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幸动作粗糙地为夜生止住了血,继而挽了挽一头浅栗色的长直发,佯装轻松地回头望向了穿着成套妥帖西服的大堂经理。
“老徐,快帮这几位大哥叫好出租车,车费咱们出了,定要让他们一路顺顺当当地到花中城,谁也赶不到他们前头去!”
老徐连忙重重点头。
大厅中人人心思各异,却没人敢在此刻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要去,就得你唐幸和我们一起去……”打头那位面露凶相的男人像是下定了主意,“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在路上使诈,反将我们一军?”
“真可惜,原本我还想亲自带他去医院呢。”唐幸风情绰约地朝前指着,顺势垂眸看清了夜生清俊的脸庞,她眯了眯眼道,“你们瞧,这小伙子面相生的这么好,可你们的刀却扎得那么深,都不知道今后会不会给人家留下什么后遗症呢!”
感受到身后的异动,夜生的眼眸警惕的微微眯起。
尽管他的后脑勺有些眩晕,可意识依旧清醒,只是捂着伤口处的他如何也没想到事态竟然会发展到眼下这一步。
“少废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望着近在眼前的刀刃,唐幸反倒抬眸一笑,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妩媚道,“去去去,陪你们去就是了。拿张茂兵的命换我的命,也不是不划算。”
起身前,唐幸再度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打量清楚了夜生胸前的铭牌。
“郑夜生。”她停顿片刻,鲜丽的红唇即刻扬起了一个迷人的笑弯,“你救了我一回,我会记住你的。”
直待唐姐和其随身助理小杜被一众人挟持离去后,大厅内的氛围瞬间溃不成军。
一层包房内听到动静的客人们争相向外逃窜,不明状况的服务生们也躲入了厕所与空包房,更有不少外头的路人探进头来看热闹。大厅内一时鸡飞狗跳,里里外外乱做一团,唯有靠在墙上的夜生使力地支起身来,用满是血污的手掌捉住了大堂经理老徐的手臂。
“快,打电话。”
尽管面上失去了血色,可夜生的眸光一如匪石坚定。
“夜生,你别紧张,120我已经喊人去叫了。”
“徐经理,不是叫救护车……”因为刚才的大量失血,夜生撑着墙,不免有些体力不支,重重地喘着气道,“是唐姐走之前在我背后写下一串号码,我把数字报给你,你赶快去打电话……让他们救人。”
老徐顿时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于是在记下数字后,连忙疾步朝前台的电话机旁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唐姐COMING!!
第16章
所幸徐经理的这通电话拨出的及时,接听的也及时。
唐姐被派出所的朋友成功在半路截下,夜生也被救护车顺利地被送入了医院。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肌肉被割伤得有些严重,急诊室的医生给他缝了八针,打上了破伤风,并反复叮嘱他回去一定要好好休养半个月。
得了消息的唐姐将假期翻了倍,给了足足一个月让夜生带薪养伤。并且让人事的赵姐给他封了个厚厚的红包,算作这次意外的医药费和营养费。
只是这日日躺在床上,不免有些无聊。
又因他伤口太深,牵动着右臂,没法自己做饭,于是便在丁姐那儿交了半个月的伙食费,日日躺着等饭吃。
可丁姐虽能帮他做饭,却没有时间管他生活上的一系列琐事。更何况麻烦丁姐,他多少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而麻烦小玫瑰就不一样了。
恰如此刻,刚游完泳回来的梅婧正端着饭盒气鼓鼓地坐在他的床前,寒着一张脸道,“……让你当时逞能呢,现在知道疼了吧?”
虽然嘴上不客气,但她动作却很是轻柔,就连冒着热气的肉粥都是吹温了才递到他的唇边。
“你别生气了,我下回不会再这样了。”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直到将话说完,梅婧才感到了不对劲,因为自己的语气里似乎是带着不加修饰的愠怒。于是为了消化这份古怪的心思,她连忙夹起一块三鲜烧麦,堵住了夜生的嘴。
然而望着夜生努力咀嚼的模样,活像一只乖巧进食的小猪猪崽,梅婧的心情顿时又明朗了起来。
“今天这粥闻起来还挺香的……似乎比丁姐在楼下卖的要好吃。”
夜生好不容易在咽下了嘴里的一大颗烧麦,这才喘过一口气道,“是更好吃,里面的鱼肉也比平日里要多些,你要不要尝尝看?”
“别想骗我帮你吃饭。今天这碗粥,你必须吃完。”
梅婧笑容灵动,眼眸中仿佛盛着清透的水汽。
随即她倾身上前,手势不轻不重地用纸巾擦去了他唇角的粥渍。
夜生靠在背垫上,乖巧地半张着红润的唇,任由她纤细的手指随意摆弄着,一时竟有着股说不上来的色气。
“小玫瑰,你真好。”
男人微哑的声调顿时令梅婧心跳加速,可却她轻咳一声,极力维持着面上的风平浪静。
“别动摇我。”梅婧目光笃定道,“这粥还是得喝完,丁姐细心熬了一下午,就是为了给你补充营养呢。”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你和丁姐简直像喂猪一样喂我。”
“还不止呢,我厨房里还给你炖了些红枣汤,加上了明峰送我的枸杞,晚一点我就拿上来你喝。”
夜生的目光顿时在甜蜜中掺着几分惆怅。
“能不喝吗?”
“补血的,不许不喝。”
“你怎么这么霸道?”
“你要是烦了我,不如自己下楼问问郭大爷和于小莺有没有兴趣来照顾你?”
二人在日暮渐沉的黄昏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嬉笑着,却没想到此刻他们口中的某个人,日后竟再也见不到了。
郭大爷死了。
始料未及地死在了他这辈子离不开的酒精手里。
因为在老同事的聚餐中喝了太多酒,在回程摸黑爬着小巷阶梯的时候,一时没站稳栽了下来,后脑勺恰好磕在石阶上,撞破了脑袋。而他手里攥着的玻璃酒瓶也骨碌碌地跌了下来,一连滚落了好远。
人这一生,缘起缘灭,不想竟终结得这么猝不及防。
郭大爷唯一的女儿远嫁到了东北。
近年来重云巷中从没有人见过她,而这回出了白事,街坊邻居也总算见到了这位在郭大爷口中物质富足、家庭和谐幸福的女儿。许是风尘仆仆来,此刻的她瞧起来并不怎么光鲜,背脊稍驼,就连格子长裙都沾上了暗色的油渍。而她在众人前林林总总干抹的眼泪,还不如丁桂一次性痛痛快快地流的多。
郭大爷的女儿很快就将房子收拾好挂了租,甚至没有待到头七。
夜生和梅婧也是伤心的。
可人都去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弥补,只能在头七的夜里多烧些纸钱,令郭大爷在另一个世界也有足够的钱去买酒寻开心。
梅婧虽然很难过,但每日早晚路过一楼门廊前的绢纸花圈,总令她想入非非,甚至有些精神衰弱。而那些挂在窗上门上如筛糠般迎风抖动的假花,在每次瞥见时,更给她带来了无法言喻的渗人凉意。
她又开始睡不好。
起初只是辗转难眠,如今到了夜深则开始有些胸闷,甚至有些呼吸不畅。梅婧不知道这些时日来心内樊笼困住的究竟是什么,是对生命来去无常的感伤,还是对少年梦想付诸东流的不甘,亦或是对现下毫无希冀的生活感到麻木无措?
仿佛就是活着,活着赚钱,赚钱拿去补贴弟弟的学杂开销。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初夏的天本应是很舒爽的,甚至不用开风扇,可梅婧却颇有些缺氧到喘不过气的架势。她烦闷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行动快于思维地打开门,爬上台阶,朝天台快步走去。
她想透透气,她得透透气。
可不想还来不及过多地悲春伤秋,刚踏上水泥平台的梅婧便正巧撞见了迎着晚风,正用单手独自洗着衣服的夜生。
“你别动!”她匆忙地跑上前按住了他湿漉漉的手,“不是说好放着我帮你洗吗?你这样万一牵动了伤口怎么办?”
梅婧的神情似是又气又急。
此刻的她正穿着一身藕荷色花瓣领的纯棉睡裙,身姿清越袅袅。天台上风大,她那一头乌黑柔顺的及肩发都被晚风拂乱了,还有一缕吹到了樱红的唇边,像丝萝般依附着柔唇中的饱满水光。
夜生一时有些看愣了,抬手便抚开了唇边的秀发,甚至还若有若无地用着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摩挲过她那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唇瓣。
“……都已经好多天了,没事的。”
“还疼吗?”
“看到你就不疼了。”
梅婧怔了怔,她知道近日他们二人之间的举止亲密到有些逾越,可她不论心理还是生理,都没有分毫抗拒的感觉。所以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喊停,也不想要喊停。她的目光透过夜生,望着水盆里衣物上逐渐消失的晶亮泡泡,眼底闪过一丝迷惘,继而她缓缓伸出手,直接揽住了夜生的一只手臂。
“你的身上好凉。”
“我不冷。”
“我是说皮肤凉,贴着舒服。”
夜生没敢动弹,就这样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如同攀附着新树的躯干般,紧紧地搂住了自己的胳膊。
“你怎么了?”
“我睡不着,闭上眼又怕做噩梦……”
“郭大爷的头七也过了。你要是还是怕,我明天帮你把花圈拆下来吧。”
“你别去折腾。这还没到半个月呢,到时候伤口扯破就麻烦了。”
“小玫瑰?”
感受到夜生的咬字有些沉重,梅婧好奇地侧过身去打量着他,只见他紧抿着唇,连带着下颚也有些绷紧。
“嗯?”
“我现在没法抱你,但我特别想抱你。我想谢谢你愿意关心我,对我好。”
梅婧的唇角勾起一抹笑。
因为怕碰着伤口,她不敢将头靠在夜生的肩胛上,于是只能垂下脑袋,用额头轻轻地抵住了他那线条流畅美好的上臂。
“要是想抱就能随便抱,那还得了!”
“那你抱着我,我不是也没吱声?”
“郑夜生,你不乐意了是吗?”
“我哪敢……”夜生垂眸,笑容清朗道,“我很荣幸,这是我的福气。”
可梅婧却忽略了这个充斥着饱胀情绪的眼神。
她的目光越过陋巷中密密麻麻的挤密房屋,遥望着城市层叠起伏的光华夜景,这座城市的夜晚随着时代的高速发展变得愈加耀眼迷人,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路,都快要与记忆深处的首都拼凑重合。可这二者间分明是不一样的,美不一样,意义也不一样,梅婧都知道。
“夜生,”梅婧眼神有些空洞地喃喃道,“你为什么会来重庆呢?”
“因为我妈妈生活在这座城市。”
“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她还好吗?”
夜生一时未答,只是牵起梅婧的手就往自己的房中走去。
梅婧虽有些紧张,却也谈不上害怕。
到家后的夜生打开灯,单手从樟木衣柜底层垫着的帕子下取出了一枚信封,随即倒出了一张非常小的黑白相片,递到了梅婧手中。
“她很好,就是好到离我太遥远了。”夜生深呼吸了一口气,清透的目光中顿时杂糅了几分低落与迷惘,“她是大学里的外语系老师,我却连一个英文单词都不会说,你说,我和她之间是不是太遥远了?”
尽管存放仔细,但这张两寸大小的相片边缘有些磨损,显然已保存了许多年头。
而相片中笑靥如花的年轻女人扎着两条乌亮的马尾,五官精致,眉眼如画,好看得宛如七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如此对照着打量,的确与夜生有着七八分相像。
梅婧有些难能置信道,“怎么会这样呢?”
“她是下放来到山里来的后五届知青,当年被分在了我爷爷管的那个生产队,后面和我爸相爱,就偷偷地生下了我……”夜生语气不疾不徐,平静到仿佛在说一个从哪听来的话段子,“七七年高考恢复后她就想回城,为此喝过墨水、也吃过黄麻素,但都没能回成,于是她开始怀疑是我爸找人做了手脚,拦住了她回家的唯一心愿。我想他们后面一定闹得很不愉快,不然最后她也不会直接状告当年是我爸奸-污了她,于是她才被逼无奈有了我……”
梅婧忽然想起,年前的夜生曾和自己提起过父亲早年死在牢中的事——
他说他没有爸爸,没有爷爷,早就没有家了。
“那你恨她吗?”
“小时候恨过,现在也不怎么恨了。”夜生神色平淡地接过了梅婧递回的相片,小心翼翼地装好放回了原处,随即径自坐在了那张有些窄小的床上,“庄叔说那个年代的人太迷茫了,被时代拖曳着前行,根本没有自己独立决定的空间,就连到哪里生活都是随着上头的一句差遣。所以我更倾向于去相信这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只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无法消化的苦衷。”
“可是你还是想她的,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座城市来。”
“是啊,前些天刀扎进我身体里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还有点遗憾,因为我来这座城市就是想去找我妈的,我想要混出些名堂再堂堂正正地去见她,可我却还没本事去实现……”
夜生的这一席话让她想起了笑容和蔼的郭大爷。
梅婧的心内顿时涌过了些许悲哀。
沧海一瞬,世事无常,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告别,便完全消失在了彼此的生活里。夜生心性纯良,良善而不贪婪,对所有人都愿意毫不吝啬地伸出援手,他分明是最应获得上天福报的人,可命运却甩给了他那么多的艰难与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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