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俨然是个脱簪请罪的架势, 嬴昭脸色愈青。这小骗子, 别以为这样他就会心软。
“这件事的确是妾做的不妥, 妾无可辩白。陛下既认为妾祸乱宫闱,请收玺绶, 依律发落。”
她头上金钗玉珰皆卸了下来, 满头青丝垂落,柔顺地贴在被泪光打湿的脸颊,眸中水汽莹然,贝齿将红唇咬得发白。
嬴昭怔住一瞬。
他是生她的气, 可还远远没到要废了她的地步。忆起那日浴池里她祈求他不爱时便废了她的言语, 眉骨蹙如山峰:
“萧念阮, 你是不是就想着朕废了你好改嫁于他?别做梦了,自古便无改嫁之废后,天下没人敢娶朕的女人, 朕若真废了你, 你就只能出家去做比丘尼!”
一句“比丘尼”正令她忆起当日崇宁寺的日子, 念阮仿佛天灵盖上重重遭了记闷锤,脸上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眼睫毛凄楚一闪,低下头竭力忍着眼泪,两痕紧绷的薄如纸页的双肩却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冬日的地板寒冷,即便铺了线毯,那股寒气仍能沿着丝绒的缝隙传入膝盖, 侵入体髓。嬴昭是受过寒冬腊月单衣闭室的苦的,念及她体弱,不愿她受这份苦,可又实在不能忍受她竟背着自己同小麒麟见面,还,还让他抱了她!
更生气的还在后头,方才小麒麟问她喜欢过他没有,她竟回答是。可昨夜彼此最亲密的时候他问她心里可有自己,她一句话也没应他。可见他身为人君,在她心里还远不如小麒麟的分量重。又怎能不为之生气。
女孩子跪在身前一言不发地流泪,他心头愈发烦躁,把人拽起,盛怒喝道:“起来!你是哑巴吗?回答朕!”
念阮轻轻抽了抽鼻子,眼泪盈盈地抬起头:“……我真的没想要瞒着陛下的,这是您的寝殿,我做什么难道瞒得过您吗?我,我本来打算等您回来后就告诉您的,之所以去见他,也只是不想他误会您……”
“我知道陛下是天底下最最心善之人,您先前设计除去阿贺敦的世子位,就是不想他父亲的事连累到他。我怕他误会今日事是您授意,也怕太后会利用他来对付陛下……”
女孩子的话音娇娇弱弱的,像是潺潺的山泉自他心间滑过,扑灭了他心头那丛烧得正旺的心火。嬴昭眉棱骨微微一挑,冷道:“除了你,没人伤得了我。”
继而一想,她嘴上说着怕太后用小麒麟对付自己,实则心里想的怕是小麒麟的安危,一时又后悔这么轻易就松了口。
“那陛下原谅念念了么?”
见他脸色已有所缓和,她轻轻扯着他衣袖,眸光凄郁,明眸中盈盈然浮现一层水光。
嬴昭语气生硬:“没有。”
“那陛下要怎么罚妾才能不生气了。”念阮再度拦腰抱住他,固执地追到他那边去望着他眼睛小小声地道,“禁足?罚俸禄?抄宫规?只要陛下肯原谅妾,陛下要罚妾什么妾都愿意做的。”
女孩子眼睛红红的,人又生得白,乖顺温软,像极了毛茸茸的兔子,偏巧她又属兔。嬴昭睨她一眼,喉头难耐地上下滚动了几下,皱眉冷淡地道:“这回暂且就饶了你,以后,不许再去见他。更不许让他抱。”
又冷笑:“什么麒麟儿,就一登徒子,你又不是他的娘,姑母去世了,他抱你做什么?你就那么想当他娘?且也半点不知道要推开么?”
念阮脸上一红,她当然知道要避嫌,可见从小青梅竹马的男孩子像头失了孤的小狼嚎啕痛哭实在可怜,又顾念着他的伤,一时心软罢了。但今日事却实实在在是她不对。
别说是嫁了皇帝,有重君臣之道压在头上,便是嫁了寻常男子,也不能再这样……和他人搂搂抱抱……倒显得她是个水性杨花之人了。
她羞窘地低了头,支支吾吾地辩解:“那,当初妾还同燕家有婚约时,您,您不一样也……”
她想说她今日没推开他纯粹是顾忌着他的伤,就如当初式乾殿里她亦不敢推开他一样,并非出自男女私情。可男人却明显回错了意,脸色一瞬冷沉如寒水:
“萧念阮!”
“朕怎么对你的,你就要让他也这样对你是吗?朕伤你一回,你就要回回都往朕心里捅报复回来才觉得解气是不是?”
她亦曲解了他的意思,面上僵滞了瞬,噙着泪的水目瑟缩闪了闪,雪白的脸颜迅速红了,红唇一张,支支吾吾答:“那、那怎么可以……陛下是妾的丈夫呀。”
嬴昭满腹的怒气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半晌,反应过来她那榆木脑袋都误会成什么了,简直要气笑了。
“念念以为朕要怎么对你?”
他当真笑出声来,蓦地把人拦腰一抱,在她的尖叫声里把人抱进浴殿,沉入了热水潺潺的池子里。
衣衫一件件被扔落在地,念阮双肩微颤,一张雪白的脸顷刻间红至粉颈,泣道:“不……我不要在这里……”
“这里怎么了?”他把她长发挽起,凑近她耳畔,幽幽一笑,“念念不是说,只要朕原谅你做什么都愿意么?那朕就对你做些夫妻间该做的事。”
……
“念念,念念,你喜欢朕么?”
烛影摇红,星月流光。粲艳的红烛光里,榻声低语若牙板浅唱。
念阮鬓发乱斜,一双天生含情的杏眼此刻雾沉沉的,勾魂摄魄。咬着下唇隐忍地抑制着嘤啼,待从浪尖上滚过方兰气吁吁地反问他:“那陛下……会爱念念一生么?”
“自然。”他不假思索。
念阮颊边热泪颤巍巍摇落,帐子外透进的红光在眼前摇曳不定,她闭上眼:“可一生那么长……陛下如何能为以后的事做承诺……”
不是她不信他,前世他也对他很好,可后来,却是那样惨烈的结局。她实在是怕重蹈覆辙。
“是你这样问的,你存心气朕是不是?朕怎样回答你都能找到反驳的地方是不是?”
他不想再听这些败兴的话,以唇堵住了她哭哭噎噎的娇泣声。良久之后,云消雨散,她睁着双失神的水目缓了好一会儿,方把脸轻轻贴在他颈下,应了他方才那话:“那妾也喜欢陛下……”
外头烛花烧尽,帐子里光晕昏朦。嬴昭一双黑眸寒意深深,徐徐吸了一口气。心道这没良心的小东西真是半点不肯吃亏,这种时候也清醒得过分,先要了他的承诺才肯应他。偏他被她吃得死死的,拿她毫无办法。
明月流银,河汉无声,宣光殿里,太后犹然未歇,正与女侍中郑芳苓在灯下弈棋。
素晚同一个宫人跪侍在侧,魂不守舍的,眼前全是汝阴公主临去时那张不甘、怨毒与愤懑的脸。
她杀了人,这是第一个她亲手杀死的人,佛家有言,杀人者死后堕无间地狱,日夜受罪,劫数无绝。汝阴公主死后为鬼,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可她临去时说什么?说她该去问问太后她和元皇后是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个罪婢之后,汝阴公主说这话却是何意。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郑芳苓唤她斟茶也未反应过来。太后不悦地掠了她一眼:
“这是怎么了?自午间回来便心不在焉的,冒冒失失。”眸光锐利如刀。
素晚忙倒了茶,糯声磕头请罪。好在太后并没与她计较,揉搓着指间温润的玉石棋子,狭长凤目微微一眯:“罢。眼下,朕正有件事要你去做。”
“但请太后吩咐。”
“皇帝的生母李氏在入宫前曾为南安王所掳,后值南安王谋逆被诛,李氏入宫为奴,彼时她已有身孕,入宫不久便产下一个女婴,是谓皇帝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素晚浑身一震,不觉抬起头愣怔地望向她,忆起汝阴公主临去之言,更觉毛骨悚然。太后这话,总不能是说……
太后神色却淡淡的:“现在,朕要你去扮做这个人,伺机接近皇帝。然后,找机会给朕杀了他。”
太后语气平淡,末句的凌寒杀意却令郑芳苓同素晚两个俱是心头一跳。素晚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领命去了。郑芳苓迟疑着问道:“太后……是要对陛下下手了么?”
“貉奴羽翼已丰,再不动手,死的便是我们。”
珍珑上黑子已败下阵来,太后捻棋沉思,柳眉紧蹙。又问:“嬴霓怎么会知晓李氏和南安王的事。”
这已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汝阴彼时已出嫁,没理由知道宫中这桩密辛。即便知道,南安王常年与南朝作战,不常入京。汝阴理应没见过他,更不可能认出来素晚和他相貌相似,临死还要将她一军。
但嬴裳却是见过的。
她的前夫是南朝宗室,当年北投,正是南安王去接应的人,后来两人成婚,南安王也出席过二人的婚礼。
郑芳苓心领神会:“臣这就着人去查兰陵公主的书信。”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渣女!
念念:双标绿茶!
…………………………
第52章
清晨, 洛阳城难得出了一回暖阳。冬阳倦倦,照在窗纸上雾濛濛的,日光的粲艳都模糊起来。枝头鸟雀鸣啾不停。
念阮起身时枕畔已没了男人的身影,闻得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折枝和采芽忙端着银盆跑来, 凑到跟前, 又小心翼翼地问:“女郎,陛下昨夜没为难您吧?”
算是……算是为难了吧。
念阮红了脸, 腼腆低眉, 折枝见了她这幅扭捏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尴尬地同采芽对视一眼,跪下请罪道:“奴婢失言了。请女郎降罪。”
她摇摇头,眸子四下里一扫, “陛下呢?”
“任城王来了, 眼下陛下正同他在非鱼池商议什么事呢。”
任城王如今入主尚书台, 手握皇帝同太后之下的最高权力,昨日燕家事发嬴昭又钦点了他全权处理,这会儿来, 可是查出了什么。
念阮很想去问一问案子进展得如何了, 但想起昨夜事, 她暂时还是不要去火上添油了。他是个恩怨分明的君主,她应该相信他才对。
“这么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了?”
式乾殿的西殿后有一座小小的假山石池,引灵芝钓台的活水入池,淙淙涓涓,红尾如舞,都争着游至嬴昭身前争食鱼食。
方才任城王来报了廷尉对太原王府走水的初步调查, 只从灰烬的走向勘探出火是自外向里烧的,门窗外的花木楹栏皆有浇过油的痕迹,极有可能是场人为的纵火案。但具体是什么人放的火却一无所获,眼下,廷尉正在对事发之日驻守太原王府的卫兵仆人挨个盘问,却都问不出什么结果。
任城王面有愧色,离席跪道:“是臣无用,请陛下降罪。”
“王叔已经做得很好了。”
嬴昭把人扶起,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道,“没查出来才是正常的。把守太原王府的皆是太后的人,能让他们查到的才不可信。”
“王叔是朕的股肱之臣,日后私底下见朕不必再行拜礼。此生,朕当与王叔共创万世基业。”
任城王鼻翼微动,长睫下涩意翻覆,险些掉下泪来。上辈子便是为了他这一句披肝沥胆,生死相随。壬寅平乱,建元改制,再到秣马厉兵挥师南伐,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他同他约定了要共创万世之功,尔后策马同游,夜雨对床。可行至半路,他却丢下他们先走了。
如今,至多还有半年,陛下的身体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他须得先找到那位神医才是。
“任城这是怎么了?”
见他眼角泛红,嬴昭微感诧异。他的这位王叔可是从不掉眼泪的,便是当年他十三岁时父亲为贼人所杀、他手刃贼人后入京为父鸣冤,因千里赴京脚下流脓起满了血泡,他也未见他流一滴眼泪。算起来,两人的情谊便是于此刻始。
“回陛下,方才微风拂尘,臣可能是眼睛被迷住了。”
任城王笑着摇摇头,提起旁事:“听说陛下近日新得了位小友?什么时候也为臣引见引见?”
嬴昭启用奚道言的事,本也没刻意瞒他。微微一笑:“也好。季鸾此人,才称王佐,识具明允,真可谓朕之管仲也。等这件事过去后,朕想擢他入御史台,届时你们再见吧。”
任城王上辈子正与奚道言不睦,深知此人性情孤僻阴戾,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后来更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一手提拔扶持他的皇帝。但眼下见君王正是器重也不好再置喙什么,只道:“臣听说,此人眼下只是太常寺中的一名小吏,官微位低,陛下为何独独对他悉心栽培?”
他气定神闲地一笑,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鱼食抛入池中:“小人物未必不能有大用处,全看上位者怎么用了。”
想他幼时,萧氏只需在他身边安插几个小宦官就能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只因他不肯贿赂他们,这些宦者便诬告他对萧氏不敬,令萧氏信以为真,怒气冲冲地将他召进宣光殿里打了他一顿,若非念念替他求情,或许那时他就该去见父皇和阿姨了。
太后自然是恨他的,可这件事的本质却是她被宦官这些小人物迷惑了心智丧失了判断,拿自己手中的权力,反做了这些阉人的刀。如今,他亦能借奚道言再迷惑太后一次。
任城王去后,嬴昭回到惯常处理政务的东殿里,朱缨正抱了中书省新起草的诏令请他过目,他顺手取过最上头的一本翻阅,随口问道:“长乐王府那边可有异动?”
汝阴公主一死,他立刻意识到兰陵姑母也会受牵连,暗中派遣了暗卫去盯着。好在他那不着家的岳父此刻一如既往的不着家,倒是省却了他的担忧。
“别的事倒也没有,只今日宣光殿的郑姑姑去送节礼了。马上就是年末,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马上就是岁暮了。
他眸光微微一凝,目光如炬火,落在淡黄长缎上那个以楷书写就的名字上。陕州刺史,萧朗。太后的次兄。
如今,太后调了他回镇司州。
京师洛阳正属司州,刺史掌兵,太后这会儿调萧朗回镇用意为何已不难猜到。而岁暮有岁除大傩之礼,届时将有士兵扮演傩人,在阊阖门前排兵布阵演练阵法。名为傩仪,实为军演。太后一定会有所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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