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黑时,嘉印府一看门小童裹着外袍怀中抱着盒东西敲响了江煦之的门。
江煦之声音自门外响起:“进。”
小童进屋前,先摘了外袍,怕寒气侵了江煦之,待身上渐渐转温,才抱着牛皮纸包裹的点心去了江煦之桌前,双手送于桌上道:“什锦斋的糕饼师傅回乡探亲,不过他徒弟与我相熟,托他做了一份,都买来了,再多便是没有的。”
江煦之点点头,小童邀功一般道:“掌柜的倒是不知道我这兄弟会这手艺。”
江煦之哪里不知他什么意思:“去账房那边结账,你将这个送给... ...算了。”
小童看着江煦之欲言又止,一时之间立在原地不敢动,待江煦之挥了挥手,他才拿起外袍,兴冲冲朝账房先生的方向跑去了。
江煦之拿起包装精致的点心,犹豫了许久站起身,背手朝着小门走去。
方打开门,就瞧见古川正蹲在后门外逗狗。
他全身一僵,小心的将东西藏在身后,堂堂世子倒落的像个毛头小贼一般,做贼心虚。
古川听到动静,忙站起身,瞧见江煦之正背着手目不斜视。
古川往旁边挪了挪,给江煦之让出一条路。
江煦之那心倏然落下,又听古川道:“主子,您去找郁姑娘么?”
江煦之矢口否认:“不是,我去,走走。”
“走走?正好,我去找郁姑娘。”他兴冲冲的揉了把狗,这才撒开手,走到江煦之身边。
却见江煦之面色古怪,语气捎带愠怒:“这么晚了,你去找她做什么?”
古川挠了挠头,有些委屈:“郁姑娘说叫我和附隐他们一块去弹棉花... ...”
江煦之脸黑了黑,语气带着斥责的味道:“这么晚了,弹什么棉花。”
虽说他不知道怎么个弹棉花的法子。
古川道:“主子您忘了?这工期还得预留出来的,棉花不弄完,这里衬就要等,一等起来,又是没完没了。”
他从未觉得古川这么伶牙俐齿,不听话过,那纸包在手里沉甸甸,遂放弃:“你去吧,我不走了。”
古川看着自家主子负气一般的背影,没弄明白情况,怎么感觉好像生气了似的?
哦!主子想叫他陪他一起去走走,可他这么个没眼力见的却要去帮郁姑娘忙,主子定是心里吃味,又不好说!
这么想了一圈,顿时觉得自己真不是人,郁姑娘几个菜就将他收买了。
只是——今日既然已经得罪了主子,那就帮郁姑娘忙,也不算罪过吧?这么想着,步子也没停,朝着店铺走去。
江煦之自墙后探出脚,见古川哼着小曲走向了后门,这才慢吞吞出了嘉印府朝后门走去,快到门口时,猛一闪身又藏回墙后,不忘将袍角往里悄悄抽回。
只见古川招呼着众人去抬东西,待呼啦啦一群人走向前厅时,他才小心翼翼从墙后钻出。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别扭,就说自是来感谢上次的恩情便是?需得这么遮遮掩掩,更显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派。
*
到了小院,腊梅开的正旺,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这院子好似又变了副光景,可他心中有事,没心思细瞧。
一抬眼便看到郁清梨正伏在窗边抱着一块半人高的木板写着什么,低下头时,发丝顺着脸颊滑落,杏目微垂,少了她平时张扬,多了几分楚楚可人,更显憨态可掬。
走近一看,却瞧见郁清梨是在画东西,拿着狼毫笔细细勾勒着繁复花样。
“世子?”
听到动静,郁清梨抬起头,将那木板架到桌上,有些疑惑江煦之为何这么晚来她院子。
江煦之面色稍显古怪,他将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出,而后将纸包往她面前一放,下巴微抬,故作随意道:“嗯,给你送点点心,朋友送的,我不吃甜。”
觉得这解释不够,又道:“特来感谢上次搭救。”
郁清梨拿着笔杆挠了挠脑袋,有几分茫然,其实她上次也不是真心实意要救他,无非是怕他连累了江家,至于那门,又不是她开的。
哪里需要江煦之这么三番四次的来报恩?
但是既然这江狗要送她东西,便宜不占是王八。
伸手接过,看着包装上贴的绛红色封条,白色的描边什锦斋三个大字,眼睛发光:“欸?是什锦斋的糕点!素心藕糕么?我今天刚好和袖桃... ...”
说着说着,忽然停了话,抬头看向江煦之,又问道:“那别人不吃吗?”
江煦之嗯了一声,说的凛然:“府中将士平素里鲜少吃甜,古川更不爱吃这些,说是小姑娘才吃的玩意儿,思来想去,倒也就只能送给你了,你若是愿意吃便吃,不愿意吃,就看着办吧。”
说完后,转身便要走,却忽然听见古川的声音已经在门口响起:“郁姑娘,棉花都搬去偏房了!”
江煦之哪还来得及走,古川迎头撞上江煦之。
只见江煦之正和郁清梨面对面,而郁清梨手中恰好拿着点心。
于是好奇的伸头看了一眼,遂激动道:“主子,这就是素心藕糕,就是您今天问的那个素心藕糕!”
好不激动,连着手来回指着郁清梨手中的棕褐色纸包。
江煦之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呛得好厉害。
他手指屈了屈,半握成拳,眉心带着恼意,静默半晌,才缓缓张口,语气冰凉的催促道:“是不是该回去了?”
那话像极了问夜不归宿的纨绔少年何时归家。
郁清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古川这意思,可不像那么回事。
她抬头看向江煦之,问了句:“你也想吃?”
江煦之转身一把提住古川的衣领,随即冷冷道:“不想。”
便拎着古川出了后院。
待二人没了声响,郁清梨看着手中的糕点陷入沉思,真是朋友送的?
不过是不是朋友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郁清梨放下另一只手的笔,大喇喇打开包装绳,无所谓,反正这是他报恩的,又不是她偷的,吃,心安理得的吃。
*
日子过一天是一天,这期间冬衣已经做到了该塞棉花,锁边的地步。
转眼便是冬月。
这天清晨,郁清梨起的格外早。
天方初亮,她已经站在京郊的竹林内,一身红色斗篷,帽檐边是厚重的白毛,随风摇摆,呼吸呵出白烟般的气息,寒意袭人。
她叩了几次竹扉,皆听不见里头有动静。
“姑娘,我们回去吧,天寒地冻的,这户也忒欺负人,您求谁不好?求他作甚?”
袖桃拉着郁清梨袖子,眼巴巴瞧着她,可郁清梨铁了心,她不放弃,仍使劲叩了叩竹扉?
还是没动静,明明屋内炊烟袅袅,几缕炊烟自烟囱冒出,飘向更深处,已有饭香落入鼻尖,偏里面的人不肯回应。
见郁清梨这么固执,袖桃大抵也觉得这人自家姑娘非见不可,叹了口气,将手拢进袖中不说话了。
“先生,可否容小女见上一面?小女只问一句,先生。”
她不死心,不管门内人是否理会,仍站的笔直肃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她的真心诚意。
本就阴寒的天突然下雪了,纷纷扬扬,大片大片积攒在郁清梨肩头,落在红色斗篷上,映出触目惊心的美,荒凉的京郊同她形成鲜明对比。
袖桃替她将斗篷上的雪抖落,轻叹一声:“姑娘,下雪了,不若明日再来吧。”
郁清梨怀中抱着的叫花鸡已经冰凉,她摇摇头:“得见,今日得见。”
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悠扬的男音:“姑娘,回吧。”
旋即就是许些人酒瓷碰撞之声,屋内笑意渐浓。
袖桃并不知郁清梨要见谁,她从未见过她这般执着。
“先生,小女只求您帮我查清一件事,事后必有重谢。”她固执的不肯走,刘备尚且三顾茅庐,她这一趟算不得什么。
“回吧,你这事我不帮,牵扯太多。”
屋内的人当即回绝,袖桃大惊,她随郁清梨这么久,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难事,这屋内是何人?
但郁清梨知道,没找错人,这天下,唯独他晓青衣敢如此口气,也只有他晓青衣,事无巨细皆知晓。
晓青衣知晓世间万物,如同以前的斥候,专门刺探各种消息,郁清梨记得书中有解释过。
不过这位主不似斥候一般,只为官家做事,他打探消息,全凭自己一个乐,不论你是官或民。
总归便是个软硬不吃的,想请动他绝非易事,郁清梨也知道。
偌大的江湖中不少人想请他出山,也有不少人想求他性命。
但凡谁得了晓青衣便拥有了不小的势力,总是亦正亦邪的晓青衣,也便成了江湖中的眼中钉和宴上宾。
“先生,小女若是得了信,必然守口如瓶,自不会拖累您,您若不信,我可以拿铺子做抵押。”
袖桃大惊,不可置信的看向郁清梨。
屋内忽然静了许久,笑声也一瞬消去。
这头,带着斗笠的黑衣男子端坐于宴上,端的是雍容华贵的气质,一旁是解下来的藏色大氅,暗纹流转,华光溢彩。
青衣男子偏头看向斗笠的青年男子,眼中含笑,语气谦和,带着恭敬问道:“这——我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黑衣男子静默不语,手中杯盏把玩许久,看不出太大情绪,好似没听到一般。
又听外头传来一声:“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知您不缺钱财,但您名声向善,总不至见死不救。”
半激半求。
青衣男子无奈一笑,却如同垂暮老人之态,自顾自斟了杯茶:“瞧瞧,这小丫头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若是再不救,恐怕不合情理了。”
只见黑衣男子放下杯盏,许久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竟是有些不忍:“让她进来吧。”
外面的雪实在太大了,再不进来,莫说旁的,现在就要病在外面。
晓青衣早料到他不会坐住,这还没坐多久,就沉不住气了,倒是叫他意外。
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
旋即命身边门童领人进屋,又对黑衣男子道 :“公子不躲躲?”
黑衣男子懒懒的放下杯盏,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自桌边随他入了屏风后。
看他整个人遁入屏风,直至不见,晓青衣才勾唇略有深意笑了笑。
袖桃看不下去了,这就是再有急事,能大过她家主子?无非便是铺子那些琐碎事,且不说线下日进斗金,就是日后没钱了,铺子出事了,也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伸手扯了扯郁清梨袖子,哄劝道:“姑娘,咱们回去吧,今日雪这样大,明日再来,也不打紧。”
郁清梨叹了口气,这晓青衣恐怕是真不见她了,心想需得找些旁的法子。
忽听门童声音传来:“姑娘请随我来吧。”
那门童年纪不大,远远看去,个子还不及未成年的袖桃高,只见他穿衣一身白色暗纹褥袄,郁清梨一顿。
这晓青衣倒是个有本事的,竟然先她一步做了棉袄。
也没多想,只觉得他神通广大,这种小东西他知道也不稀奇,遂对小童道谢,道了句:“有劳小哥。”
便牵着袖桃一道进了园子。
只是快进屋时,听小童指着袖桃说:“这位姑娘不能进。”
郁清梨也不打算让袖桃随她一道进去,免得袖桃担心。
却见袖桃满脸不高兴,好似被人苛待了似的。
她道:“谁想进!我出去淋着总行吧?”
门童哪里遇到过这般泼辣的小丫头,脸一红,急急解释道:“姐姐别急,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谁求,谁便进,倒也不是叫您受冻的意思,请随我来罢。”
言毕,袖桃脸通红,她倒是自己多想了,以为叫人瞧不上。
也就不说什么,轻轻哼了一声,似撒娇,“那便走吧。”
郁清梨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小心翼翼叩响了门。
“进。”一声极为悦耳的声音传入耳中。
郁清梨看着屋内热死熏腾,茶香四溢。
青衫男子正在斟茶,随即伸手示意她坐下?
郁清梨稍显意外,她没想到晓青衣竟然是个文弱书生,满头黑发用一根竹筷缠着,长的白净细腻,倒是有些像青楼里的小倌,干干净净的白面。
她放下怀中的“礼”,“素闻先生爱吃四味楼的叫花鸡,清晨去的早,这会儿凉了,若是先生不嫌弃,小女去给先生热一热。”
晓青衣摆了摆手,不咸不淡道:“不行,最近戒荤腥,便谢了郁姑娘好意。”
说话慢吞吞的模样,像极了老态龙钟的老人。
郁清梨总觉得这人给她种,阳气将尽的感觉。
她没细看,随即坐到晓青衣对面,眼睛却瞧见一件藏色大氅,这面料倒是和他穿的有些相似。
或许,有钱的都这么考究,惯会享受。
晓青衣吹了吹茶水,笑道:“郁姑娘的忙,实在是帮不得。”
郁清梨其实有些好奇,为何她还没进来,晓青衣就知道她是谁,遂问道:“先生怎知我姓郁?”
“素闻长陵街的郁掌柜,身有奇香,日日泡于脂粉铺子,恰好,我天生狗鼻,想了想,大抵只能是您才有这馥郁芬芳了。”
郁清梨没再说话,老实的喝着茶水,偶尔抬头偷偷打量晓青衣,他长的倒是玉面华冠,清俊谦和,不知道的,哪能想到晓青衣是这幅模样,她以为会是个尖嘴猴腮,精明长相的。
心下思忖如何开口,但总觉得身后被一股力量盯着,心内不安,几次张口皆没吐出半个字。
“郁姑娘有话便直说吧,您若不说,那我便说。”
他倒是知道郁清梨的目的,又自顾自夹了块黑糖年糕,笑道:“不介意我吃点东西?”
郁清梨哪敢介意,毕竟有事相求,使劲儿点头:“吃,先生吃,先生吃,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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