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安馨心知母亲着婢女寻她来是因何,牵强地扯起嘴角,深吸一口气,见洪嬷嬷撩起门帘,便起步上前。
坐在堂屋六棱梨花木桌边的周氏,低垂着头,看着杯中在伸展的嫩芽。于自己院里,她也没收敛情绪,沉着脸怒色外放。
贴身伺候李安馨的丫头被洪嬷嬷拦下,缩着肩头惶恐地跪在院中。
李安馨进了屋,见除了母亲,并无下人服侍在旁,走近干脆地下跪,不为自己做一声辩解。
“下跪作何?”周氏侧首看向跪着的女儿,心中不无失望,拿着杯盖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浮在上的茶叶。
宁诚伯府日渐式微,二房更是不堪。她在这个除了出身样样皆出众的女儿身上,耗费颇多,为的就是女儿能一朝飞上枝头。
“女儿有错,还请母亲责罚,勿要因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动怒,伤了自个,”李安馨眼睛红了,是她思虑不周,行事随了心,落了话柄。
啪一声,周氏将杯盖放于白瓷杯上,忽的站起上前一步,厉声斥道:“晓得是错,又为何要犯?”她既有意入那富贵地,那就该克己慎独,不得有一丝松懈。
李安馨垂泪,不过对母却没隐瞒:“是女儿不想面对三姐姐,”李安好的存在映衬得她尤为黯然,抽噎着抬起泪眼仰望被气得红了脸的母亲,继续道,“三姐姐是宁诚伯的嫡出女,而我……”
“她让你自惭形秽,你就避着她无视她,自甘堕落地找来四丫头商量事,寻求那一时的舒爽?”在知道这事起,周氏便想到了这一茬。
摸清了女儿的心思后,她只等着,等着她事后回过神来主动去大房找三丫头。五天过去了,结果她很失望。今日严嬷嬷停了一天课,特地来了浅云院与她说这事。
“之前我跟你是怎么说的?”
这京里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而天子最厌恶的就是世家大族之间联系紧密,和衷共济。皇上后宫那十三位妃嫔背后,个个都有世家的影子。所以皇上登基的这十年,她们无一能坐上那个位置。
而宁诚伯府在勋贵中属末流,爷们又没本事,正好可让皇上安心。明年的大选,三丫头过了年纪不可参选,安馨有九成的可能会中选。
三丫头失母又不得父宠,为何能将出自勇毅侯府还生了两儿子的钱氏压得死死的?是她手段厉害吗?不,是因为其外家——燕氏。
李安馨颤着唇,久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和三姐姐是亲姐妹,理该和睦,不分彼此。”三姐姐的外家就是她的外家,借势夺帝心赢隆宠。这是母亲助她梳理京城形势时教她的,她不敢忘。
闻言,周氏后仰头,抬手扶着额,轻出一口气,缓了缓,坐回桌边的绣凳上:“知道严嬷嬷来跟我说了什么吗?”也不等女儿回应,便接着道,“她说你什么都好,唯一点要不得,自以为是地寻求无谓的优越。”
无谓的优越?李安馨愣了片刻,蓦然自嘲一笑,可真是一针见血,捏着帕子抬手擦去泪,后双手贴于腿面:“母亲,女儿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
八岁时,已逝大伯母留下的嫁妆被清点,抬进了汀雪苑,正好叫她见着了那盒紫烟海东珠。那是她有记忆以来见到的最美的东西,回了自家院里就跟母亲说,她想向三姐姐要一颗,反正她有十二颗。
母亲却拉着她进了内室,详详细细地将紫烟海东珠的由来告诉她。从那时起,她便梦想着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周氏观着她的面,见无一丝不诚才软了语气:“你要记住,能屈能伸方能成大事。”
“母亲教导,女儿谨记。”
“起来坐吧,”周氏端了茶杯,饮了两口茶,润了口扭头看向落座的闺女:“昨儿京郊的庄子里送了两筐冬枣过来,三丫头喜甜口,下午你给她送去一些,两姐妹正好说说话。”
三丫头是李燕氏一手带至九岁,李燕氏死后,规矩礼数上也从未出过差,见人一张笑脸,不逢迎不谄媚。老夫人最是喜欢这个嫡孙女的大方得体,可在她看来,三丫头和其母一样,心思深沉。
就拿那年李燕氏的嫁妆之争来说,钱氏弄出那样大的丑,三丫头是亲身经历。
可事后呢,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天天地去籽春院请安,待钱氏一如以往地尊敬。不但从不提她母亲嫁妆之争,还管束得汀雪苑的丫鬟婆子私下里也无一句小话。
一次老夫人有意试探,她一句家和万事兴,让老夫人欣慰不已,出手就是津边城东城的一间铺子。
而据她所知,这些年三丫头将李燕氏的嫁妆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这宁诚伯府要论富余,她可不逊其父宁诚伯。
汀雪苑中,李安好刚用完午膳漱了口,就见夏溪进了屋。
夏溪行了礼后偷瞄了一眼主子,走至宝乔身边站着似闲话一般道:“刚奴婢去马房,路上见着二夫人院里的芍药,她说二夫人今儿也不知道发什么火,六姑娘都是红着眼从她屋里出来。”
还能发什么火?皇上这个时候修缮坤宁宫,便是有意娶妻。二婶是聪明人,她清楚安馨入主中宫亏在身份上。
估计这京里年前是不会得消停的,漱了口的李安好又拿了一块桂花豌豆黄,咬了一小口。桂花的清香瞬间散满口,豌豆被磨得很细,里头只搁了一点点冰糖,吃着正好。
看来下午她这汀雪苑要来客,不在意地眨了下眼睛,吃完手里的豌豆黄,李安好起身,准备在院子里溜达两圈。她母亲只生了她一个,燕家也不喜乱认亲。
籽春院,郝嬷嬷给钱氏脱了簪,正服侍她午休,不想茹娟隔着帘子回禀道,“夫人,前院的周管家着人来报,说舅家的大夫人回京了。”
舅家?屁股才沾床的钱氏露了疑惑,嘀咕道:“我大嫂近日没出……”
话没说到底,她就意识到了不对,不由得双目微瞪,是燕家。燕景氏怎么会这个时候回京?
按说燕茂霖年底回京述职,就算是要留京,燕景氏这个当家主母需留后收拾家私,最快也要到明年二月开春后才能归京。
想否定,但钱氏知门房不会报错,立马推开托着她臂膀的郝嬷嬷,三步并两步出了内室,问到候在门口的茹娟:“燕家使人来报的信?”
茹娟屈膝回道:“舅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已经到了后院。”
跟着钱氏的郝嬷嬷见主子神色不佳,警告似的狠瞪了一眼屋里做事的丫鬟,后笑着出声道:“想想舅家大夫人陪着燕布政使在任上也有五年了,一入京就这般急切地派贴身嬷嬷来伯府,定是十分想念三姑娘。夫人还是着人去汀雪苑,将舅家大夫人回京的事告诉三姑娘一声。”
需要她多事吗?汀雪苑那位应该早就知道了。钱氏深恨,用力咽下堵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想到那周嬷嬷将至,赶紧地收敛外露的情绪,只是嘴上还是忍不住抱怨:“舅家大夫人回京也不提前知会伯府一声,闹得伯府都失礼了。”
听了这话,郝嬷嬷也不知该做何反应,满心都是无奈。
在勇毅侯府,夫人的姨娘得宠,仗着膝下有两儿子,平日里都敢拿话顶正房侯夫人。侯夫人端着身份,也不和她计较,让春姨娘自己教养孩子。哥儿还好,到了岁数都会搬到外院,有名师教。
就是害了姑娘,一个商户庶女出身的姨娘,能教出什么好?
第9章
前院的周管家不但差人去了正院送信,还让小厮跑了一趟宁余堂,寻了正盯着丫头婆子们清扫宁余堂的江嬷嬷。
与钱氏不同的是,江嬷嬷听闻燕家大夫人归京,不管心里是怎么想,面上是表现得极为欢喜:“在江州府时,老夫人就在念叨舅家大夫人,没成想这便回来了。她老人家要是知道,心里头肯定高兴。”
至于燕大夫人为何急匆匆赶在年前回来,怕是京中钱夫人所行之事已传到平中省。三姑娘的嫡亲大舅燕茂霖燕大人可是平中布政使,正三品的大员。钱夫人那点子后院小伎俩,根本就入不得他眼。
“嬷嬷说的是,”小厮头垂得低低的,两眼盯着地,不敢露丝毫轻浮,尤其是此刻身处后院。
欢喜过后,江嬷嬷紧接着又问:“可着人去告知三姑娘了?”前几日她还在替三姑娘惋惜,现燕大夫人提前回京,倒是叫她看明白了。燕家是要插手三姑娘的婚事,这也不怪。
回京的几天,她也找府里的几个老姐妹打听了一些。
伯府出孝的这大半年里,钱夫人可是赴了不少宴,说了不少话,那唱作的功夫也比从前更佳了。不然三姑娘没出后院,外头的一些大妇怎么会觉三姑娘与早早去了的燕夫人一样,都体弱不禁风。
“这……”
三姑娘是闺阁女子,外男怎可去冒犯?小厮头垂得更低了。
江嬷嬷见状也会意了,淡而一笑摆手示意:“你先回吧。”
“是”
正院那位应该还不至于此,只江嬷嬷想想仍是不太放心。回自己屋中,换了身干净的衣裙,打算亲自去汀雪苑走一趟。入了十月,年根也就近了。一年到头,高门贵地最爱办个宴,一来闹一闹冬,二来也是为各家大妇相看提供便利。
以燕茂霖为首的燕家三兄弟都得圣心,均掌一方实权。宦海里打滚的那些大人老爷们眼睛亮堂着呢,瞧着吧。
燕大夫人五年未归京了,这会回来,待休息透了,那各家邀宴的贴子定不在少。燕家的圈子虽清贵,但胜在都有实权在手,可比伯府强多了。
三姑娘是燕家嫡亲的外甥,燕大夫人出去走动,自是会带在身边,前程差不了。
最喜欢的嫡孙女嫁得好,老夫人也能安心,伯府也多门亲戚。
汀雪苑,李安好在院子里溜达够了,便回屋休息。只是这才眯了一小会,宝兰就来回,六姑娘送冬枣过来了。
眨巴了两下眼睛,坐起身,李安好两手撑在腿侧,弯唇轻笑。皇帝欲娶妻,她一向自持的二婶终是被那泼天的富贵冲得秉不住,心急了。下床,由着宝樱为她抚平裙子的折痕,穿上袄子,梳洗了一番,出了寝房。
“让六妹妹久等了。”
坐着饮茶的李安馨闻声,不急不慢地轻轻放下手中的白瓷杯,起身捏帕子摁了摁嘴角,屈膝行礼:“是妹妹来得贸然,扰了三姐姐的午休。”
“那倒没有,”李安好上前,拉着她坐下,看向摆放在桌上的两盘个大、皮上布着深赭红花斑的冬枣,面露喜意,吩咐莺歌:“去把这枣子端下去洗洗。”
“是,”莺歌招来夏溪,两人一人端一盘退出了屋子。到了小厨房,婆子打了水,夏溪将抱在怀里的那盘冬枣小心地倒进盆里,低着声说道:“洗这一盘就够了。”
莺歌附和:“说的是,我手里的留着晒干,冬日里熬粥。”冬枣太甜,她们家姑娘总觉有点齁,不喜鲜吃。
正屋里,李安好笑看着李安馨已经不见红肿的眼睛,心中起了促狭,有意问道:“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汀雪苑寻我了?”
“三姐姐是在怪妹妹久未来汀雪苑,”说着话,李安馨狡黠笑瞪了一眼李安好,站起身耷拉着两弯柳叶眉,深屈膝状似愧疚自责不已一般可怜兮兮道:“是妹妹不好,冷落了三姐姐。这不母亲庄子里送了冬枣过来,我知你喜甜口,便亲自挑拣了一些,巴巴地过来给姐姐请罪了。”
这就是李安馨的聪明之处,与其母一样,惯会装傻充愣。李安好被逗乐了,一手半掩着嘴,一手拉起她打趣道:“看在那些香又脆的冬枣份上,我就原谅你一次。”
“那妹妹便谢谢姐姐了,”李安馨微不可查地轻出一口气,待莺歌送上洗好的冬枣,她拣了一颗奉至李安好嘴边,作着怪:“来,妹妹喂你。”
“那……”
“姑娘,”守门的婆子出声得巧,“旬嬷嬷和宝桃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舅家大夫人身边的周嬷嬷。”
李安馨闻言立马收回手,不再嬉闹:“姐姐有事?”燕家大夫人着人来了伯府,她是回京了吗?
“真是失礼,”李安好见她还坐着,便先站了起来,有意送客:“今日算姐姐招呼不周,改日待妹妹空闲了,我再请妹妹来汀雪苑小叙。”
“那妹妹就记着了,”李安馨原是想确定了燕大夫人是否已回京再离开。但李安好似乎并不想她留下,如此她也不能厚着脸皮赖这。
在李安好的相送下出了汀雪苑,见着候在汀雪苑门口的几人,她回身:“姐姐留步。”
目送着李安馨走远了,李安好才转身看向头上已生了不少白发的周嬷嬷,鼻间一酸:“大舅母可是回到府中了?”
“回表姑娘的话,昨晚上大夫人歇在通州城的驿站,今儿丑正便动身了,赶在正午前进了东城门,”周嬷嬷贪看着三步外的姑娘,老眼都泪湿了。
表姑娘这一身的气韵真是像极了大小姐,只可惜大小姐无福,早早就丢下个稚儿抱憾走了。
李安好点了点首:“进屋说话吧。”
周嬷嬷立马快步上前扶着李安好,进了正屋,送其至榻边坐下,后退两步,就要跪下。
李安好连忙起身:“嬷嬷不可,安好受之不安。”这位可是服侍过她外祖母的老人,外祖母去后,又帮扶着刚进门不久的大舅母理内院,一生未嫁。
“姑娘上座,”周嬷嬷拍了拍安好的手:“几年没见您了,奴婢就想给您请个安。”
“安好心受了。”
回房换了身衣裳的旬嬷嬷端了个绣凳放置于主子右下手,拉着还想着请安的周嬷嬷:“周姐姐坐,赶紧跟姑娘说说刚咱们在籽春院,伯夫人那脸上的皮肉有多僵?”
提到这,周嬷嬷也露了笑,就着下摁的力道落座。
李安好回坐到榻上,看向旬嬷嬷:“你和宝桃怎么与大舅母一块进京,我还以为你们会早两天到?”
“这怪奴婢,”宝桃稍作梳洗后,也进了堂屋:“一路上都好好的,怎知到了津边城,奴婢竟受了凉,连着烧了两天,拖累了嬷嬷。”
原是这般,李安好安慰道:“人没事就好。”“姑娘说得对,”旬嬷嬷笑瞥了一眼宝桃:“这丫头脑门滚烫,还想着赶路,也不怕回来将病气传给您。好在老奴有一把子力气,把她制住了。后又赶巧遇上大夫人回京的车队,宝桃丫头也是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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