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楼望着贺成,贺成胖乎乎的脸皱成一团,“下官也不知怎么说,就是觉得一个人在祠堂住了那么多年,足不出户,这似乎不太可能,且……侯爷没见过她,她看着,便叫人心底有些发毛,阴气,阴气的很……”
想了半晌,贺成用了“阴气”这个词。
霍危楼蹙眉,“人如今在何处?”
贺成便道:“还是在祠堂里。”
霍危楼扫了薄若幽这边一眼,道,“带本侯去看看。”
贺成立刻点头,霍危楼又看了眼福公公,福公公立刻道:“侯爷放心,老奴留下。”
这般说完,霍危楼方才离开了灵堂。
一出门,便觉今日虽有日头,可迎面而来的风却格外的冷,这时不远处又走来两个往灵堂搬重物的下人,霍危楼一眼便看到他们抬东西的手皆被冻得通红,他凤眸轻沉,忽而就想到薄若幽拿着竹镊的十指,细若削葱的纤纤玉指,仿佛在冰雪里捂过一般。
霍危楼收回了视线。
他只字未提心中所思,只打量侯府的园子,因祠堂已经脱离了侯府主体,因此霍危楼越往北走,越发觉侯府之大,“这园子是郑氏修建?”
贺成咂摸不出霍危楼问话的意味,只得老实道:“不是的,此园乃是前朝一位亲王行邸,建造之时引来了城南浣花溪的活水,在园内造了三处内湖,后来朝代更迭,园子废弃,内湖都干了,大概六七十年前,被当时的郑老爷买下,重新修缮之后做了祖宅。”
霍危楼目之所及,越是往北,越可见百年松柏,若此园是郑氏自己建造,则要花费不少价钱,他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自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
穿过一道月门,便当真离开了侯府主体,眼前一片茂密竹林,日头当空,竹林里投下斑驳的一片光影,霍危楼带着人穿过幽径,很快便看到了隐秘在松柏之下的侯府祠堂。
松柏参天,雪积翠稍,茂如伞盖的松柏仿佛天穹似得笼罩着祠堂,以至于只站在祠堂之外,便觉此处难见天光,阴气极重。
虽寻常祠堂多伴以松柏彰显肃穆敬祖之意,可眼前这一幕,当真应了贺成所言“阴气”二字。
一行人进了院门,院内积雪铺地,其上只有几串单调脚印,还是片刻前所留,贺成快步走在前叫门,“玉嬷嬷?侯爷来了,开门——”
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就在贺成皱眉之时,门忽而毫无预兆的打开了,而此前,贺成竟未听见半分靠近门口的脚步声。
门内出现了一张因常年不见光而显得有些死白的脸,玉嬷嬷年过半百,一张脸本就枯槁若鸡皮,再加上褐色斑点和一双毫无生气,黑洞洞的眼睛,乍一出现,便有些瘆人。
她一张脸露在门缝后,看了一眼外面的人,目光定在了霍危楼身后。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忽而生出几分变化,唇角一抿,将门打了开。
她穿着一袭黑衣,未着缟素,屋内昏暗一片,她整个人亦像隐在黑暗中似的,贺成踌躇着没进门,霍危楼大步入了祠堂。
进门便是阔达的正厅,郑氏祖先牌位摆在正北方向,其下长明灯灯火幽微,两侧皆有厢房,一侧为香火祭奠之物,一侧则为玉嬷嬷之居室,霍危楼大眼一扫,转眸盯着玉嬷嬷,玉嬷嬷负手而立,脑袋垂着不与霍危楼对视。
霍危楼道:“你来此多少年?”
“奴婢来此十五年了。”
玉嬷嬷说话之时,透着一股子久不与人言语的僵硬感,再加之语声沙哑,听着略显古怪。
霍危楼又问:“因何至此?”
玉嬷嬷抿着唇,“奴婢有罪,来此赎罪。”
玉嬷嬷低着头,若将门关上,便如同隐在黑暗中的一具人偶,通身上下不见半分活人气息,霍危楼默了默才问,“何罪?”
玉嬷嬷垂着头,至此便不答话了。
霍危楼蹙眉,贺成道:“问话的是武昭侯,玉嬷嬷,如今府上老夫人之死有疑,本官劝你知无不言,好为老夫人求个公道,也全了你们主仆情谊。”
玉嬷嬷脑袋仍垂着,“老夫人年过半百,乃寿终正寝,过几日,奴婢也会随她而去,到底了地下,奴婢自会和老夫人再续主仆之情。”
这般说完,贺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没得说自己过几日也要死的,还说什么到了地下……
一片黑暗中,霍危楼冷冷的笑了一下,“嬷嬷不畏死,可是否想过侯府其他子孙?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既不答因何罪至此,不若说说,府上郑文宴生而不吉之事吧?”
玉嬷嬷的肩膀明显的瑟缩了一下,她忽而抬眸往霍危楼身后看了一眼,仿佛霍危楼身后藏着什么人一样,这一眼看的贺成心底一抖,也连忙往霍危楼身后看去,可霍危楼身后不远处,只有一张挂在墙上的不知哪位郑氏先祖的画像。
“十五年前,侯爷身边一妾产子,奴婢照顾不力,使其母死子亡,本该被杖毙,老夫人却念主仆之情,令奴婢来此恕罪,这便是奴婢来此之缘故。”
玉嬷嬷说完,转身走到郑氏列祖列宗之前跪下,口中念起了经文来。
她背影好似一尊石雕,贺成欲要上前再问,霍危楼却抬手制止了他,霍危楼知道,这位玉嬷嬷,今日绝不会再开口了。
霍危楼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转身朝外走去,贺成跟在后面,出来后忍不住揉了揉起满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侯爷,就是这么个人,太古怪了,适才下官来时,她就开了半边门,亦只站在门内答话,当真瘆人。侯爷,现在怎么办?”
“去查侯府下人,看谁是在府里待了十五年以上的,看看她说的是真是假。还有关于郑文宴的不吉传言,所有侯府的老人,一个个问。”
霍危楼走到院门口忽而停步,转身再看向屋门之时,冷凝之色再度浮现在了眼底,“越是装神弄鬼,那不吉之言越是大有文章。”
霍危楼头也未回的离开了祠堂。
西院灵堂中,绣衣使寻来了缪蓝草,薄若幽正将薄薄的洒金笺浸入无色汁水之中,福公公又是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薄若幽便道,“此汁水看起来无色,可将布匹或纸张浸透之后,再经暴晒便可使其着色,这洒金笺已是稀薄,着色会极差,可有墨色之地,便会显色。”
福公公惊讶道,“你如何知道的?”
薄若幽笑,“义父教过,前两年县衙一宗案子,凶手将一封书信沉入了湖底,亦是字迹浅淡难辨,义父便用这等法子让些字迹现形的。”
福公公便道:“那你义父也是极厉害的人物。”
薄若幽只笑不语,让那洒金笺浸泡了半个时辰之后,捞起来平铺于一块巾帕之上,而后便拿到了日头之下晾晒,福公公眼也不眨的瞧着那洒金笺,只见晒的越久,果然原本褐黄的纸张开始色变,而那墨迹亦现出了些形状。
日头渐渐西斜,字迹显得越来越多,却只有一二字能勉强认出,薄若幽面露沉色,拿了巾帕纸张入灵堂,又请衙差生来火盆,加以炙烤。
黄昏之时,霍危楼带着贺成再度到了灵堂,待说起祠堂之行,贺成满腹慨叹,福公公则听的啧啧称奇,“好好的侯门世家,怎处处透着古怪?”
夜色已要降临,而薄若幽说在天黑之时便能使字现形,福公公或已忘记此话,薄若幽却没忘,她拿着那张纸,距离近了会被烤脆,距离远了不见效用,就这般不近不远的捧着,一张小脸被烤的红彤彤的,而那双明眸映着火光,火光一跃,潋滟秀色便在其眉眼间流转,竟生出几分清妩娇媚之意味来。
霍危楼站在门口,本只是惊鸿一瞥,却不由得住了目光。
就在这时,薄若幽秀眉一扬,一双美眸生亮,唇角亦高高扬了起来,“见字了……”
这是霍危楼第一次见薄若幽这般笑颜,流转的潋滟妩媚霎时间更为鲜活,刹那间如穿过黎明时晦暗飞烟渺雾的曦光一般慑住了他的心神,他那惯常只专注在案情公差上的心思,竟因此一滞,落后了福公公一步方才踱过去。
幽幽的火光中,福公公忍不住念出了上面的字迹。
“吾之头七,尔之死期。”
“阴年阴时,为吾……这是何字?”
墨迹有些脱了形,福公公一时认不出来,可霍危楼认出来了。
“阴年阴时,为吾偿命。”
霍危楼冷沉的念出这八字,福公公和贺成当时便打了个寒颤,而薄若幽忽然皱眉,“今日……是老夫人二七之日……”
贺成和福公公没明白薄若幽的意思,霍危楼却瞬间直了身子,也就在此时,一个绣衣使快步入了灵堂,“侯爷,郑三爷出事了!”
第10章 一寸金10
郑文宴死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夜幕已彻底的笼罩下来,霍危楼带着薄若幽到书房时,书房院内灯火通明。
三夫人柳氏正带着郑文宴之子郑浩哭倒在地,小小的郑浩白着脸,靠在三夫人怀中,一边哭一边发着抖,像受过什么惊吓。
守着此处的绣衣使道:“老夫人的法事在酉时结束,期间属下一直跟着郑三爷,后来郑三爷亲自将几位做法事的师父送出了侯府,而后便回了自己院中,属下一直守在院门口,郑三爷回院中不到半个时辰,便忽而神色凝重的离开,径直到了此处。”
“属下不知郑三爷生了何事,见他只是进了书房再不出来,便只守着院门,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郑家二公子来寻郑三爷,他独自一人进了院子,属下先听到敲门声,二公子敲了许久却都无人应答,属下正觉不对劲之时,便听二公子在内惊叫一声。”
“属下忙进院内,进来时,便见二公子面色雪白的跌坐在窗沿下,口中喊着‘祖母’二字,属下发现二公子戳破了窗纸,忙从那窗纸处往内看,当下见郑三爷趴在书案之上,还能闻到血气。属下心知不好,便用随身匕首开了门栓,进门之后,郑三爷却已断了气。”
说完这些,此绣衣使跪地请罪,“属下看护不力,请侯爷降罪。”
霍危楼晨时令此绣衣使跟着郑文宴,而整整一日,他亦的确是近身跟随,后来也都守在郑文宴所处院外,综其所述,并无失职之处。
侯府已生两宗命案,谁会想到还会死第三人?
饶是如此,霍危楼仍是神色严厉的扫了此人一眼,“自去领罚。”
绣衣使面色微白,却松了口气似的应声退下。
三夫人和郑浩来的最快,此刻身边两个侍婢扶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霍危楼心知此时问不出什么,带着薄若幽进了书房之门。
侯府阔达,几位主子皆有独立小院做书房,此院只一进,左右厢房小,三间正厅尤为阔达,正厅全部打通,只以多宝阁做隔断,右侧放着高大书架,其上书册繁浩,几乎摆满了架格,左侧则为郑文宴见客进学之地。
郑文宴趴在书案之上,一把形制精美的降魔杵插在其后心处,血顺着他背脊而下,此刻整个书案座椅之下,血色洇成一汪赤湖。
刺鼻的血腥味令人头皮发麻,霍危楼分明站在灯火最盛处,可他周身却有着浓郁到灯火都照不进的黑暗冷酷,薄若幽知道,霍危楼动怒了。
有他坐镇之地,凶手竟还敢动手杀人。
贺成额上冷汗频出,忍不住拿着巾帕一直擦汗,福公公看着郑文宴的尸体面露不忍,“白日还是活生生一个人,这会儿就……”
“验尸。”霍危楼忽而下令。
薄若幽应了一声,抬步往郑文宴身边走去。
尸体的温度还未完全散去,伤口也未曾结痂,稍做扶动,便发觉郑文宴的身体格外的松弛柔软,而其口唇微张,双目微睁,因趴在桌案上而生的压痕亦清晰可见,再查看其落于桌案的手臂,踏在地上的脚掌等处,尚未发现尸斑形成。
这一切,都说明郑文宴死亡时间在半个时辰之内。
薄若幽检查尸体之时,霍危楼正在打量这屋子,厅阁阔达,四周轩窗采光亦是极好,然而整个屋子,所有的窗户皆是锁死的。
窗户从内锁着,门也上了门栓,凶手如何杀人的?
而更诡异的是,杀人的凶器,是那把插在郑文宴后背背心的降魔杵。
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这时,外面院子里却传来呼啸而至的脚步声,郑文安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郑文安先劝慰了一句三夫人,而后便奔到了书房门口。
一眼看到郑文宴趴在书案之上,脚下血色刺目,郑文安语声含悲,“三哥——”
霍危楼令郑文安进门,指着郑文宴后背的降魔杵,“可认得此物?”
郑文安看到那降魔杵,神色一变,“这……这是今日为母亲做法事用过的法器,几位师父本来打算带走,可三哥出言令其留下,说放在灵堂可辟邪。”
霍危楼蹙眉,“此物放在灵堂的?”
郑文安摇头,“还没有,是先和所有的祭品法器一起收起来的,说明日再重新布置母亲的灵堂,免得不像样子,三哥说反正案子还未破,也是打算给母亲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待过了七七,所有法事做完了,方才下葬。”
郑文安说完,鼻尖一酸,“下午还好好的,怎么会……”
正说着,院子里又响起人声,很快,门口出现了一抹纤柔端庄的身影!
郑云霓站在门口,面白神惊,一双美眸几动,泪意已到了眼角,“三叔……”
侯府一月之间,竟死了三人,且死的都是至亲,郑云霓身子一晃,扶着门框方才站稳,郑文安转头看到郑云霓,关切的道:“云霓,你不要看,去陪陪你三婶。”
郑云霓哽咽的应了一声,僵愣了半晌方才退了出去。
见到郑云霓,三夫人嚎哭之声更大,郑云霓细声安慰,又过了半刻钟,三夫人才稍稍平静了半分,霍危楼正令绣衣使和衙差们在院内搜查,见状踱步过来。
三夫人哭的双眸通红,见霍危楼走来,到底有些忌惮,口中道:“侯爷……夫君死的冤枉,请您一定找出害人的凶手,为夫君伸冤啊……”
说着又哭起来,霍危楼严声问:“郑文宴本回了院子,为何忽而来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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