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何其也都跟她说,常清静必须要死。
桃桃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一动不动,缓缓地想。
所有人都说他死得好。
她要相信他吗?
恍惚间,耳畔好像响起了老头儿的嗓音。
“我死后,你要将我的肉身击为齑粉,不要将他落入谢迢之手中!我看不惯他!”
她一直不信谢溅雪,不信谢迢之,不信凤陵。
尤其是她在凤陵仙家看到过那样的幻境之后……
伴随着时日将近。
小林问常清静:“你真没有挂念的家人、朋友什么的?”
“我的意思是,”他吞吞吐吐道,“你有没有什么遗言?我认真的,万一你回不来了,我还能帮忙带给他们。”
常清静沉默了片刻,指尖不自觉地缓缓摸索着袖中的发簪。
握紧了发簪,他摇了摇头,还是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回答:“并无。”
死人留下的遗言对活人而言未尝不是一件负累。
交代了又怎么样,让玉真玉琼他们日日夜夜活在痛苦和内疚之中吗?既然都已经决裂了,再作这些暧昧的举动毫无意义,到头来不过是感动了自己。
第111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五十六)
十月初一。
常清静与谢迢之约战。
诸暨可能承受不住两人的威严, 为此谢迢之特地招来一片秘境碎片。这片秘境碎片,原是东海一处岛屿,谢迢之将它置于天上, 不至于波及地上众生。
入夜,谢迢之驾云而上。
男人半阖双眸, 神情沉静, 翩然而落, 稳稳地落在岛心。
岛屿四面环海,离天极近,星光洒落海面,如星子沉于海底。波光粼粼,落在水面上的月亮倒影比之地上的倒影, 更为清冽圆硕。
小林没有去。
常清静去的时候,小林正蹲在街角墙根喝酒, 抱着个酒坛子,小林仰头看天,心里被狠狠震了一下。
他知道常清净或许是个神人,却没想到竟然如斯……牛逼。
过往的路人, 这人世间的百姓也无一入睡的。或是站在街上驻足观看, 或是打开窗子凭栏远眺。
海面覆压天际,宛如沧海与天地倒转。
沧海的影子洒落人间, 落在人间的海波倒影犹如流动的云。
仿佛他们脚踩的是天,头顶的是沧海。
沧海银波万里, 岛心月光摇荡, 拖曳出两道人影,稳稳地站立于水波间。
这可是他的朋友啊。
小林吧唧嘴,十分萧瑟文艺地仰头喝下一口酒。
一杯敬这月色, 一杯敬他这早死的“要饭搭子”。
前来观战的修士不少,桃桃也过去了,琼思姐姐,何其他们陪着他一道儿。
谢迢之把海都搬上了天,天风冷飕飕的,众人都穿得十分厚实。
桃桃围着个围巾,有些恍惚地抬眼看。
心里忍不住想:她和常清静是这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呢。
谢迢之先来,常清静后至。
和谢迢之这排场相比,常清静就显得低调朴素许多了,他白发披散在腰后,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道袍,左手缠着白纱。
就这么走到了岛屿中央。
这么多年的磋磨,洗净了少年身上的幼稚与戾气,但依然是一身傲骨撑着,猫眼里落了清冽的月色。
蜀山弟子面色俱都有了点儿变化。
常清静平静地看着谢迢之,没有低头,气势也没短上半分。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有对话。
谢迢之也出乎意料地没有打着正义的旗号,说些假大空的话,一上来,便朝他微微颔首。
轰然一声巨响!
海面骤起波澜,掀起万丈波浪,足足遮蔽了月光。
天地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来了!
小林抱紧了酒坛,浑身一个哆嗦。
浪头吞没了月色。
短暂的黑暗之中,一道极为璀璨夺目的剑光穿破巨浪,撕破了黑暗,骤然降临于人间!!
剑光代替了月色,将这片天地沧海照耀得如同白昼,又经由海面反射,亮得众人俱都目眩了一瞬。
常清静眼眸低垂,也拔剑。
剑光上摩云霄,乍一看平平无奇,却徒手将这近乎绝世的剑光搅碎。
海面不堪威压,下沉了一瞬,忽而,又“轰隆”掀起更为猛烈的波涛。
飞扬起的海水,在半空中凝结。
一切好像安静了下来,微有一片静默,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
剑气穿透水珠,漫天凝结的海水如同破冰般顿时化作雨露,倾盆而下,纷纷扬扬落在人间。
在场众人猝不及防被浇了个透彻,面色微微一变。
改换天象。
常清静的剑术竟然到了能改换天象的地步。
纵观人世间,也唯有当初的度厄道君楚昊苍能引渡天雷。
天际雷云滚滚,星月悄然移走,金蛇蜿蜒而下,如同天公怒劈向人间的一剑,一剑将天幕撕开了个巨大的豁口,瓢泼大雨倾盆之下。
而位于水波间的两人,衣角与发丝却都是干的,不染一滴水珠。
虽然在场众人不耻于常清净这欺师灭祖的行径,却还是犹豫着拍了拍弟子的肩膀。
“好好看,好好学,这一役必定是惊天动地,载入史书的一战。”
斡旋造化、颠倒阴阳、移星换斗、道家神通在这一刻淋漓尽现。
这一场战事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完的,桃桃移开了视线。
人群中忽地响起个熟悉的嗓音。
“桃桃。”
一回头,孟玉琼正站在蜀山弟子前,朝她微微颔首笑了笑。
桃桃一愣:“玉琼大哥。”
孟玉琼竟然来了,那玉真……?
下意识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果然看到了玉真。
少年没了从前的飞扬,紧绷着脸,一声不吭,冷若冰霜盯着天上瞧。
而之前曾在蜀山见过的杏林长老薛素,赫然也在其中,眉目紧拧,神情极为难看。
桃桃精神有点儿恍惚,忍不住猜测,蜀山弟子这时候又会想些什么。
只这一瞬的分神,天上的战局却陡然发生了改变。
常清静被谢迢之打退一步,他面色微微泛白,咽下一口血,一道剑气再度迎上。
此时,谢迢之终于开了口:“你长你百岁。”
他似是在思索,“是三百岁?还是四百岁?”
谢迢之淡淡道,“百年修为之差,你能做到这一步,已实属不易。”
修士斗法,战技固然重要,修为却才是重中之重。谢迢之年长常清静近五百年,这五百年的修为差距如一道难以弥补和跨越的天堑鸿沟。
常清静是天才没错,但谢迢之少年时又何尝不是凤陵仙家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五百年差距在眼前,常清静却神情平静,毫无动摇之意:“……你活了五百年,难道就没看透自己的执念。”
谢迢之摇摇头:“这不是执念。”
他再度拔剑,“这是我的道。”
他毕生所求,他的道,就是寻求长生,寻求极致,寻求这天外之物。人寿有限,不能飞升迟早就得陨落。
两人说话时的语气俱都沉静,有礼至极,但稍一拉开距离,便又是惊心动魄的杀招较量。
隔得远了,众人看不清谢迢之与常清静说了什么,只穷极目力看到了常清静被谢迢之打退了一步。
众人不由一喜,纷纷振声叫好!
“好!!打得好!”
“仙君当之无愧的罚罪司罪魁。”
“哈哈哈当真大快人心!”
这些叫好声叫得桃桃心烦意乱。
宁桃悄悄走出了人群,深吸了一口气,把围巾往脸上拉了一拉。
现在这个情况很明显,所有人都不信常清静。
她当真能相信她吗?
——
孟玉琼心里不可不谓是复杂的。
他与玉真不一样,玉真是个非黑即白的直性子,与常清静有几分相似。
他这做大哥的,心思要比玉真更深。
那日茅府诀别之后,他不止一次做梦梦到过常清静。
他梦到,常清静背对着他,乌发直垂腰际,分明是少年模样。
少年腰杆儿挺得格外的直,直得甚至有些外强中干的软弱。
他侧着身子,嗓音淡而哑,低声道:“玉琼,蜀山交由你。”
“小师叔——?”
孟玉琼想喊,嗓子却好像哑住了,怎么都喊不出声。
只能眼看着常清静越走越远,前方被一片血雾所遮蔽,少年渐渐地走入了这片血色中,再也看不分明。
醒来,孟玉琼往往惊出一身冷汗,踉跄着奔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捧着茶杯怔怔地想。
常清静是不是有苦衷,小师叔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们?
否则,又如何解释一向冷静持重的小师叔,一夕之间突然入魔。
常清静杀了苏甜甜他并不意外,但他杀了掌教这事,却让孟玉琼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道,这世上最不可能杀掌教的人便只有常清静。
小师叔幼年丧亲,依赖着张浩清长大成人。与其说张浩清是师尊,倒不如说,掌教是他视之如父的精神支柱。
他对掌教的感情,比蜀山任何一个弟子都来得深厚。
常清静辈分比他高,年纪比他小,心思却比他更深。
他如果打定了主意瞒着他们,就别想轻易撬开他这张嘴。
看到人群中空出了身影,玉琼微微一愣。
“师兄?”蜀山弟子道。
“我没事。”玉琼顿了顿,“我离开一会儿,你们继续在这儿待着,好好看,这机会可遇不可求,世间还鲜少有人能在剑术一道上超出小师——常清静。”
“桃桃。”
宁桃没有回头:“玉琼大哥。”
孟玉琼站在她身后,一阵无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桃桃拉下围巾,鼓起勇气道:“玉琼大哥,我……有话和你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一直觉得常清静他入魔这事儿有点儿蹊跷。你别介意,我知道他对不起你们蜀山,但是——”
不等她说完,玉琼就打断了她的话,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觉得小师叔入魔实在蹊跷,但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向蜀山弟子交代。”
桃桃一愣,对上玉琼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切好像都不必说了。
桃桃低下头,轻声道:“我之前曾经在凤陵仙家看到个幻境……这个幻境我一直没同别人说过,这个幻境事关楚昊苍、谢迢之和谢眉妩……”
当初,她和“李寒宵”一同陷入了幻境,随后她就被谢溅雪拉了出来,常清静看到了什么她无从知晓。
但她看到的东西,却让宁桃惊出了一身冷汗。
夏。
凤陵仙家内,日头炎炎。
暑气歊蒸
就在这炎热的午后两个少年正在窗前对弈,主要是被迫关在书房里对弈。
书房里一丝风也没有,热得就像个大蒸炉。
对坐的两个少年,一个身形清越,容貌清隽,一个高大挺拔,俊美英武。
楚昊苍热得汗水直流,不耐烦地将手里的棋子一摔:“有完没完了?这得下到什么时候?”
他出生于世家,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然而大夏天在这儿下棋,着实有点儿挑战他的耐心了。
谢迢之八风不动,容色淡淡,白皙的肌肤上不断有薄薄的水光顺着脖颈淌下:“你性子急躁,要不因为你,我们二人也不至于被关在这书房里,下下棋倒也能磨磨你性子。”
楚昊苍脸一黑,额角青筋暴起,却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落子。
谢迢之这话说得也没错,两人目前这个困境的的确确都是因为他。
要不是他和人打架,两人也不至于被凤陵的长老拿下,关在了书房里。
一时间,书斋中安静地只能听到闲敲棋子的琳琅声。
谢迢之顿了顿,“你可听说了近日修真界一项传言?”
楚昊苍不耐道:“什么传言?”
谢迢之动了动唇,垂下了眼,又落下一子: “飞升。”
楚昊苍皱紧了眉。
这传言他是听说过的。
这几千年来修真界无一人飞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有了传言,说是需得魔核,阴阳交感。
然而,这世上早没了纯魔,所谓魔,不过是由人之欲念而生,偏执入魔。
楚昊苍:“你信这个?”
谢迢之言简意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看着面前容色冷淡,垂着眼落子的谢迢之,楚昊苍一噎。
“我不信这些。”
楚昊苍冷笑:“飞升有什么意思,谁知道飞升上界之后又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谢迢之捻着棋子的手一顿,“不说这个,那不如说眉妩?”
话音未落,楚昊苍身形骤然僵硬。
“眉妩与你的婚事……”
突然,竹帘一动,一道白色的身影幽幽地从竹帘内飘了进来。
“大哥,楚大哥,吃瓜不?”
随之步入室内的是个一身白衣的少女,眉眼弯弯,说话的时候带着点儿凤陵的口音,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面前的青年却如触电般一跃而起!握紧了手中的斩雷刀,俊美英武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羞恼之色。
“你到这儿来作甚么!!”
谢眉妩惊讶又好奇地看着他:“楚大哥,侬和大哥被关了这么长时间,我切了西瓜给侬解解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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