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食客大多微醺,催着说书先生起哄道:“先生莫不是说错了,一介魔尊,怎会手不染献血?”
“呵!”
二楼那位从始至终埋头饮酒的紫衣男子忽然抬起头,嘲讽低笑。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并无特别。倒是那头根根分明的银丝惹眼了些。
他身前紫檀木桌上,歪七扭八倒了一桌空酒葫芦。
他仰头将手中最后一滴酒吞入腹中,声音低哑,冷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只不过是因她晕血!呵!”
季君竹蹙眉,多看了眼他脚边歪七扭八的酒葫芦。
抬眸时,猝不及防撞入他那双仿若啐了寒冰的眼中。
季君竹愣了愣,吹弹可破的肌肤起了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冷吗?此地烧有地龙,你若觉冷,我们不若再换家酒楼。”
桃夭为她续了盏热茶,见她唇色微抖,眼底是真切的担忧。
季君竹:……
她端起热茶,唇凑至杯沿。猛灌了口茶水,这才定了定心神,冲桃夭摇头道:“安心。我虽如今体弱,倒也不会见风便倒。”
她说完看了眼侯在一边的小二姐:“上两道你们店内拿手菜,另……”
季君竹侧头问桃夭:“桃主可要用些酒水?”
桃夭等了几百年,从未能享受季老魔对他体贴关怀过,如今她掀眸淡问。饶是行走修真界多年,御女无数,桃夭也有些动容。
他乖觉的点点头,桃花眼内流光四溢,熠熠生辉。
只可惜如此美色,一桌之隔的女修,只浅浅看了眼,便又别开了视线。
说书先生的声音依旧高昂激动。
“前任魔尊抗神谕而不尊那日,惹下天罚,为祸苍生。可是生命尽头她却以世人感激涕零的方式,以己祭天,平息天罚。”
“她肆意妄为,却也敢作敢当。若论其罪责,可悉数三天三夜。”
“若论其恩德,统共一件,便令造化感其恩德,轮回山上的冰雪终年不化,为其塑造浮雕之身。”
“正所谓一饮一啄,大抵不过前定,兰因絮果,必曾历经前因。魔尊堕了修魔道,却不失赤女之心。”
“虚伪罢了。”墙角紫衣男子将手中酒壶重重摔在桌上,薄唇张合,沉声自语。
季君竹眼角余光瞟了眼他淡色的唇形,手心虚的抖了抖,茶杯内的热水溅出几滴,将她葱白的指尖,灼了一片红。
“看什么呢?”桃夭狐疑的打量了眼不在焉的季君竹,探究的扭回头。
神识若有若无掠过墙角紫衣男子,却无丝毫异样。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面色微醺,紧紧注视着堂下的说书先生,眼底浓郁的恨意几乎能滴出墨来。
桃夭收回视线,意有所指道:“唉?这位瞧着又似为情买醉之人。”
季君竹一口清茶没能咽下,呛入肺腔,再次咳嗽出声。这次倒不是真咳,却险些咳断了气。
待胸口那口气理顺,破风箱呼呼啦啦的嗓子彻底哑了。
季君竹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卧槽。
他乡遇故人,她今日运气绝好,活久见遇见两位故人。
不慎被桃夭发现真身倒还能应付,若是被不远处墙角的男子认出她的真身,那往后她怕是会被挫骨扬灰。
她与他可不是所谓的情债,而是……
说书先生正摇头晃脑说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类,季君竹恨不能一巴掌拍死她。
她抬眸看了眼紫檀木桌摆放的翠红柳绿的碗碟,今日这顿饭怕是吃不了了,速战速决为好。
理了理袖口并不显凌乱的衣衫,放下竹箸。
看向不停布菜的桃夭:“桃主,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
她一本正经打探道,可声音却越来越小,视线定在不远处,一句话说了一半,便息了声。
桃夭挑眉,顺着季老魔发怔的视线看过去。
墙角处平平无奇的紫衣男子已经不在灌酒,他身前桌上不知何时置放一盘陵城醋鱼。
紫衣男子卧躺在满是空酒壶的方凳上,正仔细分离鱼刺。
他双指夹箸,动作极熟稔,鱼肉与鱼骨分开,鱼骨未见丝毫损坏。
手速极快,十息不到,鱼肉已是剔完,完整的鱼骨架孤零零的矗立在青瓷碟中。
紫衫男子低笑一声,忽然五指并拢,一巴掌拍碎鱼骨支架,鱼骨架在他手心化为齑粉落于盘中。
桃夭心中微讶,面上不显,凝了眼出神的季老魔,试探问道:“对面男子,有何特别之处?”
出神只是十息,季君竹很快反应过来。
她灌了口热水,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轻点桌角,并未答话。舔了舔干涩的唇,扬眉道:“看饿了,不若令小二姐上一盘醋鱼,桃主觉得可好?”
桃夭一愣,眼底笑意真切了些。
整个玄天大陆的修士中,贪吃莫属季老魔,嗜美食,甜酸口尤甚。
她方才出神,大抵看中了对桌那盘醋鱼而已。
桃夭忽觉好笑,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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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季君竹半垂着眼,将心底升起来的丁点儿愧疚抛之脑后。
她靠坐在椅背上,重新持起竹箸,冲桃夭笑了笑:“这陵城醋鱼有多种吃法,唯有一种乃最佳。”
桃夭挑眉:“哦?”
季君竹顺手夹起手边松树喉头蘑,咬下一小口,咽入腹中。
悦来酒楼内厨子的手艺不错。
这盘松树猴头蘑食材虽不是她喜欢的肉食,却做出了肉的口感。以高汤浇淋,味美鲜浓,爽脆可口。
用完碗碟内桃夭亲手布的菜,季君竹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唇。
“陵城醋鱼最特别之处,乃其烫头。烫头以糖醋为汁浇淋鱼身,入口甜酸刺激,口齿生津。不过这淋上来的汤汁并不能完全入味。是以最佳食用之法,便是将鱼肉剔骨,沾汁入口,口感更甚。”
季君竹顿了顿,斜睨了眼不靠围栏角落处的男修,也不知他究竟灌了多少酒,眼睛已是没了焦距。双手撑在桌沿上,垂着目一动不动,仔细看却是醉意上头睡着了。
桃夭为季君竹斟了杯桃花酿,嗔怪道:“修士历来不重口腹之欲,就你有耐心将精力花费在挑鱼刺这等吃食儿上。”
季君竹但笑不语,两人推杯换盏两旬。
新点的那道陵城醋鱼便被小二姐端上桌。
桃夭殷殷切切的看着她,催促道:“老魔,你要的鱼来了,快尝尝味道。”
季君竹应声举箸,可竹筷停顿在盛着醋鱼的青瓷碟上,久久未曾有下一步动作。
她踌躇的不知从何处下手分离,陵城醋鱼五百年前倒时常吃,可剔鱼肉的法子她并不会。
迎着桃夭灼灼的视线,季君竹手持竹筷……
硬着头皮,将盘中半块鱼皮撕了下来
桃夭神色错愕,几息后,克制不住,捧腹大笑。
季君竹木着脸,不着痕迹的再次瞟了眼不远处墙角,喝醉酒的紫衣男子纹丝未动,醉的不省人事。
“老魔,你方才所说的剔除鱼肉之法该不会就这般吧?哈哈哈哈……”
桃夭撑着腰,笑的眼角抽搐,指着鱼皮上密密麻麻的细刺:“瞧瞧,全是鱼刺……啧啧啧……季……三小姐一张嘴,只能听听罢了。”
装逼了半天,被自己打脸。
季老魔倒是不生气,心理素质极好的夹了一块鱼尾扔进桃夭碗内:“吃吧,你行你来挑。”
一顿饭用完,并没有花多少时辰。
季君竹看向屋外冷清的街道,抿了口热茶。
酒足饭饱,天色已晚。
跟着桃夭出来要问的事儿该到了问的时候。
季君竹侧头,神色微凛:“今夜桃主出现在季家废灵根三小姐屋檐外,意欲为何啊?”
小二姐将紫檀木桌上的碗筷收敛干净,桃夭手持玉壶,将季君竹身前的青瓷杯续满热水。
迎着她的目光,问了个不着边的问题:“你以后有何打算。”
氤氲的蒸汽从瓷杯中升腾而起,模糊了季君竹半张脸。
她垂着眼皮,把玩腰间那枚做功并不精细的锦囊。
“桃主支支吾吾转移话题大可不必。你今夜应不是偶然蹲守季家别院,而……季家废灵根三小姐身上,有桃主需要探究的东西,我可猜对了?”
意图被拆穿,桃夭眼睛一眨不眨,并不奇怪。他放下茶盏,双手支棱着下颌。
细细打量一桌之隔的女子。
黛眉长睫,明眸幽邃,瑶鼻玲珑秀挺。如瀑的长发半披肩头,将白如脂玉的细脖半遮半掩。
二楼雅室,地龙烧的正旺,噼里啪啦的火星投射在她的脸上,为她渲染了层光晕。
桃夭一时看的有些恍惚,仔细打量季家病秧子三小姐的面容,除了嘴唇惨白,面上多了丝病气,这张脸竟与季老魔本人有七成相像。
这等姿容的女子放在修真界却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了。
“我好看吗?”季君竹伸手在桃夭眼前招了招,她勾唇似笑非笑问道。
眼前桃花面的男子,抬眸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眸中似含着抹清泉,波光涌动。
他双手托腮,朱唇微嘟,莹润饱满的唇形,诱人深入。
慢抬手,两指拈了缕额边碎发,轻佻的缠绕其上。
他的动作都极缓,而缓慢的姿势中,又凸显了几分道不明的引诱。
季君竹伸出一根竹筷点在他越凑越近的发髻上。
低声道:“无用功,桃主乖一些为好,本尊耐心有限。”
季魔头语气未变,可眼底却没了笑意。
这是她失去耐心的前兆,桃夭见过。
圣墟秘境,他见识过佯装成温柔细致女修的魔尊比魔头更无情的一面。
他、白妖精、祁老道,他们都是令她失去耐心的那一类男子。
好在,他从小修炼媚术,对女子喜怒哀乐了若指掌。
那日,他脱光衣服站在她身前,她一错不错的看着他的眼睛,道一声:“皮肤真好!”
眼底清明,不着一丝情yu。
那之后他便明白,撕破季老魔的衣衫一如撕破她的伪装一般困难,想要得到她,是件比渡九重雷劫更为艰难之事。
修道已是很苦,何必令道途苦上加苦。
他勘破的比另外两人早,这会儿便还能与她共饮一杯酒。
如此甚好!
桃夭眯着眼,强行压下桌椅下蠢蠢欲动的手,歪歪扭扭的坐回木椅上。
举起凉茶一饮而尽,脸色很快恢复如常。
“老魔你当真想知道原因?”桃夭眸中滑过一抹深意。
不好预感袭来,季君竹慢半拍的点点头。
把玩着修长的细指,桃夭低头沉吟。
隔了半晌方道:“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不过你若执意问我,念在当年你点拨之恩的份上,本尊与你说说倒是无妨。”
季君竹挑眉,饶有兴趣的笑了笑:“行了。别卖官司。能劳合欢宗宗主亲自前来查探的事情,定是件大事,再好不过灵根重塑,再坏也只是一纸神谕而已……”
桃夭打了个响指,抬起头,一双桃花眼盛着看好戏的笑容:“一语成戢,我的确因神谕而来。”
季君竹木着张脸,轻咳一声。唇角的弧度几乎快维持不住,她掩饰性的抿了口水,长睫半垂。
“五天前神域出,玄天大陆最年轻的高阶男修清华宗流云殿殿主祁琰昱被匹配给陵城季家三小姐季君竹为夫。”桃夭一错不错盯着季君竹,将她瞬变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
“陵城季家乃合欢宗附属宗门,山门距离此处极近。我左右无事,便替祁老道先行看看,陵城费灵根季三凭什么能被神域匹配上。没成想,竟是看见了老魔你。哈哈!”
桃夭忍不住笑出声:“天命为之,五百年前你因违抗神谕而死,五百年后,神谕将你二人再一次匹配上。不过,你若是不愿,本尊倒是乐意与你携手……?”
桃夭撑着下颌,媚眼如丝的看她:“你若是答应做合欢宗宗主的妻主大人,本尊为你经历一次浩劫也无妨。”
“啪嗒”季君竹折断手中竹筷,弯唇,阴恻恻的拒绝:“不了,多谢好意。不过有一点儿还需宗主解惑,神谕既是已出,为何我在陵城季家并没有听见半分风声?”
桃夭掩嘴轻笑,叹了口气:“祁琰昱不愿要季家三小姐这个废物妻主罢了,你当他如今还是五百年前任由你逗弄的小道士吗?”
季君竹蹙眉,不着痕迹的觑了眼角落内,睡死过去的紫衫男子。
漫不经心的问:“所以?”
“老魔你醒来便是五百年后,许是不知五百年岁月更迭,能发生很多事。当年你以己补天,救天下苍生。世人都道你乃大彻大悟,将功补过 。可是唯有我、白妖精、祁道士三人明白你祭天真相。”
桃夭抬手揉了揉额头,见季君竹神色未变,如五百年前一般没心没肺。
眉目间疲态一闪而逝,他将心底深处的质问憋了回去。
低低笑出声:“罢了,与你说这些有何用。今日你得亏遇见的是我,能心平气和与你吃酒。倘若你转世重修之事被祁老道、白妖精察觉出端倪,他二人…呵!”
季君竹撩开眼皮,淡声道:“当年之事,结局已是我能做到最好。除了落了琰煜脸面外。本尊自诩所为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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