,更是庆幸自己提前做了准备,否则要把她留在榆树村,他一百个不放心。
旁边的陈阳听到这话,意识到岑卫东虽然救了福香,但并未改变远离福香的心意。他本来该高兴的,但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想说什么,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好开口。
陈福香倒是没多想,毕竟岑卫东明天就要走是早就说好的事。她点着小脑袋,高兴地说:“我很喜欢,卫东哥,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待会儿去我家拿啊。”
“哦?是什么?”岑卫东好奇地问。
陈福香看了四奶奶一眼:“是跟四奶奶一样的鞋垫。”
被点名的四奶奶笑盈盈地说:“福香绣的鞋垫可好看了。”就是不大经穿,穿不了多久就会崩线。
“那谢谢福香了。”岑卫东没太在意,小姑娘送他什么他都高兴。
陈向上看他们一个个你送我,我送你的,就他没份,酸溜溜地说:“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我?”
四奶奶嗔了他一眼:“你这滑头,人家福香早把礼物准备好了,你的礼物呢?小岑这么照顾你,天天陪你疯玩,你还没给人准备礼物呢。”
准备啥呢?陈向上想不出来,只好说:“我把我的宝贝弹弓送给卫东哥。”
“你当人家小岑是你。人家是扛枪的,稀罕你的弹弓?”四奶奶被傻孙子的话弄得哭笑不得。
岑卫东好脾气地打圆场:“弹弓我也挺喜欢的,以后可以给小孩子玩。”
闻言,四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忧伤。是啊,小岑年纪不小了,回去肯定是要结婚的。
她悄悄瞥了一眼欢喜地看着丝绸的陈福香,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可惜了,多好的两个孩子。
岑卫东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继续提刺绣的事:“上次你绣花的那块布太差了,不能真实的反应你的刺绣水平,所以兰市刺绣厂邮寄了这块丝绸过来,让你重新绣一副图。这副刺绣会作为你进厂以后评定等级的标准。”
刺绣厂会根据她的绣艺来决定聘用她为临时工还是正式工,正式工又会分为学徒、师傅、大师傅等,每一级工资标准都不同。
“这样啊,好,我知道了。”陈福香赶紧把丝绸收了起来。
岑卫东把包裹打开,让她将东西放进去,又问:“这块布是拿来做团扇的,想好绣什么了吗?”
“绣一只老虎,福香绣老虎可威风了,可逼真了。”陈向上出主意,还对陈阳那只老虎鞋垫恋恋不忘。
四奶奶被孙子的傻言傻语逗笑了:“团扇上绣什么老虎,亏你想得出来,要不绣语录吧。”
四奶奶也是想着团扇都是以前大富人家的小姐夫人用的,现在弄这个,怕被人抓住小辫子。
岑卫东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解释:“怪我没跟你们说清楚。兰市刺绣厂最重要的任务是创汇,里面的绣品都是出口换美金的,绣什么都没关系,但要好看,逼真,让那些外国佬满意。所以不能绣语录,福香可以试着绣一些好看的花鸟虫鱼都行,甚至金龙都可以绣。”
目前,西方列强对我国实行封锁。我们工业基础薄弱,自给自足都成问题,就别提出口了,粮食倒是挤出了一部分出口,但国内人民都只能按票供应,都吃不饱,也不可能出口太多。
所以很多民族工艺就担起了出口创汇的重任,其中景德镇就盛产各种出口创汇瓷器。刺绣也是咱们的传统工艺品,很受一部分西方人的追捧。
什么出口创汇、外国佬,四奶奶和陈向上、陈福香兄妹活了这么多年,听都没听说过。
倒是闫部长听说这个后,很是激动,主动跟他们解释:“咱们国家要从那些比咱们发达的国家购买更先进的机器设备,发展咱们的工业,就得需要外汇,也就是米国人的钱。所以只能先拿东西去换成米国的钱,然后再买东西回来。可我们国家穷,工业落后,没多少能出口的东西,所以能销到外面去赚取外汇的东西那都是好东西。福香,你要好好干。”
听他这么一解释,这刺绣厂的工人顿时变得高大上起来了。大家看陈福香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岑卫东也点头,进一步补充道:“刺绣是为了远销海外,外国人很多都不懂咱们国家的文化,所以绣什么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好看,还能有个高大上的名头。”
陈福香似懂非懂,想了一下说:“那我绣仙鹤鹤寿图吧。”
岑卫东也不了解这个,但听寓意是好的,说出去也高大上,能编一堆故事哄外国佬,让他们买账。便说:“这主意不错,福香就按这么绣吧,时间不着急,你慢慢绣。”
“对,不着急,慢慢来。”听说绣出来的东西能换外汇后,闫部长恨不得将陈福香供起来,村里人都没走出去过,不了解外面的形势,不知道现在国家在外面想买个先进点的东西有多困难。
对上他殷切的眼神,陈福香赶紧点头:“好,闫部长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绣好的。”
“嗯,对了福香你的刺绣跟谁学的?你们村里还有很多人会刺绣吗?”闫部长脑子活泛了起来,要是能绣出好东西,多去外面换点外汇多好啊。
陈福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陈阳知道,自己妹妹根本没学过刺绣,他赶紧抢先一步说:“以前跟我奶奶学的。”
他奶奶都死好几年了,也无从考证,不怕被拆穿。
只有四奶奶知道,陈阳奶奶根本不擅长刺绣,她看了一眼陈福香,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哪还能静得下心来坐着练刺绣啊,我见过的姑娘小媳妇里,就福香绣得最好。”
岑卫东也明白了闫部长的意思,主动卖前进公社一个人情:“闫部长,我把兰市刺绣厂的地址留你这儿。他们厂里缺绣艺好的师傅,回头要是有人想试试,可以把自己绣一副图寄去厂子里。不过我也只是给你们搭个线,不保证那边一定会录用。”
“这样已经很好了,有本事就上,没本事也别出去丢咱们前进公社的人了,岑同志,我替公社谢谢你。”闫部长很爽快地说道。
两人谈笑风生,似乎丝毫不受刚才的事情的影响。
看到这一幕,陈阳若有所思,他想,他还是太嫩了一点。如果换了他是岑卫东,绝对做不到对刚才阻止他们找公安的闫部长笑脸相迎,更别提主动帮忙了。
还不止,岑卫东好人做到底,又说:“刺绣需要基础,要练很久,可能短期内很难有效。闫部长,你可以跟朱书记商量商量,回头村里可以组织大家在田埂、路边、山上种一些桑树,养蚕吐丝。公社再跟刺绣厂合作,将丝线卖给他们,家家户户又能多一份收入,这个事也很简单,家里的孩子都能做。”
“这个主意好,岑同志,我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简直是咱们前进公社的大贵人。”闫部长握住岑卫东的手,满是感激地说。
岑卫东笑着说:“闫部长过誉了,我这也只是给你出个主意,具体的还要你们双方去接洽。”
他给闫部长和朱书记出主意也不是没目的。承了他这份人情,以后上面来调查陈阳的背景,村里人大多都会说他的好话,闫部长这里肯定也不会掉链子。还有万一哪天陈老三在村里过不下去了,想进城缠着两个儿女,只要朱书记不给他开证明,他就走不了,所以还得跟他们这些地头蛇打好关系,后面能省不少的麻烦。
“要不是你提醒,我这死脑子怎么会想到这个,走,咱们去找朱书记,我让食堂弄点吃的,咱们好好喝一杯。”闫部长拉着岑卫东,热情得不得了,还招呼陈阳,“陈阳,你们兄妹也都没吃,肯定饿了,走,一块儿去。”
韩春花及一众侄子媳妇、陈老三、梅芸芳皆是无语,他们也都没吃啊,闫部长只看得到那三个人吗?
岑卫东婉拒:“下次吧,你看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哪吃得下饭啊。”
他要真吃了这顿饭,见了朱书记,搞不好会被这两个老奸巨猾的东西算计着去帮他们卖蚕丝。他可不想揽这种事情,给他们搭个线就仁至义尽了。
陈阳也说:“谢谢闫部长,我妹妹吓到了,我先带她回去了。”
闫部长无语,你妹妹哪有被吓到的样子。可这话说出来也不合适,毕竟人一小姑娘好端端的呆在家里,却被人闯进去给抓走了。
这事还是发生在他们前进村,不行,他回头得让民兵们下乡,好好跟这些村里的治保主任上上课。
“行,那改天吧,太阳大,你们早点回去。”闫部长想着手里头的事也不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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