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她以为再见到常清净和苏甜甜,她会失落,会局促会不安。
然而这个状态,宁桃觉得很满意。
将食盒放好后,宁桃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琼思姐姐亲启:
我已经决定同你们一起离开蜀山啦!等到谢道友一来,不久我们就又能见面了。不用担心我,我在蜀山过得很好。
宁桃”
咬着毛笔,将面前这一张纸拎起来,吹了几口气,桃桃面色肃然地将这封信,或者说字条卷了几卷,卷成了个便于携带的形状。
也不知道竹马兄是怎么安排的,竟然能找到个小道士帮忙传话,通过这种方式来商议出逃计划。
……
很冷。
这一次很冷。
据说十八层地狱,分为八寒地狱与、八热地狱、游增地狱与孤独地狱。
八寒地狱中的‘优钵罗’,意为青莲花,‘波头摩’,意为红莲花,‘摩诃钵特摩’,意思是大红莲花。
八寒地狱越深入,气温越低,人身上的皮肉便会被严寒所冻得层层展开,宛如怒放的莲花,由皮自肉,再到白森森的骨。故而,这次药浴用的药材名唤“八寒”,人若置身其中,其切肤之痛于盛放的骨肉莲花无异。
水波间雾气蒸腾,这雾气一落到人的肌肤上,便结成了一层霜冰。
“还能撑的住吗?”薛素蹲在泉水边上皱着眉看着他。
从松馆回来后,常清静便径直来到了杏林堂内。
他眼眸半敛,浸泡在泉水中一动不动。
听到动静,常清静掀开眼,眼睫一颤,就有霜花扑簌簌从眼睫上落了下来:“烦请长老继续。”
他欠桃桃的,必须要偿还,将自己喂成药人,或许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
薛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石头边的衣服上。
就就看这沓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宛如豆腐块,就能知道常清静这性子是如此坚定,或者说,偏执,但凡他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更改。
“敛之,我问你一件事。”杏林长老薛素古怪地盯着常清静看了半天,这次缓缓开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是指宁桃。”
“你喜欢她?”
话已出口,池中的青年沉默了半晌。
不回答?
那就是——“不喜欢?”
常清静一言不发。
薛素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性子固执,但你要是真的喜欢这姑娘,就娶她,你这样把她禁锢在剑冢上算什么。”
“还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或者说,根本没有勇气?”
常清静闻言,沉默地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薄冰。
他不知道。
他喜欢宁桃,愿意娶她,却不敢再妄谈“爱”。
最重要的是,他早晚会死在谢迢之手上,他已经没有了爱人的资格。
将她禁锢在剑冢除却“保护”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恐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自于自己的私心。
“还有凤陵那只狐狸……”薛素皱眉道,“你老实交代,你与掌教师兄这几十年来都在弄什么名堂?”
常清静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虽然固执冷硬,但好歹也是个正道少侠,就算从前厌恶妖怪,也绝计做不出迁怒无辜这事。
那王家庵叫王月瑛的小姑娘,虽有苦衷但复仇的手段太过毒辣,有损阴德,罚罪司本不应轻饶,还是当初的少年多方写信,上下打点,这才换来这姑娘的生机。
这几十年下来,薛素敏锐地察觉到常清静性情大变,比之之前更为冷戾偏执,但人之本心当真是如此轻易便能更改的吗?
闻言,常清静一声不吭,主要是多说无益。
薛素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但这是他与掌教的约定,一个自几十年前的约定,更是他目前唯一能赎罪的办法。
几十年前,蜀山小师叔常清静在得知搜魂镜原委之后,彻底入了魔,魔念缠身,在外流浪三年,走遍天南海北,只想求得替昔日故友搜魂之法。
三年后,孟玉琼找到了他,将其带回蜀山,带回了蜀山掌教张浩清面前。
彼时,蜀山大寒,雪下得有一尺厚,将整个仙家胜地都变作了个光辉夺目的琉璃世界。
师徒二人穿过松风道,穿过一条芦苇掩映的小径,来到了蜀山最为偏僻的数楹茅屋前交谈。
蜀山掌教张浩清同他细细诉说前因后果,这位半步神仙,活了数百年,如今虽已老去,但依然眼明心亮,对世事洞若观火。
他怀疑自己这位小徒弟当初入魔之事另有蹊跷。非但如此,还怀疑楚昊苍入魔一事也另有玄机。
彼时,这位蜀山掌教,站在芦苇丛中,臂弯间搭一柄拂尘,沉默良久,这才开口,“度厄道君楚昊苍,也算是个英雄人物,却落得如此下场,纵观他这一生,我一直倍感疑虑。”
常清静一愣,皱眉道:“师尊。”
张浩清平静地捋了捋胡须,笑道:“你可知晓,人若修行到一定境界,体内会养出什么?”
常清静低声道:“真元。”
“那入魔的修士,修行到一定境界,体内又会养出什么?”
“魔核。”
张浩清道:“我一直怀疑,当初度厄道君入魔,乃是有心人推动的结果。”
“你可知晓,这数千年来为何没一人飞升?”
常清静动了动唇,低声道:“据说这百年来,修真界一直有传闻,天地和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阴阳交感是天道,是万物化生之根本,若想飞升,需以阴阳交感天道。”
张浩清闻言,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欣慰:“他们的确是这般猜测的,若想要飞升,必须以阴阳交感天道。”
“然而,真元与魔核,一正一邪,一阴一阳,彼此相克相抵,无法在一人体内共存。”
常清静何其聪敏,不用张浩清细说,心念一转间,顿时明悟。
既然一人不能同时修炼出真元与魔核,那挖出别人的魔核呢??
这世上早已经没有“纯魔”了,“魔”这个种族早在千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虽然没了纯魔,但不妨人为制造出一个,只要人心存魔念,便可化生为魔。
将修为臻至大境界的人逼上魔道,使之真元转化为魔核,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借“大义之名挖出。
常清净垂下眼了,眼睫垂落,在眼皮上投下一个弧形的淡色阴影。
师徒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张浩清又道:“敛之,你年少时受妖气侵染,这一身的血本就是至邪至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没了楚昊苍,不妨他们再去找另一个天资极高,根骨极佳的,将他逼入魔道。”
如此一来,这三年多来的戾气与偏执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常清静抿了抿唇,沉默地低头看了眼掌心。
原来,他是被选中的。
“那师尊以为?”
向来威势迫人的蜀山掌教,此刻心中一沉,看着这眼露茫然,一向尊师重道的小徒弟,又想到这即将说出的话,或许会改变自己这小徒弟的一声,心下不忍。
“这几百年来,只为背后这阴谋家一人私欲,已经死了太多人。”
“他们选中了你。”张掌教道,“敛之,我希望你能将计就计,走上魔道。”
在那之后,他改换功法,修习魔道。
功法已有小成的情况下修习魔道,并不容易,头几年他生出宁桃的障影,修为不得寸进,在那之后,日夜清修苦练才终于找到一条平衡原有蜀山功法与魔功的道路。
魔气日益深,杀欲也益重,早晚有一日,他会成为第二个楚昊苍,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神,无法抑制自己的杀欲。
他与师尊交谈,与其滥杀无辜,倒不如去除妖,杀尽这世上作恶的妖魔,一来免得无辜之辈受这无妄之灾,二来,妖魔本就戾气萦身,剑淬妖血,反能促进魔核早日养成。
这几十年来,他有意无意在天下人前表露出因苏甜甜,痛恶妖魔,心情偏执的印象,只想打消当年那个一手推动楚昊苍与他入魔的阴谋家的疑心。
世人说他“对妖实行连坐,无正邪之分,一律诛灭,又对苏甜甜旧情未灭,或忌惮于凤陵势力不愿杀她”,多为以讹传讹,他与张浩清也根本未曾想过要澄清,倒不如说,这些传言愈多便对他愈有利。
不过也不可否认的是,手上沾染的妖血越多,再见到精怪之属,他隐隐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不对那些无辜的精怪动手。
宁桃那位好友蛛娘便是个鲜明的例子,
她于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在他身前,以他在如今在世人眼中的印象,他必须,毋庸置疑地要出手惩戒。
好在,他未曾铸下大错,杀了桃桃的好友。
自从决心走上入魔这条道路之后,他已做好被全天下唾弃追杀的准备,在这情况下,更不敢妄谈风月。
结实有力的手臂带出水面,飞溅起一阵水花,这水花光是落到地上,落到薛素脚边,薛素就觉得一阵寒气逼人,赶紧往后倒退了一步。
常清静却已经站起身,重新披上了衣服,系上了腰带,一一戴上黑色的皮革手套,束冠。
苍苍白发垂落眼前,发丝微扬间,露出那一双琉璃般浅淡的眼,看着冷若冰霜:“长老,弟子稍有要事,先行告辞。”
几十年前的蜀山,张浩清问道:“你当真想好了?功法逆行,改修魔道,倘若道心不定,根基不稳,就算是丹田尽碎也并无不可能。”
“就算你能侥幸逃过此劫,以道心改修魔功,从此之后,修行之中,将会常出魔障,日日夜夜不得安定,这时平日里的根基练性入定之功也毫无用处,你会永受魔障纠缠,心性愈加偏激,愈加暴戾,最后为这魔障所吞噬。”
“计划最后一步,你会众叛亲离,为天下人鄙弃,被天下人追杀,甚至会被五马分尸,粉身碎骨,受万世之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这位昔日以孤直闻名蜀山的小师叔闻言,不知不觉挺直了脊背,垂下眼,郑重地轻声道:“若能以此偿还曾经的罪业,使四海晏清,玉烛调辰,弟子无悔。”
从当初满怀一腔热血,孤身一人下山历练,愿为天下百姓斩妖除魔的小道士,这一路跌跌撞撞,因自身自负自私愚昧,做下过许多错事,辜负过故友,入魔之后又造作诸多杀业。
但所幸魔念尚未动摇本心,本心未变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
第78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二十三)
这回谢溅雪与苏甜甜来到蜀山, 实则是为这三大仙门之间一向的惯例,每隔数年,便互派弟子进行交流和学习。
而蜀山和凤陵, 这么多年来都未没再因循旧例, 直到今年才开始重新走动, 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 总归是和当初常清静那事儿脱不了干系。
打从论剑台那次比试后, 这些天经常有蜀山弟子喊她去论剑台练剑。
想着总闷在松馆里不好, 桃桃一一都应了。
其实桃桃也能察觉出来自己心理状态不大对, 一会儿精神奕奕元气满满, 一会儿又丧得根本懒得动弹, 当然大多数时候, 这精神奕奕的模样倒更像是画了一个面具戴上, 自欺欺人。心理防御机制其中有一类叫‘自骗’,骗自己也骗别人。
最重要的是, 总闷在松馆里, 她总会想到刘慎梁和柳易烟他们, 正如同上次洗脸时在脸盆上看到的幻象一般, 冤魂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穿越前, 宁桃曾经自习课上偷偷看过同桌买的心理学书籍,还知道,在心理学上还有个词名叫“反刍”,反刍是指经历了负性事件后, 总是会不断反复消极地思考着这件事,不断不断地想,致使人沉溺于这负面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针对“反刍”最好的办法, 或许就是转移注意力了。就像她现在做的这样,每天拿着刀去论剑台上和蜀山弟子们切磋刀法,酣畅淋漓地运动出一身汗,桃桃乐观地想,不管怎么说,运动是能分泌多巴胺的嘛!
于是,但凡是蜀山弟子主动邀约,桃桃都愿意出来,修炼上若有什么疑惑,她也愿意解答,这浑然没架子的模样,又叫眼前这蜀山弟子分外感慨,更叫玉真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唉,桃子你年纪这般小,刀法竟然已臻至如此境界……”
桃桃脸色涨红,不好意思地道:“我都说过,我这修为其实是一位前辈临终前传授于我的。”
玉真笑道:“我知晓是谁传授给你的,但这世上因为幸运得到大机缘的大有人在,却鲜少有能做到你这一步。”
修为是修为,与自身刀法战技并无多大干系,这就好比一个孩子不小心翻出了父亲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然而拿着这口神兵他便能成为天下间难有敌手的剑客吗?
这些蜀山弟子也不傻,一眼就能看出,能将刀法练至这个地步,除了灵慧至极之外,这小姑娘定在无人的角落耗费了旁人想象不到的艰辛。
言谈间就已经走到了论剑台上,原本正在论剑台上修习的其他蜀山弟子,眼看到桃桃与玉真纷纷围上来。
“桃子!!”
“玉真师叔!”
少女在论剑台上站定,如同风雪中一枝亭亭玉立的桃花,肌肤如琼脂,袖口露出的手腕浑似霜雪,脸颊肌肤白中透着些桃花色。
如果说,金蝉脱壳之后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不用戴眼镜,皮肤也变好了不少吧。
少女歪着脑袋,此时晨曦欲上,晨光落在少女眉眼间,桃桃笑意盈盈地打招呼:“大家早啊!!”
在蜀山待久了,本就鲜少能接触到姑娘,桃桃这一笑,又甜又脆犹如春日的碧桃,几个蜀山弟子都有些红了脸,互相推搡着:“哈哈哈桃子你今天一定要和我切磋!”
“呸!别听他的!!今天该轮到我了!”
反正桃子也不是仙华归璘真君的道侣,而且桃子和他们年纪相仿,与真君之间更是没有任何可能性了。
这么一想,几个蜀山弟子愈发活跃起来。
偏在这时,又一道嗓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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