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了点皮毛,胆子就肥了。你以为红莲没发现,我也看不出来吗?”她伸手点着茶桌,“茶没有问题,茶点也没有问题。只红莲喝的碧云春若是和混了多罗鱼肉的点心,便有通气润肠的急效。只怕接连几日,红莲都要时不时闹笑话。”
她想起阮红莲好几日不敢随便出门,动不动就放一串响屁,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只因为刚刚做了师父,要维持师长的威严,才强行给憋住了。
岑小山并不狡辩,在她面前跪下,低头认错,“我知错了,请师尊责罚。”
穆雪咳了一声,端起师父的架子,“虽然只是件小事,但也不能不罚,一罚你学艺不精,胆大妄为,欺瞒师长。二罚你……罚你那什么。”
“二罚我,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红莲前辈不过当初拦着师尊买我回来,我便耿耿于怀,埋怨至今。”岑小山主动接了话。
“你既然自己知道,那就罚你……罚你打板子好了。”
穆雪四处张望寻找打手心的板子,岑小山已经自己站起身,在货架上取了一条韧性极好的软木棍。恭恭敬敬递到穆雪手中。
又解开自己的上衣,露出消瘦白皙的后背,规规矩矩匍匐在穆雪面前。
一整套动作流畅娴熟,仿佛做过无数次一般。
那脊背上纵横交错着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伤痕。显然这个清弱的身躯,从小就反复承受着这种虐待折磨。
看着那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脊背。穆雪手上的木棍也就怎么也挥不下去了。
作为师长,第一次教训徒弟就下不了手,以后的威严只怕要荡然无存。穆雪左右思量,把跪在地上的小徒弟提起来,按在膝盖上,抬手拍了一下。
打第一下的时候,岑小山还略微挣扎,第二下的时候他就不再反抗。第三下还没落下的时候,穆雪发现趴在膝盖上的男孩耳朵尖红了。
他僵着身体趴在穆雪的腿上,一动不动,那一点红色从耳朵一直蔓延到了后脖颈。
穆雪悬在空中的手就拍不下去了。
不然就算了吧。他一直都是个乖巧的孩子,
谁小的时候没干过几件不着调的事情呢?
轻轻的两下处罚之后,便再也没有动静了。岑小山等了很久,疑惑地抬起头来。
他们此时所在的座位,紧挨着屋中的化物法阵。
那阵法上摆着一个烧开的油浴锅,锅上搭着长长的冷凝管。就在岑小山抬起头的瞬间,正好看见一滴水滴从裂开的管道缝隙内渗出,往沸腾的油锅滴落下去。
凉水入油锅!是会炸锅的!
岑小山还来不及惊呼,发觉自己已被人整个提起,带到了墙壁的角落,一个身影将他护在怀抱和墙壁之间。
巨响轰鸣,噼里啪啦滚烫的油花,铺天盖地而来。
浓烟,星火,巨大的杀喊之声。
这样的情形曾发生在他的生命之中。
那一次,是敌人入侵家族,族人无力抵抗。那时候身为孤儿的他被养父推了出去。
这一回,有一个人紧紧用自己的身躯护把他护在怀中。
硝烟弥散之后,穆雪施把似乎被吓呆了的小徒弟拉了起来,左右打量,“没事吧?忘了给你穿一件防御的法器。差点害你被烫伤。”
小徒弟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她,看了许久,轻轻说道,
“我错了,不该欺骗师尊,还请师尊责罚。”
“算了,算了。”穆雪以为他说的还是之前的责罚,挥了挥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下次别这样就好。”
岑小山低下脑袋,“我这样不孝狂悖,诓骗师尊之人。不值得师尊如此待我。”
穆雪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摸摸他的脑袋,
“别这样说,小山。你很尊敬师父,师父心里其实都知道。你也帮了我很多忙,自从你来了以后,我真的觉得日子都过得开心了很多。”
和小山在一起的日子,真的是这辈子最舒心的时光了。
幸好当时那只栩目蝶飞到了小山的手中。才让自己有机会认识得到这个可爱的徒弟。
可能还要感谢那只蝴蝶呢。
穆雪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便飞过了一只金色的蝴蝶。
蝴蝶金箔似的翅膀翩翩扇动,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
无数喧杂的声音在穆雪耳边响起。
“她拿到了,她拿到了,蝴蝶没有散,还发光了。”
“选中了选中了。这个女娃选中了。”
“天哪,快看,那里有人接到仙缘。”
“恭喜恭喜,谁家又出了个小神仙。”
穆雪的眼前渐渐恢复了清明,没有熟悉的大屋,也没有默默注视她的小山。
眼前是沸腾的广场,五彩的花灯。
兄长一脸狂喜地望着她,身边是无数笑盈盈的面孔,响起无数道贺的声响。
她幼小白嫩的手指上,夹着一只泛着暖黄色光芒的栩目蝶。
第9章
无数笑脸晃动在眼前,道乐幽幽搅浑喧杂人声。
琼楼玉宇,皓月临空,金蝶瑶叶,漫漫于天。
穆雪却有一种抽离在闹世之外的错觉。
一时间茫然不知刚刚的幻境和眼前的世界哪一处才是真实。
意识已经清醒了,心却还被千丝万缕的细线束缚在原地,无法挣脱。
明明现世安稳,这里有童年时曾经缺失的一切,生活安逸,家人疼爱,阳光明媚。
这里没有无休无止的冰雪,也没有随时出现的妖魔。
但此时此刻,穆雪发觉自己的心底,其实依旧怀念着那个白雪皑皑的庭院,想念那间灯光温暖的大屋,挂念着屋子里的那位小小少年。
当年,自己死去的时候,小山他想必也很难过吧?
广场之上,漫天壮观的金色蝶群渐渐消失,整个广场重新黯淡下来。
上万影影倬倬的人群中,只余两三只明亮的蝴蝶,在广袤的暗夜中,依旧闪耀着令人羡慕的金色光芒。
周围密集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几位官府的官职人员匆匆忙忙引着一顶华丽的肩舆,向着这里跑来。当先一人跑到大柱面前,伸手整理冠帽,客客气气地举袖作揖,
“恭喜员外,恭喜小仙人。鄙姓尹,乃本地郡守,不知这位小员外如何称呼。家住何处?”
大柱在这云溪城内帮工,算是整个家里最见过世面的男子。因此才由他带着穆雪参加法会。但这位农家少年,一生中所见过最大的官,顶多是平日里寻街的衙役而已。
如今全郡最大的官平易近人地和他说话,还称呼他为员外,唬得十七八岁的农家少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大汗淋漓地道:“小……小人姓张,张大柱。这俺妹,二……二丫。家住城南十里地的张家村。”
姚家三个男孩,俩女儿,分别取名大柱,二柱,三柱,大丫,二丫。
穆雪捏着鼻子,看着书记人员恭恭敬敬将张二丫三个大字登记在册。
自有人敲锣打鼓,领着郡府出示的文书,一路飞奔着前去张家报喜。
在一片道贺声恭喜声中,张大柱抱着穆雪上了肩舆。
软垫香车,云罗翠披,
娇童秀女随侍候左右,轿夫力士抬轿代行。
来的时候,他连三个铜板的牛车都舍不得坐。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朝托了妹妹的福,能受用这般光景。心底是既得意又兴奋。
“丫啊,我是不是在做梦?”他手心出汗,握住妹妹软软的小手,“你怕不怕?咱不,不紧张啊。”
妹妹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他怀里,清凌凌的目光平静得很。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他不要紧张。
二丫从出生起就特别惹人喜爱,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安静又懂事,笑起来甜甜的,多招人疼啊。
大柱还记得妹妹刚出生的时候,他和二柱三柱还有大姐总喜欢抢着抱妹妹,把雪团子一样的妹妹抱在怀里带出去玩,生怕被别人欺负了去。
这样的小妹原来是要做神仙的。
不能再留在家里了。
这回去娘亲肯定要哭的,二柱三柱子只怕要闹。
怎么办啊,根本没有想到的事,连件衣服都没给二丫带上。妹妹这性格软得不行,上了山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大柱的心酸了,那些恭维道贺的话语,听在耳朵里顿时也变得没好没意思起来。
人潮分出道路,手持灵蝶的三个孩子被拱卫着来到城墙边。
城墙脚下,那位年轻修士正持一只笔,弯腰在城墙上歪歪斜斜画了一扇拱门。
笔落门开。
城墙坚实的墙砖上,凭空现出一个门洞。门洞内,青松秀骨,兰草依依,一石阶古道沿山势而上。最初的台阶,盛着月色带着藓意,静静地横在门洞之后。
那修士停笔回身,素袍游履,脑袋上随意地抓着个道髻,年轻面容上,自带一种天生爽朗的笑容。如果不是这样的万众瞩目,光环加身的情况,随便放在哪里都只像是一位普通的邻家少年。
他指着自己,对着选出来的三个孩子介绍:“逍遥峰叶航舟。几位师弟师妹进了山门之后,若有不明之事,来逍遥峰寻我便是。”
随后指着门洞的位置,“进去吧,那里自有其他师兄接着你们。我还需赶往下一处。”
广场上的人群艳羡地看着门洞前那块普普通通的石阶。
在他们心中,穿过这个神奇的门洞,一脚踏上石阶,便可平步青霄,得道成仙的幸运儿。
可惜被选出来的孩子十分年幼,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即刻便要离家远行,顿时顾不得,光宗耀祖得道成仙,且先哇一声哭了出来,扒拉着家人的脖子,不肯放手。
他们的家人只怕也没有想过自己家的孩子能从数万人中脱颖而出,同样还处于茫然失措中。一时间哭得哭,劝得劝,乱成一团。
叶航舟开口帮忙哄孩子,“不打紧,并不是从此见不到家人。
只要你们的家人去九连山下的清虚观递名帖,随时可以相见。中秋除夕,宗门放假的时候,也都可以回家同家人团聚。”
穆雪听得此说,心中十分惊讶。她一直听说修灵界讲究的是灭人欲,存天理。清心寡欲,斩断凡俗之情。甚至有要求舍弃皮囊肉身,了却人世姻缘,一心于深山中修行大道。
但听这个此人的口气,似乎和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大不相同。
基本每个城市都要闹这么一出离别的哭闹,叶航舟摸摸鼻子,耐心等待。
小师弟师妹嘛,可以理解的,刚上山的时候,没有一个不要哭上几日鼻子。
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低头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一身半旧的土布袄子,安安静静地和他一样站在门洞边等到。
见他看过来了,那小娃娃也抬头看他,乌黑的发鬓,白生生的小脸,眉目灵动,双眸清凌凌的,嫩嫩的小手抬着,一只发着光的蝴蝶停在手背上,一张一合地扇动着金色的翅膀。正是云溪城内选出来的三个孩子之一。
“你……不哭的吗?”叶航舟忍不住问道。
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镇定的。
“啊,都要哭的吗?”小女孩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似乎在反思自己的不同寻常,思索应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
“那倒没有,你师兄我当年便不曾哭过。”叶航舟被她的神色逗笑了,问她的名字,看她手上的蝴蝶,“这颜色挺漂亮,想必会有师长喜欢。”
穆雪敏锐地从他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信息,叉着小手行了个礼:“进了宗门之后,还有其它考核的吗?师兄悄悄告诉我一下。”
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娃,圆墩墩地给他行了礼,脆生生地叫师兄,叶航舟觉得自己被萌到了,蹲下身来,悄悄在她耳边给她泄了点题。
“进山门之后,新弟子都住在化育堂,各大主峰的师长们会轮流过去讲学。这个时候就该注意了,若是喜欢那一位师叔的绝学,就一定在他面前好好表现,没准就希望成为亲传弟子。”
说完站起身,冲穆雪挤挤眼睛,示意她保密。
换了一个普通的六岁小孩,可能也不能从这话中听出多少意思。但对穆雪来说,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可太大了。
原来宗门分为内外两部,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得到真正的师承。
而师长们挑选徒弟的方式,一是看栩目蝶的颜色,二大约是看初入门时的修行表现。
幻境溯源,金蝶问道,
穆雪是万万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的道宗门派竟然舍得用这样昂贵的方式挑选弟子。
直接在幻境中追寻本源,自己即便想要隐瞒也瞒不住。
她悄悄左右打量,发觉其它两个孩子手中的蝴蝶,都光彩夺目,显然比她手中这只来得耀眼。
在魔灵界之时候,听闻传中的道修的门派都极其教条讲究。要求弟子品性至善至美,博爱济众,舍己为人,一身浩然正气。
医修年叔就时常说道,“呸,那些道修表面说着济世度人,立身持正,装得人模狗样。实则背地里杀人夺宝,抢夺仙缘,一点不手软。”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还是咱们魔修率性而为,才是真正的正道。”
当时听得这话之人包括穆雪,全都大声赞同,对传说中装模作样的道修嗤之以鼻,把他们批得一无是处。
穆雪回溯幻境中自己的所作所为,万幸那时候还算没把自己那些坑蒙拐骗,不折手段的黑历史回忆出来。
细细数去,怎么也多少次流露出冷漠,功利,凶狠的等等应该不太符合标准的情绪。穆雪郁闷地发现,以自己的禀性只怕很难够上道修弟子风光霁月的标准。
事到如今,也只能对着手中泛着淡淡光芒的蝴蝶祈祷,靠意念祈祷这一届弟子整体水平都不行。
等到了化育堂,自己再小心谨慎,努力表现,好歹能够勉强苟个入门。
余下两个孩子终于不哭了,百般依依不舍,流着鼻涕眼泪,跨进了那个通向仙山的门洞。
穆雪举步穿过门洞,踩上那带着苔痕的石阶。
楼阁台榭,热闹人间瞬间消失不见。眼前是青山谷道,芳草依依。石阶的尽头,云雾缭绕,露出一角红墙青瓦,古观威严。
穆雪举步往上走去,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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