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赵枭摆摆手,走入雨幕之中,拔出他的随身佩剑,跨过血河,踩过尸山,站定在熊平身前。他没有丝毫的慌乱,从容镇定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众人皆被他折服。这才是王者的气度啊。
闪电在空中劈出亮光,熊平大喝一声,挥动着宝剑就朝赵枭横劈。又是一阵闷雷,被雨水阻隔,视线模糊之下,只能遥见两道白色剑光闪个不停。
江白竹手脚冰凉,心里的滋味实在难说。一个是对自己宠爱无度的楚王,另一个是待她亲厚的未来皇帝,两人却正在交战。她知道,赵枭绝不会有事,熊平必死。
自己名声被熊平所累不假,可她也受过熊平千般万般地娇宠,即便是她随口撒了个谎,称有疾不能侍寝,他都深信不疑。
私心而言,她不忍他落到了今天的地步。眼睁睁看着敌人打进家门,山河破碎,大厦倾倒,他的谥号会被后代史官命名为“楚厉王”,厉者,杀戮无辜,暴虐无亲,愎狠无礼,扶邪违正是也。
对于天下人而言,这就是熊平的一生,暴虐嗜血,昏庸铺张,是个无可救药的亡国之君。而江白竹,却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掏心掏肺地宠爱着自己,为她将后宫三千佳丽全部抛在脑后,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经大脑全部相信。这股爱是单纯至极的,不掺杂任何的利益和其他干扰。
他不是个好君王,甚至不是个好人,可他对自己的感情,却极深极用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见他就要被杀,江白竹很难过。
大王,愿你来世平安喜乐,寻得个真心爱你的女子,远离厮杀纷扰,一生顺遂。她能做的,也只能是默默为他祈祷。
两道剑光骤然停下,是剑刺进血肉的声音。熊平栽倒在地,半身陷进雨水泥血之中。
赵枭收剑,看着被他一招捅穿心脏的楚王,浓烈的快感迅速爬满他的身心。这是权力的滋味,是噬心蚀骨的滋味,只要尝过一口,就再也戒不掉。
“熊平,你输了。”你把江山,输给了我。
熊平尚未气绝,他喉咙咯咯响着,是不甘,是恨,是无处宣泄的满腔怒火。
“美人,本王的美人…”生命正随着汩汩鲜血的流淌而消逝,意识渐渐模糊,浮现在熊平脑海中的,不是楚国臣民的结局,不是他家族将灭的凄惨,而是韩姬第一次仰面看他的模样。这个他全心全意爱着,即便此刻都爱入骨髓的女人。
不会再有什么思考的过程,只是单纯地想着她,嘴里不停念着“美人”,就快要化作一缕执念。
雨点渐渐稀疏,天色比方才要明亮了几分,视野一下子清明了不少。赵枭顿住脚步,拿剑的手竟有轻微的战栗。
因为,他清晰地看见,自韩姬的眼角,滑出了一滴泪。
难道,你爱着他?
这念头在脑中升起,顿时打破了他处变不惊的气势。他慌了,弑杀君王的快感瞬间被扑灭。赵枭瞳孔闪动,心若鼓擂,熊平微弱的呼唤仍在耳边萦绕,就像诅咒。
赵枭强迫自己快些振作,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办,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在旁人的眼中,赵枭只是顿了下步子而已,没人能看出他心中正在汹涌翻动着情绪。情绪不外露,这是身在高位之人必须学会的一件事。
赵枭轻呼一口气,挂上属于胜利者的笑容,走至苏鱼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经过雨水的冲刷,苏鱼脸上身上的血已被冲下,然而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却不会轻易褪去那鲜红。苏鱼得意道:“熊平的儿子们,都被我杀了。一个都没跑掉。”
不止是他的儿子,还有女儿,姬妾,以及那位被幽禁冷宫的废后,田妫,这些人,都被苏鱼带着人屠尽。若不是要争抢储君,他的儿子们便不会聚得这么齐全,实在叫他省了不少力气。
若从这一处关节,再去联想赵枭计划的第一步,杀公子鸿,实在叫人不得不畏惧他的心计深沉。
商默跑至赵枭身前,弓腰赞道:“公子,实在是高啊,如此一来,楚国再无王位的继承人,那些想匡扶芈姓熊氏王族之人,便没了用武之地了。”
韩空也赔笑来赞他:“公子真是深谋远虑,实在叫我等佩服。我小女韩姬,若能侍奉在您的身侧,实在是老臣修都修不来的福气。”
这句话戳到了他的心窝。赵枭愉快地挑动眉头,看向站在韩空身旁的韩姬。
他嘴角溢出笑容,将她轻拉至自己的身边,攥紧她双手,冲韩空道:“司徒大人放心,韩姬,将会是我赵枭的妻。我会永远对她好,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你终于,是我赵枭的女人了。
韩空吃了一剂定心丸。赵枭当众说出这番话,那么秦韩联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韩国,又一次赌对了。
魏国灭,楚国灭,七国仅剩了五国。
谁都以为韩国定会是最先覆亡的,就连韩国的百姓都人人自危。可他们韩国,现在却是歌舞升平兵精马壮,远未显出颓败的态势。韩空目光殷切地看向韩姬,似乎在说:女儿,你要替韩国抱紧秦国的大腿啊,加油!
江白竹意会了亲爹传达的信息,猛地咳嗽几声,掩盖她的不自然。
她看看身边不停恭维赵枭的商默,又看看意气风发的苏鱼挺直了身板站在赵枭身后,这两人一文一武,将会是赵枭日后的左膀右臂。
而她,居然要成为赵枭的妻吗?
江白竹细细思虑了一番。其实,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世上,还有比未来皇帝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若她逃走,保不齐会遇到什么不测,列国纷争,正是屠戮百姓,血洗山河的时代,她若挑此时去做个普通百姓,无异于自寻死路,她没有能力自保。
留下吧。
留在赵枭的身边,哪怕只为了苟住一条命,也得留下。
江白竹侧头看赵枭,他正在与商默商议回秦国之事。他谈笑自若,徐徐道出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给苏鱼、商默布置了任务,并向韩空承诺,将楚国的五座城池分给韩国,作为对韩王出兵相助的惠赠。
她心惊于这个男人的成长速度。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奴隶,然而,自打他杀了熊平,从宝殿重新走回众人视野后,他一身气度与往常大异,就似换了个人。
这样的赵枭,江白竹是第一次亲眼瞧见。她对他现在的样子,感到无比陌生。
如果不是她的手背还传来他手心熟悉的温度,她不敢相信,书中那个横扫天下的千古一帝,与伺候在她身边偶尔会红了脸的少年,真的是同一个人。
雨过天晴,天空中的乌云终于消散,金灿灿的阳光洒下。
“快看,是彩虹。”
韩姬顺着赵枭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宫墙的另一端挂起长而鲜艳的彩虹,绚烂美丽。
周围人都各自去忙,只剩了赵枭与她在此。江白竹仰面远望那彩练,脸上浮动着柔和的光彩。真好啊。
“美人,我说过,你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赵枭又唤她美人,叫她产生错觉,仿佛一切还在往昔。
“做我的妻,我会给你真正的自由与快乐。”
赵枭看向她,眼神笃定,又杂糅着满满当当的欢欣。
江白竹垂了垂眼皮,一颗心像被温水泡过,又软又涨的,这滋味,倒也不差。
“嗯。”
不出一日,秦国得到了楚国兵变的消息。秦王赵治拍案而起,先是震惊,而后,蓦地开怀大笑:“好啊,我儿赵枭甚得我心,雨儿速去备下车马,过些时日,我要亲自前往城郊迎他回秦!”
公子雨嘴角抽搐几下,压下满腔愤恨与不甘,恭敬称是,便匆匆退下了。
第17章 美人与奴隶(17)
商默回到秦国,拜见秦王,将赵枭所说的条件都述与赵治,包括割让楚国的五座城池给韩国、将舞阳长平上蔡一带赐给公子枭做封地、答应秦国与韩国的联姻等等。
赵治端着下巴仔细听完,倒也无越矩的条件,大手一挥,全都允了。
赵枭有大功劳。他凭借过人的谋略胆识,一举拿下楚国,将原魏国、原楚国的版图一下子扩进秦国的版图中来,秦国没出一兵一卒,立刻跃升为当今世界的第一大国,国土自西北连绵至东南,半壁江山都被收入秦国囊中。这样的功劳,怎么赏都不为过。
事已议定,商默立刻将消息带回郢都,赵枭一行人便即刻启程回咸阳,面见秦王。
秦王为保赵枭一路无虞,特命大将蒙焰带了五千人马,与商默一同归来,专为护送赵枭平安回秦。
是夜,大军驻扎在旬阳附近,赵枭将上下事务处理完,便风风火火往韩姬住着的营帐走去。
“阿竹,我回来了。”
赵枭撩开门帐,屋内明亮的灯火将漆黑夜色隔绝开来,也将赵枭所有的烦劳挡在门外。
入室是熟悉的淡淡兰香,香草正伺候在阿竹身侧,服侍她用饭。她已褪下在楚国时穿着的轻纱薄幔,换上秦国人常穿的玄色衣衫,巴掌小脸有些瘦削,眼底有两块乌青,腰身猫咪似的弓起,嘴里叼着半根竹笋朝他看来。
江白竹惊讶于赵枭对她这般亲昵的叫法。昨日,他问她,她的名是什么。这个问题叫江白竹猝不及防。
在这里,姓与氏是两个概念。氏在姓的基础上衍生出来。
男子称氏不称姓,氏在前名在后。而女子称姓不称氏。姓在后,父亲的氏丈夫的官职国名亦或家乡名称等等,取一或几个字冠在前头。
韩姬,姬是她的姓,韩,可能取自韩国之韩,也可能取自父亲的韩氏之韩。
是以韩姬这个名字,其实是个烂大街的名字。尤其是在韩国。站在韩国街头,喊一声“韩姬”,可能得有一半的姑娘都要回头。
然而,此韩姬非彼韩姬。她这个韩姬,乃是韩国司徒大人之女,是韩王一族的近亲,是贵族。贵族之女,是可以有名的。
只不过,女子的名不会轻易告诉外人,只有少数亲友可以知晓。
赵枭问她名时,江白竹咬着唇思索了一会,应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她穿来得晚了点,并不知道韩姬的名是什么。
不过不影响,胡诌一个呗。这样私密的事,难道还能去找人核实不成。
我的名是竹。江白竹这样回答他。
赵枭见了她这副可爱模样,温柔的笑意自眼角蔓延,步伐轻快地走至江白竹身边坐下。
香草十分知趣地退出帐外。她并不担心夫人离了她,被伺候得不好。毕竟,公子做奴隶那会儿,他伺候起夫人来,许多关节比她还细致呢。
香草头也不回地跑了。
“公子回来了。”江白竹放下碗筷,站起来就要福身。今时不同往日,赵枭已经不再是那个跑腿的小奴隶,他已经走在夺权的路上了,并在不久前尝到了第一颗权力的果实。
赵枭很可怕。原来赵枭根本不需要经历什么成长的过程,他的内心,一直是成熟强大而深沉的。
他的外在曾经给她很大的错觉,让她以为,他还没有经过足够多的历练,还只是个青涩少年。现在,她总算看清了,这个男人是天生的王,心计深不可测,比熊平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赵枭看出她的拘谨,却迫不及待伸手揽住她的腰肢,不待她说些什么,就将她往自己怀里揉。
“阿竹,我想你了。”
低沉闷软的声音传至耳际。赵枭将她紧紧束在怀中,他侧低了头,埋进她细白的脖颈处,微眯着眼,贪婪呼吸她身上的味道。
江白竹:???
咱们中午不是才一起吃过饭?
“啊!”江白竹娇呼一声,像炸毛的小猫,激灵着身子挣扎了下,满面羞得通红,抬手捂住了脖子。
“你,你咬我!”江白竹揉动着脖子,咬着下唇,拿娇嗔的小眼神看他。可怜她装贤妻良母还没超过半分钟,就被这一下给弄得暴露了本性。
赵枭见她这反应,大觉有趣。没咬,只是一时没忍住,吸了一口。脖颈上的雪白又软又香,吸起来是滑溜溜的甜香,让人上瘾。
他低低笑了两声,将她整个身子横抱轻放在榻上,一条腿跨过她的身子,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他的头发原本高高绾在脑后,此刻顺着耳际倾泻而下,挡住豆大灯火的微弱光芒,将两人的面容都罩上一层薄暗。
江白竹全身心防备着他的下一次进攻,手盖在脖子上,警觉地看着他。
赵枭瞳孔中藏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只轻啄了下她通红的耳际,便吹熄帐内的灯火,侧身贴着她的脊背躺下,揽住她半身阖上眼,嗓音喑哑,道了声:“时候不早了,睡吧。”
江白竹咬唇,轻“嗯”了声。她睡不着,便在夜中睁着眼发呆。
赵枭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像是睡熟了,呼吸洒进她脖子里,有些痒。
她扭转了半身,与他面对面卧着。
深夜漆黑,没有半点光亮,她虽睁着眼,但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还有他怀里传来的温度。
赵枭的手臂很稳,即使自己翻了个身,也仍旧在揽着她。
江白竹瞪着狐狸眼,一会儿想起往事,一会儿想到未来,最后都化作一个疲惫的小哈欠。她揉揉眼,哼唧了一声,把头埋进被子里温热柔软的一处,闭上眼睡沉了。
揽着她的那人,感受着肩膀处又轻又急的细小呼吸,以及顺着她嘴角流在他肩胛的涎水,浅浅勾起了唇角。他胳膊收了收力道,将她拥得更紧些。
*
大军又行进了几日,终于抵至咸阳城郊。
秦王赵治带着赵雨等一众公子,以及大小官员,在此等候相迎。
“公子,大王亲自出城迎接您,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商默乘马走在赵枭的马右侧,他们已经远远看到了秦国的肃穆仪仗,以及站在正中间穿戴醒目的秦王。
“有劳父王费心。”赵枭勾了下唇,命人马加快前行速度。
赵治红光满面。真想不到,元姒为他生下的儿子,竟然这样出色。他需得派人寻来元姒的遗骨,好生安葬。
赵雨站在赵治的右手侧,嘴上赔着笑,可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寒意。赵枭,哪里来的野种。
“枭儿!我的儿!”赵枭才下马,正要磕头,就被赵治攥住了两只手。
赵治是真的非常高兴。他不住地拍打着赵枭的肩膀,看看他与自己相像的模样,又拍拍他威武结实的臂膀。满是父亲见了儿子的喜悦。
赵枭被他的热情惊了一瞬。他亦在看眼前人。赵治唇下的胡须稍长,面皮白净,但眼角已经爬上了深纹,他的年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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