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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时间:2020-10-24 10:06:36  作者:龚心文
  岑小山略微用拐棍挡住右腿,接过穆雪递给他的衣物:“多谢主人。已经好多了,我自己处理便可。”
  穆雪看他行动无大碍,右腿也不再有血水溢出,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忙着去到厨房做了几样油汪汪的大菜,想着合该把这瘦干干的小家伙养胖一点才是要紧。
  “小山,妇好鱼的骨粉在哪里知道吗?”
  哒哒哒的声音之后,墨绿色的琉璃管很快摆在穆雪的工作台上。
  “小山,我的那个八首鬼面油浴锅呢。”
  “在这里,我去给您清洗一下。”
  “玲珑花的刺你会不会弄,帮我处理一下?”
  “主人示范一次,我可以试试看。”
  不过两三日时间,这间从来都沉闷寂静的屋子里,只因为多了一个小人,仿佛就有什么地方大不一样了。
  这个孩子拄着拐杖,总是忙忙碌碌,勤勉得很,短短的时间就让穆雪有了种失去他便会十分不方便的感觉。
  他也开始尝试着和穆雪提一点点自己的小愿望。
  “我只读过《妖兽通考》,主人这里的很多材料分辨不出,还得主人费心整顿。真是太惭愧了。”
  “啊,我这里有《妖物志》《魔典》《细读石矿全说》你要是喜欢都可以看一看。”
  “那书架上其它的书……”
  “随便,你想看都可以。”
  “深谢主人。”
  原来这个孩子有想要学习的欲望。
  确实呢,他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孩子。聪慧到极致,所有的东西只要说一次,示范一遍,他就能上手,从没有出过错漏。
  如果把他收为徒弟,带他走上修行之路,一定能有所成就,也能更好的成为自己的帮手。
  穆雪心里这样想着,姑且先观察他一段时日。
  观察的日子还没开始,先迎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变故。
  那是小山到家里的第四天。
  屋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穆雪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时不时响起的拐杖声似乎消失了许久。手边的茶杯也罕见的空着。
  穆雪转头看去,屋门大开着,屋外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夜空,院子里飘着大雪。
  “小山?”穆雪奇怪地唤了一声。
 
 
第8章 
  穆雪放出神识,察觉到岑小山明明就在院子中,却没有移动,也没有回答她的呼唤。
  她走出屋子,只见那个少年半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墙,看见她出来了,摆手制止她靠近,自己却忍不住扭头哇一声吐了。
  他似乎想走去院门外,却在路途中就控制不住,呕吐得几乎起不了身。
  穆雪上前扶他。
  岑小山摆手把穆雪往回推,他面色憋得通红,额头青筋爆出,强行忍耐着说出半句话,“这里太脏了,主人你快进去……唔。”
  穆雪飞快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钵盂,拿在手上看一眼,发现却是个紫金盘龙的法器。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先递给岑小山。岑小山一把抱住钵盂,蹲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一通折腾之后,他缓过气来,声音虚弱,喘息着解释,“没事的,主人,我没什么事。我这就打扫了。”
  他随后慢慢撑起身往可以洗漱的水池走去。
  瘦瘦小小的脊背轻轻打着颤,凌乱的乌发上沾满了细细的白雪,脸色看上去比这寒夜中的凉雪还要苍白。
  穆雪看着那道背影,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记忆。
  当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或许是独自住得太久了,觉得有些无聊,她把一只本应当宰杀了售卖的妖兽幼崽养在院子里。
  给那只小东西搭了窝棚,给它吃的食物,给它喝的净水。渐渐的,那只有五彩羽毛的漂亮小东西见到她回家,就会扑腾着叫唤几声,还会时不时用小脑袋凑到她手上蹭一蹭。
  说起来那个小东西除了会吃,毫无作用。但那段时日似乎是穆雪难得觉得快乐的日子。家里有了动静,回家也有个家伙扑腾着出来迎接,下雪的院子有了生气,不再只是一个冷冰冰空壳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那个小东西突然不肯再吃东西了,油亮的毛发也失去了光泽,变得乱糟糟的。
  它佝偻着脊背,低着脑袋,在院子里的雪地里慢慢走了几步,倒进雪堆里再也不动了。
  那以后,穆雪就再也没有养过其它东西。
  岑小山一瘸一拐的背影无端和曾经的记忆重叠了。
  穆雪突然意识到一个生命并不是给他吃的,给他几个垫子,他就一定能活在自己身边。他也可能和那只小兽一样,突然就倒进雪堆里,再也站不起身。
  赶上前几步,穆雪扶住岑小山拄着拐杖的手臂,那手臂颤抖得厉害,豆大的冷汗正一滴滴从血色全无的面庞上滚落。
  穆雪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你……生病了?”
  但凡修真之人,不论走得是哪一条道路,大多都有物本培元,退病强身之功效。已经金丹期接近圆满的穆雪,早已忘记了病体缠身是什么概念。
  岑小山一身是伤穆雪本来是知道的,但他来了以后勤勉能干地忙里忙外,拄着拐杖迅速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乎没有过片刻休息。
  自己也就渐渐理所当然地习惯了,淡忘了他的身体状态。
  现在想想,十岁不到的孩子,真的是能承担这样强度的劳作吗?
  “我,没什么事,很快就好……”岑小山喘着气说了半句,人已经往下倒。
  穆雪接住了他。
  岑小山靠在穆雪身上,不住地喘息着,那些鲜亮动人的生气仿佛正在迅速地从他身上逃离,他开始变得苍白而虚弱,身躯滚烫得吓人。
  不能这样下去,得找大夫。
  穆雪推开院子的大门,随手一抛,一块光洁的金属三角板静静悬浮在空中,这是穆雪的飞行法器,名“幽浮”。
  穆雪转身伸手来牵岑小山。
  岑小山一手扶着门框,白着嘴唇,沉默着看穆雪,
  “我……好得很快。”
  “快什么,已经给你拖了好几天,快出来。”
  穆雪伸手拉他,岑小山却死死抓住门框不肯跨出半步。
  “我……再不看那些书了。”他突然没头没尾的说。
  “什么?”穆雪不明白他说什么。
  岑小山低下头,绷紧了唇线,眼圈微微发红,僵持了片刻方才开口“若是主人有什么规矩,我……奴,奴婢當跪听聆训,恭敬遵循,绝不逾越。”
  他虽然一直称呼穆雪为主人,但却巧妙地从未以奴仆自称。
  他显然急切地想要讨穆雪的欢心,却从不奴颜婢膝,摇尾巴乞怜。而是全力用自己的聪慧能干,勤勉周到,来给穆雪展现自己的价值。
  穆雪知道这个孩子心中是固守着一份敏感的自尊和高傲。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穆雪面前真正低下自己的头。
  “小山,你烧糊涂了吗?我是带你去看医生。”
  “看,看医生?”岑小山诧异地抬起头,
  “不然呢,你以为要把你带到哪里去。”
  穆雪已经不太耐烦,一把将发愣的岑小山拉出来,抱上自己悬空的飞行法器。
  幽浮的尾翼上无数细碎的金属片倒立噏张,喷出长长的尾烟,轻盈迅速地破空滑向天际。
  穆雪一路飞入一家风格守旧的医馆。老派的装修风格门口却挂着极为醒目的彩灯做招牌。
  坐馆的大夫是一位又矮又瘦的老医修,为人吝啬,说话刻薄,医术倒是高超。因在浮罔城住得久了,人人都称一声年叔。
  年叔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穆雪手中抱着的岑小山,哼了一句,“凡人不治。”
  穆雪似乎和他十分熟捻,并不在乎他的话,自顾自地将岑小山放在病床上。
  “凡人不治是吧?那你之前说坏了的医疗法器,我也不修了。”
  “还是这样牙尖嘴利,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难怪嫁不出去,只配当个打铁的。”年叔嘴里骂骂咧咧,终究从柜台后转出来。
  “胡说,我哪里没女人味了?前天烟家家主还说要把她的小儿子给我当夫侍呢。”
  “你答应了?”年叔摸出一片单目镜佩戴在鼻梁上。
  “那怎么可能,有那份时间不如多炼几件法器,修行它不香吗?大道才是我唯一的目标。”
  年叔扯了扯嘴角的皱纹,算是赞同穆雪的话语,弯腰开始查看岑小山的伤势。
  “胡闹,”他不过把了一下岑小山的脉搏,就连连摇摇头,“这小孩饥饿多时,脾胃虚弱,运化失常。你骤然给他大鱼大肉,暴饮暴食,他如何曾受得住。”
  穆雪张嘴啊了一声,
  “至于这腿骨是用外力捏碎的,你没给碎骨归位,就用术法将外伤强行愈合。不是要他的小命吗?”年叔查看完岑小山的脚踝,站起身来,“这腿已经彻底废了,我可没法治。带走,带走。”
  穆雪一把拉住了他,“年叔,这点伤都治不好,你招牌可就没了。”
  年叔吹胡子瞪眼,“他是个奴隶吧?要治也不是不行,提前是要说好,治他这条腿的费用,买他这样的两三个都够了。”
  他怕穆雪不信,絮絮叨叨地解释,“你别以为凡人就容易,就是凡人才麻烦,太脆弱了,下刀也费事,用药也复杂。”
  岑小山躺在病床上,直直看着穆雪,眼神迷蒙着雾气,虚弱而无力,透着无声的祈求。
  穆雪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对那位掉进钱眼的无德庸医说到,“若是治得好,我就替你锻造用于开颅术的法器。就是你日日挂在嘴边的那款。”
  “此话当真?”年叔一下直起了佝偻着的脊背,搓着手掌道,“那行,那行,你放心,不过是一介凡人,对你年叔来说小菜一碟,保管经我的手之后,他恢复如初。”
  年叔伸出枯瘦的手指,数十寸许高的傀儡小人排着队,爬上铺着白布的手术床。
  他们手持器械,围着岑小山的腿忙碌,有些张着细小的五指,负责喷洒麻醉药水,有些持着长长的细刀切开肌肤。四五人努力拉住绳索固定,四五人忙着切除腐肉,结扎血管,更有的伸缩长长的胳膊,钻入被切割开的肌肉之间,寻找骨骼的碎片,逐一拼接回原位。
  岑小山平静地接受了这种诡异的治疗,慢慢地闭上的双目,似乎陷入了昏睡之中。
  “一个凡人的小孩而已,穆大家竟愿意为他费心,莫非?”年叔低声说道。
  穆雪看着病床上紧闭双目的男孩,点点头:“年叔,您觉得呢。”
  老医修捋了捋山羊胡子,“这事问我就对了。不瞒你说,罕见的美质良才啊。”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时候,貌似沉睡的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细碎的雪花在苍凉肃穆的浮罔城中飞飞扬扬,
  穆雪站在幽浮之上,怀中抱着一个被毛毯包裹着的瘦弱身躯。
  小小的飞行法器拖着长长的尾烟尘,绕过那些巨大的狰狞石雕,穿梭过高大的石墙,在城市的夜空各色彩灯交错的光影中飞行而过。
  途径货街上空,这里的夜市热闹,靡靡乐曲,诡丽灯光,交织呈现出暗夜繁华。
  “主人。”毛毯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醒了?”穆雪低头看怀里的男孩,“改一个称呼吧,从此不叫主人,叫我师父。”
  岑小山闭上了双目,耳边是呼啸的风雪,但他被保护得很好,一片雪花都没有透过厚实的毛毯,飘落进来。
  脚下就是那炼狱般的货街,本来在这样的夜晚,他早已被无数的恶魔抓住四肢,撕裂身躯,拖入泥沼的最深处。
  所幸遇到了这个人。
  这是个奇怪的女人,看上去冷漠,却比谁都心软。
  只要刻意让辛苦多一些,她就会内疚。凄惨多一点,她就会同情。费心讨好,她甚至会心存感谢。
  浮罔城这样的世界,竟然还存在这样的人吗?
  岑小山靠着那个温暖的胸膛,想要笑一笑。
  百般算计,终于达成了目的,本该满心欢喜,只是不知为什么心底莫名却这般苦涩。
  阮红莲来到穆雪的家中,夸张地张大了秀美的红唇,
  “哎呀呀呀,我也不过几个月没来,还真的以为自己走了地方,退出门去看了好几遍呢。”
  她四处打量穆雪屋子,光可鉴人的地板,整整齐齐的书架,分门别类的货柜。
  那些奇形怪状的冶炼器材被擦得亮晶晶的,井井有条地摆在桌面上。
  化物阵内打扫的干干净净,油浴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士别三日,这眼睛都得挖给你了啊。”阮红莲叹到。
  岑小山端着茶盘进屋来,在穆雪和阮红莲的桌前各放了一盏茶,和一盘子点心。
  穆雪的面前依旧是菊花茶,阮红莲面前却是浮罔城盛行的碧云春。
  阮红莲品了一口,“啊,好喝。来你家终于不用自带茶水了。茶点也好吃,这是用什么做出来的?”
  岑小山并不多话,浅笑施礼,转身离去了。
  阮红莲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匆忙咽下口中的茶点,“小雪,我这次是服了。你眼神也太好了。这孩子既长得漂亮,又这般的能干。你这奴隶是买值了。”
  穆雪就笑了:“他已经不是奴隶了,我收了他做我的弟子。”
  “啊,你这就收徒弟了?不过也难怪你,他确实有天分。你看看你这里,上万总炼材了吧。他短短时间,就能够区分理顺,还学会了加工预处理,当真罕见。给你减轻了不少负担吧?”
  阮红莲说着话,伸揉了揉肚子,突然就放了个特别嘹亮的响屁。她一下涨红了面孔,刚想掩饰一二,身后又紧连着发出一串的连响。
  阮红莲素来爱美,这一下闹得下不来台,满面通红,匆匆忙忙告辞离去。
  岑小山进来收拾茶水的时候,穆雪唤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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