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再阻拦这颗星星的光芒。
这颗被他弄丢的星星,从荒野泥淖中升空,他们成了她的枷锁,她的束缚,是她的毒泷恶雾,终将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
常清静攥紧了的手掌松开又捏紧了,淡色的唇瓣一动,嗓音微哑:“桃桃,对不起。”
宁桃愣了一下,笑道:“都过去啦。”
将手里的剑还给了孟玉真,桃桃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不可否认的是,使出这一剑之后,她心情也开阔了许多。
眼睁睁看着这位小姑娘,使出这一剑之后,又重新坐回了石凳上,眉眼弯弯地捧着个小暖炉,简直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小妹妹。
一众蜀山弟子:……
“感觉怎么样?”孟玉真笑着问。
“好!”
“我喜欢。”
“我感觉特别高兴!!”
桃桃一口气连说了三句话,气色红润,笑意盈盈地大声说:“玉真谢谢你!!”
是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瑰丽的景色,那么多名山大川,她都还没一一走过踏过。
桃桃这么想着,一抬眼的功夫,却未曾想到撞上了几个蜀山弟子亮晶晶的目光。
“宁姑娘!”
“宁姑娘!”
这些蜀山弟子看她的眼神已经大变了个样,激动地拉着她左问问,右问问。
“宁姑娘,你这剑,不对,你这刀法师承何处?”
“宁姑娘你没受伤吧?”
……
这些问题桃桃硬着头皮一一都回答了。
“宁姑娘,你与真君是什么关系?”
“是道侣吗?”
“我来蜀山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真君身边有女修呢。”
桃桃愣了一下,忙不迭地摆着手,矢口否认:“谁说的,我可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其情态犹如直面蛇蝎猛虎。
这笑意吟吟,浑不在意的语调,却让常清静浑身发冷,他沉默下去,渐渐觉得五脏六腑好像也被搅动得生疼。
第74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十九)
论剑台这场比试结束后, 宁桃隐隐察觉到,这些蜀山弟子对她的态度好像产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倘若是从前提到她,言必称“真君带回来的凡人小姑娘”, 而如今提到她, 却都是毕恭毕敬的“刀法惊艳的宁姑娘”。
在蜀山时日不多, 桃桃却也和这些蜀山弟子打成了一片。
这位宁姑娘年纪不大, 性子活泼纯善,刀法又惊才绝艳,最重要的是分外接地气,好相处,不像仙华归璘真君那般孤冷,这些蜀山弟子也都愿意与桃桃整天混在一起。
从论剑台上回来之后,宁桃和玉真开始琢磨着接下来这几天玩什么了。
“要不我们放风筝吧。”宁桃转头问,“蜀山有什么适合放风筝的地方吗?”
“山上不合适, 想要放风筝得去山下。”
“那行,”桃桃兴致勃勃地说, “我们就去山下放风筝!”
玉真也同样高兴:“那我叫上大哥和其他人一起。”
叫来孟玉琼和几个相熟的蜀山小道士之后, 第二天一大早宁桃一行人就去了山下。
蜀山山脚下有个不大的村落,山下还有条河, 正值春天,草长莺飞的季节, 不少村童手里都捧着个纸扎的风筝,在河岸上跑来跑去。
在蜀山待了不过十几天,宁桃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这时候来到河岸,才觉得浑身上下解了冻。
天上油油的白云,地上水稻新绿, 不远有处老黄牛甩着尾巴,俯首吃草,杨柳依依,荞麦青青。
“我拿着,桃子你来放。”孟玉真兴高采烈地捧着风筝,一边倒走一边喊。
宁桃用力地点点头。
孟玉琼在一边直笑:“你们小心点儿。”
等孟玉真松开了手里的风筝,将线轴一抖,风筝就歪歪扭扭地飞上了天。
这风筝,为了贴合春景,特地选的是燕子形状的,剪刀似的尾巴,借着风力,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孟玉真和孟玉琼都是家里穷,养了七八个孩子,再养不起了,兄弟俩才上了蜀山。
小时候家里农活重,也没时间捣鼓这些,上了蜀山后,更是每天上课修炼,渐渐地也就歇了放风筝的心思。
这还是孟玉真第一次放风筝。
桃桃看出来了蹊跷,把线轴往孟玉真手里一塞:“你来放!”
孟玉真手忙脚乱地接了:“诶,这怎么放,我放不好啊。这风筝怎么掉下来了!!”
“跑啊!快点儿跑!”
孟玉琼对这些兴趣倒不大,就眉眼弯弯地笑着看。
“桃桃你渴吗?”
偶然瞥见这河岸上有个引车卖浆的老翁,孟玉琼莞尔问。
桃桃听了,立刻从衣襟里摸出个小荷包,煞有其事地倒出一堆铜板出来,攥着这些铜板道:“好啊,多谢玉琼大哥!”
“这些浆水我请大家喝!”
人群中顿时笑起来。
“桃桃爽快!”
“听着啊!桃桃请大家喝浆水了!”
孟玉琼笑起来也不客气推辞:“那我去了。”
接过桃桃递来的铜板,孟玉琼走到了卖浆的老翁面前:“老人家,你这些酒饮怎么卖?”
却没想到耳畔突然响起个熟悉的泠然的嗓音。
“玉琼?”
孟玉琼循声抬起眼一看,愣了半秒:“小师叔?”
常清静站在他面前,眉峰半敛:“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孟玉琼回答,常清静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不远处的河岸上,有了答案。
宁桃和孟玉真手里捧着风筝,跑得气喘吁吁。
孟玉琼接过这些酒水,随口问:“小师叔下山了?”
常清静:“除妖。”
蜀山脚下能有什么妖精,就算有,也都是些小妖。
但孟玉琼却不意外。
不论大小妖怪,常清静都会亲自去剿灭铲除,这事儿蜀山几乎人人皆知。
常清静却没说,这是因为不日之后,凤陵仙家的弟子会来蜀山一趟与蜀山弟子切磋交流,肃清山下的妖氛也成了接待同修前所必做的一件事。
孟玉琼微微颔首,好脾气地问:“小师叔要一起来放风筝吗?”
风筝。
常清静的视线在这天空上停顿了半秒。
蓝的沉酣的天空下,燕子、蝴蝶各色各样的风筝飘得高高的。
过了半晌,才开口:“不必。”
“孟大哥,你还买好吗?我来帮你拿!”宁桃牵着裙子跑来关切地问。
却在几步之外,刹住了脚步,惊讶地看了眼常清静:“常清静?”
常清静低下眼:“桃桃。”
“好了。”孟玉琼将怀里的浆饮分了一半给桃桃,“拿去喝吧。”
“哦。”桃桃捧着浆饮,脚步却没动,而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常清静。
他今天还是穿着一件葛布道袍,梳着马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常清静他看着天上的风筝时,那冷淡又高寒的神色好像微微动容了点儿。
这明显是想玩的嘛。
桃桃叹了口气,抬起脸主动发起了邀约:“要去玩吗?”
常清静眼睛睁大了点儿,瞳仁细细的,像是不安的猫。
桃桃带头走在前面:“走吧走吧走吧。”
孟玉琼也莞尔:“小师叔,走吧。”
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常清静终于提起脚步跟上。
瞥见桃桃抱着一堆浆饮回来,孟玉真为首的一群少年,互相推搡着冲上来。
“桃子!(桃桃)”
“买来了吗?!买来了——”
却在看到常清静的刹那间,纷纷噤声。
“道、道君?”
“师叔。”
“小师叔(师叔祖)。”
看到这群少年各个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的模样。
常清静面色有点儿僵硬,开始怀疑自己到这儿来是不是件错事了。
“你们玩。”
抛下这句话后,常清静径直走到了堤岸下面去了。
他一直就不合群,与其待在那儿打搅他们的兴致,徒惹尴尬,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
胸前隐隐有些作痛,常清静眉头拧了拧,看了眼胸口的位置。
葛布衣隐隐透出了点儿淡色的血迹,这是昨日取了心头血炼药的后遗症。
手指探入袖中,摸上了个冰凉的瓷瓶。
常清静迟疑地想,他暂时还不清楚要怎么把这瓶药交给宁桃。
“桃桃?桃桃?”有蜀山弟子好奇地问。
“站这儿发什么呆,来放风筝啊。”
“没什么。”桃桃摇摇头,猛然回神,将视线从堤坝上收回,露出个笑,“来了!!等等我!!”
常清静站在堤岸下,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瓷瓶,抿了抿唇,脑子里做着剧烈的争斗。
头顶忽然响起个熟悉的嗓音。
常清静倏忽抬起眼,就看到堤岸上站着个少女。
少女穿着件香芋紫的对襟襦裙,头发上扎着大红的缯绳,手里抱着个浆饮,手里还拿了个小碗,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看着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宁桃走下了堤岸,倒了碗乳白色的浆饮给他,镇定自若地说:
“给你。”
“这是?”
“杏仁豆腐浆。”宁桃笑起来,好像有阳光跳跃在她栗色的发丝上,“你尝尝看。”
她的头发并不是那种乌黑的,反而泛着点儿黄,阳光下看,有几根发丝看起来就像是金子。
常清静盯着宁桃看了半晌,低头喝了一口。
豆腐浆入喉,柔滑爽口,豆腐的清香扑鼻而来。
常清静也不说话,两扇纤长乌黑的眼睫垂落下来。
这十多年没见反而更加自闭了。
这几天时间一过,桃桃已经想开了。
与其这样纠缠下去,倒不如重新做朋友。
常清净现在的模样和当初他们刚到王家庵时的模样几乎所差无几。
她恨不了常清净,桃桃低着头默默地想。
他曾经救过她的命,愿意接纳她包容她,听她胡言乱语,听她说些他不懂的话。
从前,少年愿意走街串巷,替人看风水测字,省吃俭用为她买花衣裳买绢花。
她帮他洗过亵裤,而他也清楚地知道她的月事什么时候来。
她第一次来到异世界,将裙子弄得通红,还是他红着耳根,面红耳赤地带她去找人询问怎么做月事带。
“小青椒——”宁桃欲哭无泪,僵硬地走在他前面,羞耻地额头冒汗:“到……到了吗?”
宁桃来姨妈的那一次,他们的行李刚好被妖怪给撕碎了,没有换洗的衣服。
他本来是动手要脱身上的道袍的,却被宁桃拦住了。
“算了。”桃桃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我拉拉裙子,应该能挡住。”
她可不想看到常清静道袍上沾上她的姨妈血,那还不如杀了她呢。
于是,就由宁桃走在前面,常清静走在后面,帮她挡住裙子。
他们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却浑然不觉这幅样子更像是在招摇过市。
磨磨蹭蹭往前走的时候,一想到常清静能看到她后面裙子上的血迹,
宁桃羞耻得咬紧了下唇,就觉得还不如当场死了算了。
常清静体贴她,垂着眼不多看,可是这感觉怎么怎么如芒在背。
常清静手巧,宁桃她做不好月事带,她的月事带基本都是常清静一手承包的。
少年在膝盖上垫了块干净的布,又把月事带放在膝盖上,动手自己做。
每当这个时候,宁桃脸色爆红得像个番茄,看着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做着姨妈巾,宁桃绝望地抓着头发,羞窘得快哭了:“我……我自己做也行……”
里面的填充物宁桃不敢用草木灰,他就用棉花。
用一次丢一次实在太过奢侈,小道士就卯足了劲儿努力赚钱争取让桃桃月月都能用的上棉花的。
可以说,他们的青春期,发育期实在彼此的陪伴下,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即便他最后走火入魔,失去理智亲手杀了她,可是她还是恨不起来常清静,更准确的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少年。
这一来二往,就算是扯平了吧,都过去了。
“好喝吧?”
宁桃又笑着给他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碗。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分完了这罐子杏仁豆腐浆。
桃桃将这些碗碟又重新揽入了怀里,长舒了一口气:“走吧!喝完了去放风筝,我带你放。”
……
“这个,你把线轴拿着。”
常清静指尖微微一动,侧目看向了宁桃。
少女刚刚在河岸上跑得太久,累得气喘吁吁,额头、鼻尖全是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宁桃严肃地说:“待会儿我帮你拿风筝,你来放,听到没有?”
常清静:“好。”
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学得很认真。
周围几个小孩好奇地看着他放风筝。
青年满头华发,眉眼间风霜泠然,仿佛落了耿耿的星河,却搞不定手里这只小小的风筝。
“快!!快跑!放线!!”桃桃在远处气势十足地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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