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好点首:“就这几日了,大舅母可是要问二房安馨的事?”
问一个不相干的闺阁姑娘作甚?她又无意予人说媒,摆手示意房中伺候的丫鬟都出去。周嬷嬷和旬嬷嬷也未留下,二人守着门。
见状,安好知舅母是要与她说贴己话,便收敛了心思。
“她们作何想是她们的事,你不要去掺和,”在平中省时,她就与老爷细细捋过,只是没想到这才刚回京就听说了皇上修缮坤宁宫之事:“明年的大选应是不会如期而至。”
安好闻言不由得双目一敛,心中百转,仅片刻就明了舅母话中意:“您的意思是皇上真的要娶妻?”
大选是为皇家后嗣想扩充后宫,尤其是当今圣上年近三十,膝下却无可承继大统者,按理更是不会推迟或取消。除非皇帝娶嫡,大选避让。
“八、九不离十,”景氏最是喜欢安好的聪慧灵透,手指轻弹着炕几:“后宫事你在京里应该有所耳闻,”不是她看不起宁诚伯府那几个小的,实在是当今的后宫似龙潭虎穴,“皇上缺的不是后妃,而是一个能坐稳中宫的皇后。”
安好认同:“舅母说得极是。”
单闻皇帝登基后的行事与谋略,便知其不甘只为守成之君。而要想后顾无忧一心前朝,择中宫之主需慎之又慎。
“所以你就干看着吧,”景氏伸手拍了拍安好置于炕几上的手:“皇帝娶的是要与他一条心有大智慧的女子。你安馨妹妹同她母亲一样,都是聪明有余眼界不足,为妃嫔尚可,为后却是不要妄想了。”
若非安好年岁过了,他们燕家倒是该担心了。
为妃吗?安好浅笑:“纵然历朝历代无几位皇后能善终,但试问哪个妃子不想为后?李安馨并非安分之人,所有我不想她进宫。”
“那就不让她进宫,”景氏笑看着安好,心中满足,这丫头随了舒安,不似宁诚伯府那起子老小,两眼光盯着脚尖。
“你二舅母在北边给你寻摸了不少好皮子,小弟家的在舟城看到质地好又亮眼的料子,也给你存了好些。这次我都带回京了,等会用完午膳,绣房会来给你量尺寸。衣裙、袄子、斗篷都要添置。”
安好没有拒绝,说笑道:“真是让三位舅母好一番破费。”
“你喜欢就好,”景氏抓着她的手:“皮子、布匹用不完,你带回伯府,挑一些作礼,其他的都收进库里,”留着日后做嫁妆。
“听您的。”
安好在燕府里一直留到未时末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景氏怕明程主街同上午一般热闹,便让仲管家多带几个护卫相送。
明程主街与东十堰街的交叉口,坐立着一四层书阁,名状元楼。状元楼顶层之上小阁楼中,一面黑无须的中年汉子扒在窗上,其后站立着一小眼圆肚富绅。
“怎么还没来?”
圆肚富绅正是那日傍晚在宁诚伯府后巷之外与货郎接头的小气胖子,听着范德江的嘀咕,两小眼不住地上翻,这死太监的嫌疑还没洗脱,他来干什么?
“你看够了没有?”
范德江心里本就存着气,忍了狗鼻子近一天的冷言冷语,此刻却是不想再忍,扭头转身叉腰:“咱家看什么了?”大家都是一心为皇上做事的,能不能好好相处,“不就想看看那位主子来没来吗?”
“哼,”富绅脸上没了在外行走时的丰富表情,望向范德江的眼神寒若冰刃:“我劝你最好安分一点,”垂在身侧的右手两指弯曲,指间多了薄如蝉翼的尖刃,“杨柳儿虽然被解决了,但承恩侯府还留了后手。”
而这后手还目标明确地剑指宁诚伯府三姑娘,范德江抿唇咽了一口气,眨眼间,狗鼻子就无声无息地杵到了跟前,那冰蝉翼抵在他心口处。
他无愧于皇上,气自然不弱:“咱家对皇上绝无二心,这其中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这狗鼻子就是想要干掉他,自己上位服侍皇上,也不瞧瞧他身上是不是多点什么?
富绅天丑冷嗤一声:“最好是这样,”凉若冰霜的蝉翼滑过范德江的面颊,“如果让我查出你背后还有二主呵呵……”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笑,吓唬他呢?范德江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天丑,一把将他推开,复又扒到窗上:“我宫外的宅子被你翻得连老鼠都逃了,宫里的住处也被天乙细细摸过,你们有查到什么吗?”
自跟了皇上,他夜半都不敢睡熟,就怕梦里管不住嘴说出什么。可没想到还是翻了船,关键他也不知哪出了错。
“你接触过冯嫔,”天丑看这黑脸是哪哪都不顺眼:“冯嫔与懿贵太妃走得近,承恩侯府那岚姑娘很得懿贵太妃的心。”皇上长得好,怎么就留下这么个丑八怪在身边伺候?
范德江的头抵着窗木格子:“冯嫔那么蠢,跟她分享秘密,我是寿星公上吊,找死吗?”
“这么说,你有动过与旁人分享……”
“赶紧闭嘴吧,”范德江透过洞眼盯着出现在北头的那三辆马车:“应该是那位主来了。”
是就是,什么应该?天丑一把拨开占着地方的范德江,确定打头的是燕府的马车,便屈指在窗边的石墙上敲了三下。今天他必须要将地字九和小雀儿送到宁诚伯府三姑娘身边。
红日偏西,明程主街上的人比早上要少一些,不过仍是很热闹。仲管家在前,马儿走得并不快。
坐在第二辆马车里的李安好右眼的眼皮子不受控地跳动了两下,她抬手揉了揉,心中未有他想。这趟周嬷嬷没跟着来,旬嬷嬷领着宝鹊近身伺候着:“姑娘要是困了,就闭眼养会神,等快到了,奴婢叫您。”
“午间有休息,这会倒是不困,”安好看向跪坐在旬嬷嬷下手的宝鹊,笑着道:“还喜欢吃糖吗?”
“回姑娘的话,奴婢喜欢,”离开燕府,宝鹊虽有不舍,但能得偿所愿来到姑娘身边伺候,心里还是很开心:“奴婢现在吃的糖都是自己个做的,改日姑娘也尝尝。”
见她两眼弯弯,面上无哀戚,安好也就放心了:“日后有空了,你可以回燕府探望。”
“谢姑……”
嘶……嘶……啊……
“怎么回事?”旬嬷嬷好像听到了马嘶鸣声,但又不是她们的马,立时挪至主子身边,两手托着她的臂,似随时准备着弃车。宝鹊则贴到车厢门上,一手把着门栓子,两大眼瞪得圆圆的。
马疯了……快跑啊……
此刻仲管家已经停下了马车,盯着那匹眼赤红的黑马横冲直撞,踩踏着人群向这方来,右手摸向坐垫下,触及刀柄,吩咐两府已戒备着的护卫:“守好我们的马,”提刀跳下马车。
因着街上的骚动,几匹马多少有些躁,踢着蹄子,嗤着气。
而给李安好驾车的汤河这会也跳下了马车,安抚马儿:“伙计,你可别躁,”说着话还给护卫打眼色,示意他们盯好马匹。
就在那匹疯马进到十丈之地时,仲管家领着两护卫猛然迎上。抵近疯马,两护卫分列左右屈膝俯冲,挥杖击向疯马前腿。
嘶嘶……
马翻转轰然倒地,仲管家一刀捅进马要害处,血迸射而出。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杀马之上时,慌乱的人群中有几人蓦然变了神色,脚跟一转撞向李安好一行缀在最后的那匹拉车的马。
“不好,”旬嬷嬷抱紧主子,宝鹊欲要推开马车的门,不想缀在后的马竟一下子撞了上来。早有防备,李安好一把压下旬嬷嬷,刚要说什么,却闻一声凄厉马鸣,什么东西溅在了车厢上。
宝鹊双手紧握着门栓子,两眼盯着顺着门缝下淌的血,那匹被惊着的马死了。
这时车厢外传来汤河的声音,“姑娘,您没事吧?”
旬嬷嬷闻声立马坐直,护着李安好回道:“姑娘没事。”
静守在斜对街宝格楼三楼的朱薇岚此刻双目冒火,不眨一下地盯着街道上的一切,上下牙紧咬,发出咯咯声,右手五指紧抠窗框。可恶,那些该死的护卫竟当街杀马?古代的马不是很珍贵吗?
“姑娘,我我我们赶紧回吧?”青葙被吓得面无血色。
状元楼小阁楼中,天丑双手抱臂,两小眼已眯成线:“不错,宁诚伯府还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奴才,”刚刚那护卫毫不迟疑地将受惊的马在失控之前斩杀,也算是护主得当,“到底是跟过圣祖爷的人家。”
第16章
杵在天丑边上的范德江,紧皱一双八字眉勾着嘴,右手挠着耳鬓两眼珠子乱转着:“今儿这一出,宁诚伯府也许会当作是意外,但燕家应不会这么以为。”
承恩侯府那岚姑娘布局仓促,屁股都没擦干净,燕家查起来可不难。而从杨柳儿以及疯马这两事件便可窥得,那岚姑娘不但手段毒辣,心计更是深沉。
天丑不屑地冷嗤一声:“一个闺阁姑娘可用的人并不多,若想要掐干净尾巴,只得承恩侯府来。”
范德江挠耳鬓的右手下落,捋着那缕长长的鬓发:“确实,”他项上的脑袋还悬着,承恩侯府不动,他怎么顺藤摸瓜,“让侯府里的暗子盯紧点。”
两匹马死了,街道上的慌乱渐渐地平息了,但行人却不敢再如之前那般不急不慢地闲逛。只挪个马尸的功夫,街道上就稀疏了许多。
马车里,李安好鼻间充斥着腻人的血腥味,嘴里泛着酸水,胸腔处起伏快速。旬嬷嬷翻出痰盂:“姑娘,不要强压着,吐了舒服点。”
到底是谁这般恶毒?今日的事虽来得突然,但绝对是有预谋的。可她家三姑娘自伯夫人逝去后就极少出伯府,更不要论是得罪什么人。
呕……
几乎是将午时进的膳食全部吐了出来,李安好才觉舒服了点,就着宝鹊的手漱了口,扭头对旬嬷嬷说:“问问汤叔有无人受伤?”
候在李安好马车边的汤河并未离开,听到声音,也不用旬嬷嬷开口便立马回道:“请姑娘放心,并无人受伤。”
没人受伤就好,李安好轻吁一口气:“嬷嬷,拿二十两银子给汤叔。”这明程主街是京中最繁闹的街道之一,人多口杂。伯府、燕府护卫当街杀马,受惊的百姓定是不少。
旬嬷嬷是看着主子长大的,立时就会了意,从马车的暗格中拿出一只极为普通的荷包,装了两锭银子,后轻撩窗帘递出:“给受惊的百姓压压惊,还有让护卫赶紧地把街道清洗干净。”
“奴才替那些百姓谢姑娘,”接过荷包,汤河就立马将它给了手边的护卫:“去兑成铜板,”后再次对着车厢说道,“姑娘若是没事,那我们就出发回伯府。”
李安好敛目:“回去吧。”
经历这意外,仲管家变得更为谨慎,上了马车将刀插回坐垫之下,摆手示意燕府的护卫后移,往伯府马车靠拢。
眼睁睁地看着李安好的马车未损丝毫地离开,站在宝格楼三楼窗边的朱薇岚气恨得忘形。李安好平日里极少出宁诚伯府,这次没得手,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机会?她后悔没将故事编得完善点,告知母亲。
紧抠窗框的右手五指用力一抓,又尖又长的指甲立时断裂,刺得她不禁痛呼出声:“啊……”
“姑娘,”青葙见主子抱着的右手指尖已冒出血珠,紧绷的那根弦终是断裂,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马车经过状元楼,顶上小阁楼中范德江取出假须给自己黏上,后拍了拍天丑:“走,咱们跟上。”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少了,马车也驶得快了些,不到半个时辰便至荷花里弄,拐道进去,路道上更是空旷。仲管家长出一口气,驱马速度不减地前行。再过两个路道口,就达宁诚伯府所在的丰和里弄,应是……
抓住她……抓住她们……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枯瘦妇人,怀里抱着个同样瘦弱的女孩儿,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阴暗狭窄的深巷中,无神晦暗的两眼时不时地翻白,似随时都要晕厥一般,全身上下唯双手干净细白。
吵杂声愈来愈清晰,仲管家细长的眼睛一眯,一出未成又来一出,他倒要看看这伙人能唱出什么花来?
臭婆娘站住……还跑……老子看你们能跑哪去……抓住她们……
阴暗的深巷墙脚布满青苔,滑得很。妇人跑得东倒西歪,脚下不敢停。被抱在怀里的女孩儿哭喊着:“娘,你放开小雀儿……嗝快逃……爹会剁了你的手……放开雀儿逃……”
此刻坐在马车里的李安好已经从之前惊马事件中平复下来,听到吵杂声,知外头巷子里是有事发生,本不愿多管。只是有人有心安排,便不是她想避就能避过的。
抱着女童的妇人麻木地跑着,眼瞧着就要出了深巷,但追赶恶骂的声音似贴在她背上,脚下更是不稳。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日必是逃不过时,恍惚间听到了清脆的铜铃声,原如死水般的双目顿时铮亮。
律……
一道黑影冲出巷子,正好跌趴在李安好的马车前。汤河拉着缰绳,双眉皱得死紧,一眼不眨地盯着拦路的那坨酸臭的东西。恶骂声渐近,他想驱马绕开继续前行。
“哇……救救我娘,”被妇人紧紧抱在怀里的女童朝着汤河苦苦哭求:“大老爷……求求您救救我娘,她要死了……哇哇不能被爹抓回去……”
听着这稚嫩的哭求声中透着浓浓的绝望,李安好心被触动了,稍稍侧首:“嬷嬷,你下去看看。”
“哭什么哭,老子好汤好水地养你这么大,拿你卖几个钱使使怎么了?”一穿着灰色长袍长相清秀的男子赶了上来,一脚踢向趴在地上久久不得动的妇人,瞪眼怒骂:“跑啊……再给老子跑呀。”
叫小雀儿的女童挣不开娘亲紧箍的臂膀,见她爹又踢打娘亲,伸手去护:“不要打了……嗝爹你卖我吧,不要打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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