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上次讲的那个平面直角坐标系还挺有意思的,下午再讲讲?”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间,一院子的花基本上也饮饱了水。
桃桃撸起袖子,正准备去书房干活之际,突然,孟狄在门口喊她。
“桃子,有人找。”
桃桃一愣:“谁啊。”
孟狄:“不认识,你自己看看。”
面前,高马尾少年笑得露出一口灿烂的大白牙:“你好,我姓何,叫何其。是桃子的好朋友。”
桃桃刚蹬蹬蹬跑到门口,忽然就说不上来话了。
嗓子哑住了,睁大了眼:“何何何道友!!”
何其笑嘻嘻地伸出爪子,挥了挥,“哟,桃子,好久不见。”
“之前他们说你……”何其审慎地挑拣着适当的词句,“又活过来了,我还不信。”
“没想到不仅活过来了,还变漂亮了。”何其轻轻搡了她一把,笑道。
照何其的话来说,他是为公务来诸暨县的。
具体为什么事儿,他没说。
阆邱苦寒,阆邱弟子都习惯穿得毛茸茸的。诸暨地处江南,秋老虎还在张牙舞爪地作威作福。
一进屋,何其就大呼热得受不了,他确实是热得厉害,闷出了一身汗,白得剔透得脸憋得潮红。
忙脱了带毛毛的大氅,只穿着件单薄的蓝色劲装。
宁桃帮忙接过了大氅,有点儿无语:“你来这儿就没想到天气不一样?”
何其不以为然:“忙忘记了。”
没有想象中的久别重逢的尴尬、窘迫和生疏。宁桃帮着把大氅挂上衣架,转身倒了杯茶递给他,你一言我一语地彼此吐槽、拆台、插科打诨,两人相处起来,自然得就像是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何其对这一屋子的书不感兴趣,也生怕自己不小心碰了什么,刚坐下没多久,就主动提议:“桃子,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诸暨,你要不要带我去逛逛?”
“好,那你等等。”宁桃压下心头的雀跃,跑进屋拿了荷包出来,豪气冲天道,“我是东道主,今天我请客。”
两人刚跨出门还没走多远,正巧就听到了附近人家门口有动静。
“不要脸!”
“没钱没钱!”
一个妇人打扮的女人,叉着腰,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冲着她面前的两个乞丐怒喝道:“还不快滚!!快滚!”
小林拽了常清静,死乞白赖地讪笑着:“大娘勿怪,大娘勿怪。”
“实在是我这弟弟的腿需要治病啊。”
……
宁桃停下了脚步,不由一怔。
另一个乞丐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一样。
何其也停下脚步,问:“你认识?”
桃桃挠挠头:“不算认识,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驻足仔细一看,确实是上次见到的那个青年“乞丐”没错。
他依然侧身对着她,拄着个拐杖,眉眼低垂。
那厢,女人被小林纠缠得翻了,终于忍无可忍道:“算了我真是怕了你们了。”
“你等着,我这就进屋给你们拿钱,拿完快滚。”
女人嘟嘟囔囔地走远:“两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不去自己谋生计,在这儿问女人要钱。”
小林只当她是进屋拿钱的,心头不由微喜。
等了半刻,女人终于出来了,却是端着一个木盆。
小林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扯着常清静正欲躲,未料女人动作更快。
哗啦——
兜头一盆污水就朝着两人浇了下去。
女人端着空盆啐了一口:“不要脸!就该治治你们!我呸!”
“还有你,”女人骂完小林,又扬起眉毛,炮火对准了常清静,“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不就腿受了点儿伤吗?又不是断了。长得人高马大的,好意思缠着女人问女人要钱。”
说完,“哐”摔上了门。
那门板几乎都快摔到小林鼻子上去了,小林气得涨红了脸:“不给就不给!骂什么人啊!”
第110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五十五)
常清静:“走罢。”
小林尤在忿忿不平地喋喋不休。
常清静不再理会他, 转身就走,污水顺着发丝往下落。
刚迈出一步,却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宁桃与何其并肩站在巷口, 愣愣地看着他。
四目相撞的刹那,两个人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
常、常清静……
宁桃差点儿咬到舌头, 以为自己看错了。
眼前的男人白发童颜, 生着一双少年气的猫。
这的确是常清静无疑。
可他绝不该是眼前这副衣衫褴褛的模样。
男人被兜头浇了一盆污水, 白玉的肌肤上脏污不堪,还有水沿着眼睫落下。
自从那天她求常清静放过她之后,宁桃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常清静走后,桃桃也想过她说得是不是过分了点儿。转念一想,当断则断, 这样对他和她都好。
没有人说话。
宁桃默默攥紧了手心,她知道常清净过得或许艰辛, 却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沦落到沿街乞讨这个地步。
常清静脸上飞速褪去了血色,面色苍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脊背滚烫得仿佛在热油翻来覆去地炸了几遍,这热度一直蹿升到了脸上, 脸庞反倒愈加不正常的苍白。
他从来没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候。
不吭声仿佛便能当作不认识, 当作认错了人。
然而何其面色一震:“常……道友?”
于是,粉饰的这一切尽数崩碎。
尤其是宁桃与何其并肩站在一块儿。
少女穿得干干净净, 圆脸白皙,头发梳得整洁, 眼睛清亮动人。而何其, 也是少年风流,容貌秀气。
常清静眼睫颤了颤,不自觉地攥紧了脏污的袖口。
袖口、衣摆、手肘、膝前的污垢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显眼。这几天里, 他和小林一道儿沿街乞讨,自然也无暇去关注身上的穿着体面与否。
方才不觉得那妇人的话伤人,此刻,这些话却仿佛一个接一个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常清静喉口干涩得几乎快说不上一个字来。
明明不想叫她撞见,却还是叫桃桃撞见了,偏偏在他如此狼狈的之时。
小林觉察出来这气氛的古怪,没有吭声。
常清静慢慢垂下眼睫,提步便走,好像这样还能维护这几分岌岌可危的自尊。
“走了。”
小林看了看桃桃,又看了看常清净,捺下一肚子疑惑跟了上去。
常清静加快了脚步,脚步踉跄,拐杖摩得腋下生疼。
宁桃没有追来,而是同何其低声交谈了什么。
小林三两步追上,咋舌:“常清静,刚刚的姑娘你认识?”
常清静道:“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走这么快干嘛!”
“怎么,在人家姑娘面前丢脸了?”
常清静脚程极快,没三两下的功夫,就将小林远远地甩在了脑后。
小林跟在后面追,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埋汰人:“省省吧,你没看这姑娘身边儿还有个大活人吗?”
“人家什么样,少年风流,光鲜亮丽地你看看你。”
小林揶揄道,“将死之人了,还在乎这个——”
话到一半,堵在了嗓子眼里。
常清静靠着墙,低头去换拐杖。刚刚走得太快太急,一直憋着没吭声,这时候终于憋不出了,疼得闷哼了一声,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肌肤掉了下来。
小林战战兢兢地看着常清静紧拧着眉毛,面皮抽搐的模样。一时不敢上前。
“你你你没事吧?”
常清静喘匀了一口气,嗓子有点儿抖:“无妨。”
“伤口崩裂了?”
“嗯。”常清静努力稳住嗓音。
“我看看。”
小林叹了口气,像个老婆子一样絮絮叨叨:“……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常清静:“……抱歉。”
由于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常清静的伤口反复得厉害,化了脓,脓血黏在布料上,看着就叫人牙酸。
小林下手十分简单粗暴,毫无“怜香惜玉”这个意思。
而常清净竟然都没带吭一声的,任由小林搓揉捏扁。
小林狐疑地抬起眼,却看到常清静心思好像根本没在自己伤势上,只靠着墙,别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街角。
琉璃色的眸子,一转不转。
顺着他视线往前看。
正看到杨柳树下蹲着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正聚精会神地在斗蛐蛐。
青梅竹马,笑从双脸生。
目睹这一幕,小林是彻底没了脾气。
好半天,小林这才轻轻捣了常清静一下:“走了。”
回去之后,小林就发现常清静疯了。
秋天的太阳不算晒人,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他躺在前屋睡得正熟,迷迷糊糊间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动静。
“扑通扑通”。
直教人睡意一扫而空。
小林迷糊间摸到了后院一看,顿时清醒了,懵逼地暗叫了一声:“不妙。”
常清静正闷头在后院里练剑,他伤还没好全,每踏出几步,就要歪上一步,手抖得厉害。
他薄唇紧抿,脸上直冒虚汗,依然不肯放弃。
鬼使神差地,小林没有上前打扰,就看着常清静这么练了一下午,练到最后常清静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吃晚饭的时候,握筷子的手一直都在抖。
小林斟酌着开口:“我觉得你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怎么?还在想着那女人说的话啊。”
小林不知道他与宁桃的关系,还当他是被那妇人一通骂给刺激了。
常清静也不欲多言,又握紧了差点儿脱手的筷子:“嗯。”
人将死之前的心态或许都不一样了。
他出生优渥,幼时随舅父舅母生活,舅父舅母亦算是书香世界,后来拜入蜀山。生活环境所致,哪怕常清静他从小,也难免带着些“头巾气”。嘴上说着“苍生正义”,但自始至终都离“苍生”远得很。
这几天里,他突然就走近了,也走进了。
他甚至能跟着小林一道儿走街串巷,主动讨要吃食。要不就安安静静倚着墙根坐着,听着普通百姓之间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摩擦小事。
小林看出来他从前生活优渥,怕他饱尝人冷眼后想不开,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人一向乐于为“苍生”、“天下”、“正道”这些模糊的大的概念牺牲献命,却很难喜欢上复杂多面的,或愚昧,或自私的苍生“个体”。
就像是没人愿意拯救自己身边儿讨人嫌的仇家吧。
偏偏,“苍生”这个概念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的“人”所组成。
明了这一点后,常清静的道心又比之以往更加坚定。
他快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
这段时日,他白天少外出,晚上很少睡。
日日夜夜在心中反复描摹着剑法,构想着谢迢之该如何出剑,他又该如何应对,如何一一接下对方的攻势。
……
“说实话,桃桃,我这回来诸暨,就是因为常道友这件事。”
何其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低声缓缓叙说着。
“前段时间,常清静向岭梅仙君下了战书……”
桃桃撑着下巴,一直没吭声。
何其有点儿担心:“桃桃?”
“我没事。“宁桃犹豫地问,“他真要与谢迢之决战吗?定在什么时候?”
何其道:“下月初一。”
“那你们?”
何其也不瞒她,“我们在这儿是以防万一,万一常清静不敌仙君,临阵脱逃,我们得抓他回来。”
“倘若他赢了……”何其动了动唇,低声道,“我们也不可能放他离开。”
不论输赢,总归是个死字。
谢迢之或许是打算。
但其他宗门长老却没这么意气。
既然谢迢之愿意以身作饵,他们干脆将计就计,下月初一一并解决,也好过省了追捕他,多添伤亡。
“说实在的。”何其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不好,犹豫再三,却还是低声开了口,“我不知晓常道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先是弑师,后又一路造下杀孽,这点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桃桃抿了抿嘴唇:“我、我知道。”
这一整天,宁桃都有点儿魂游天外,不在状态,心里闷闷的。
毕竟当初的感情摆在这儿,看到常清静这一路作死,终于要把自己彻底作死了,她还是有点儿难受。
何其和张琼思并肩站在一块儿,看着桃桃机械化地往前走,有些着急。
张琼思拦住了他:“让桃子一个人静一会儿。桃子的弱点就在于重感情。”
“放下”两个字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不是说你作出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你就是真放下了。
要是宁桃真表现得她把常清静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才是坏事儿了。她和常清静的过去虽然痛苦,但终究是她自己的一部分,逃避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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