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巳这一天,春明景淑,淡烟笼日,华林园中景物妍森,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百官们衣服朱紫、金蝉曜首,贵女们则身着新裁春裙,樱唇皓齿嬝娜如花,为这往日只有百官群僚的宴会增添了一抹动人的女儿香。
念阮姊妹被安排在太后左手下首,和公主们同等席位。对面则是宗室诸王及异姓王。甫一入座,便觉对面有道灼亮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是燕淮。
隔着众人,她大大方方地回以一笑,艳若春景,齿粲如玉。
席间原还有些别家少年在偷偷贪看念阮容貌,见名花有主,皆露出失意神色。
萧令姒将她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中,若有所思。萧令嫦却凉凉问:“四妹妹,你真是铁了心要嫁去太原王府?不再看看别家少年郎么?”
阖府皆知太后最疼爱的侄女儿是念阮,一心想把她指给天子。皇后乃国之母,令嫦不信堂妹全然不心动。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念阮云淡风轻地说着,为她斟上一杯青梅酒,眼角余光却瞥见尊位上的皇帝似看着这边,也不顾他听不听得见,微微侧脸朝着那方笑靥如花,“这门婚,可是陛下亲口应允。”
那厢,建元帝目光寒沉地收回了视线。
相隔虽远,他并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也大致猜得到她和萧令嫦必是在谈论燕淮,见她笑颜粲粲,更觉刺心。
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好,她就那么喜欢他?当着这么多的人竟一点也不矜持,日后如何能母仪天下。
他心情不佳,耐着性子应付着前来敬酒的柔然使者及宗室诸王。太后不动声色地掠他一眼,又瞧了瞧侄女儿那边的情形,金杯遮掩之下唇边漾起暧昧的笑。
她看向坐在任城王身边、道袍鹤氅飘飘然若神仙的兄长萧旷,红唇微扬。
哥哥,我是答应了你不再执意要念阮为妇,可如今,只怕也不必我出手了。
琼筵飞花,羽觞辉日。酒至半酣,柔然使者提议骑射助兴,这原是历来华林园宴会中的常备活动,柔然、北靖又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所建,俱精于此道,比赛骑射再合适不过。
园中设有马场,时近清明,有射柳之俗,建元帝遂命人在场中设靶,又在距离箭靶百步外插下柳枝,与赛者须绕柳枝骑行三圈,于马上放箭打靶。两国各派人马参赛。每局三箭,七局四胜。
嬴氏虽出身鲜卑,然享国日久,与汉族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起家的功夫便有些生疏了。四轮下来,除却任城王一开始赢的一局,柔然连挫三局,诸臣面子上便不大挂得住。
眼看还有一局柔然就将提前赢得比赛,那柔然使者微微自满,对皇帝道:“圣朝源自龙城,乃马背上的民族,却不思祖宗,转而学起汉人这一套来,重文治而轻武功,以迂腐书呆子们的空言大话治理天下,如今,可还思这起家的功夫么?”
事关国家颜面,建元帝脸色也不大好看。嬴氏入主中原不过百年,宗室子弟竟已不谙弓马,将来谈何统一天下。嘴上则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这是儒家的观点,谁说学汉人那一套就是重文抑武呢?”
“席间可有谁愿与柔然比试?”他站起身来,举杯扬声问道。
燕淮早在席间看得技痒,母亲要他藏拙的叮嘱也忘了,径直一掀胡袍跳出席去:“陛下,臣愿与他比!”
少年人生得高大修长,矫捷的猴猿一般利利落落翻身上马。一手提缰,一手挽弓,银鞍白马飒踏如流星。绕柳三匝后,弓若满月将箭发出,劈风斩流,牢牢没入靶心。
“十环!”
席间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任城王忍不住站起身来,拊掌而笑:“好一个麒麟儿!不愧是我大靖儿郎!”
那马背上的少年却片刻也未歇息,勒住辔头马不停蹄绕柳发出余下两箭,箭箭皆中。转眼之间便为靖朝扳回一局,将战况拉至三比二。
席间掌声雷动,欢呼不绝。女眷们纷纷向汝阴公主庆贺,有那促狭的,甚至举杯向兰陵:“公主有佳婿如此,足慰人意!”
兰陵只是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时校场上的燕淮已策马奔回,拜倒在汝阴公主桌前:“母亲!”眼睛却只看着念阮,得意地朝她抬抬下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他一心要讨她喜欢,方才在校场上便格外地卖力。
少年俊秀的眉峰间犹有汗珠,眼神亮晶晶的,辉映日光,毫不掩饰地他的爱慕和占有欲。念阮抿唇一笑,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于是席间起哄声四起,片刻间,倒有些盖住皇帝的风头。
主位上,太后笑睨了一眼犹作镇定的皇帝,命人赐酒:“麒麟儿旗开得胜,该赏。四娘,你斟一杯酒给他。”
建元帝执箸的手骤地一顿,险些失了手中箸筷。
他面色冷凝如铁,心道,不就是比赛射箭么?有什么可赏的?
雕虫小技罢了,他十五岁就不屑于此道争胜。
那柔然的使者被燕淮挫了锐气也有些气恼,带了些火气问:“可还有两局,陛下打算派何人参赛?”
皇帝唇角凛绷,黑眸中却是静若凝冰:“去取朕的弓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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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席间突然雅雀无声,四周目光皆聚向万座簇拥之中的皇帝席位上,连那原本意存挑衅的柔然使者也是愣住。怎么这北靖竟是无人了么要皇帝亲自下场?
“单是这般射箭没意思,朕让汝见识见识儒家的五射如何?”
他将宽大的袍袖绑起,还不及对方反应便已取了近侍取来的弓矢往马场中去。太后含笑说道:“怎么,皇帝要下场?”
“麒麟儿箭艺高超,颇令人技痒。”皇帝语气淡淡,并未回头。早有宫人拉了马来,翻身打马,一骑扬尘而去。
众臣惊骇相觑,议论纷纷。
天子少而善射,然至十五岁上误射了一头怀孕的母鹿便不再复射猎之事。以往天家围猎,也仅是点评群臣射艺,从未下场。
如今却为了和柔然比赛破例,以一国天子之尊亲自下场,倒显得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太过没用了些。
“陛下今日怎么下场了。”散骑常侍裴湛之已溜到宗室王席间,诧异出声,“还要试射五射?”
所谓五射,乃儒家传下的五种射艺,即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白矢即箭射穿靶子且箭镞发白,唯发矢准确有力可致;参连则是先放一矢,后连续放三矢;井仪最难,乃四箭连发,皆须正中目标。剩下的剡注、襄尺相对技艺的要求倒没那么高。
席间本不乏善射之人,只是柔然派来的那几个技艺太过高超,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敢轻易下场,但无论如何也不用皇帝陛下纡尊降贵。他这般,不像是为国争光,倒像是……吃醋赌气?
裴湛之恍然大悟,求证地看向任城王,他却执杯不语地看着对面的女眷席位。那厢,一位桃红绣金襦裙的小姑娘正端着个鎏金的舞马衔杯壶替燕淮斟酒,一笑若桃花灼然。
裴湛之恍然大悟:“陛下今日又吃的汤面?”
他没留意说出了声来,成功引得一众宗室王侧目。任城王嬴绍无奈掠他一眼,“饮你的酒吧!”
眸中深沉,他到底是回来晚了一步,天子已有意于婉婉,如今,他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赛场上,皇帝已行近柳枝,绕柳三圈,疾奔的马蹄在沙地上击起阵阵烟尘。
四周目光汇聚,燕淮叼着念阮方才斟给他的那盏酒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俱提到了嗓子口。但见皇帝十二章纹的朱袍在春风中烈烈飞舞,裂帛似的一声,箭如白虹贯日强劲射出,牢牢钉入靶心,连带着靶子都移了位,倒在了地上。
“十环,白矢!”
跑去看靶的小内侍举起羽箭高声呼道,日光之下,箭矢如沾了圈石灰,微微发白是谓白矢。
席间先是寂静了一瞬,瞬息间欢呼大作,拊掌如潮。燕淮也随人群雀跃跳起,不察唇边还咬着酒盏,琼浆玉液顿时浇了他一脸。旁边的萧令嫦等小娘子俱都惊叫连连。他却无所谓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欢欣地拉念阮:“念念你快看啊!十环,白矢!陛下真厉害!”
念阮把帕子给他。心道,白矢很厉害么?她兄长也能的。
她一点儿也不想看那人,奈何燕淮一直推她,到底敷衍地睇了一眼,沙场上微起的沙尘之上,清瘦颀俊的帝王独坐马背之上,身如华岳,风仪峻整,肩膀宽阔得像是展翼的苍鹰。
她缓缓低下了头。
这个背影她曾经见过数次,再熟悉不过,譬如新婚时每一个依依不舍送他离开的清晨,譬如他和她的最后一面,朱红寺门在她眼前落锁,他背对着她,声若厌恶:“萧念阮,朕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娶了你。”
眼角悄然漫出一点晶莹,她若无其事地侧眸拭过。四周欢声如旧,箭场上,小胜一场的建元帝濯若冰雪的脸上半点不见胜利的喜悦,扬高声音,示意柔然方的人道:“剩下还有两箭一轮一轮射太麻烦了,朕就一道射了。”
语罢,再度策马绕柳三圈,搭弓射出。这一回,四支箭接连若焰火飞出,皆中靶心。小内侍激动的声音响起:“井仪!”
席间顿时更加沸腾,欢声四起。那有心挑衅的柔然使者亦是满心佩服,起身向下马朝席间走来的皇帝举杯道:“边荒之鄙人,不通礼教,班门弄斧,让圣主见笑了。”
“贵使不必多礼,但坐饮酒。”皇帝温雅一笑,和煦若春风。眼角余光里瞥见女眷席边多少双眼睛皆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微微自得,挺直脊背风仪楚楚地回到了席间。
“陛下骑射之术比之从前更精进了。”太后脸上洋溢开慈母般的笑容,命宫人斟酒,“替陛下斟一杯洗尘酒吧。”
“多谢母亲。”皇帝却没有接,先行了一礼,微笑问,“不知母后方才赐给小麒麟的是什么酒?闻之香醇,世所罕有。”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陛下这话,就差点明直说他要方才那位长乐王府家的小娘子替他斟酒了,可人家方才替燕家麒麟儿斟酒,是竹马青梅两情相悦,如今替他斟酒又算什么?
念阮懵然抬头,这才惊觉皇帝已从箭场中回来了,正笑晏晏地看着自己,笑意清浅,如朝阳耀目。
霎时间,她只觉背心多了无数道灼热视线,也似那穿靶的羽矢,要活活将她射穿。
“四妹妹可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萧令嫦语声幽幽,“此等心计,姐姐我真是自愧不如。”
这怎么又怪她了?念阮咬唇不言,手指不自觉绞着宫绦的五色丝绳。心中则暗恼,他到底想做什么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故意叫她难堪……
短暂的静寂之中,萧父神色微凛,兰陵同汝阴面面相觑。众人之中,只有燕淮毫未察觉气氛的微妙变化,仍乐呵呵地一脸崇拜地望着皇帝。
太后满面添花,顺理成章点了念阮:“四娘,你倒一杯给皇帝尝尝,这酒是我宫中二十年的窖藏,偏他鼻子刁钻,只消一瞬便闻了出来。”
念阮无法,只得提了那壶残酒行到皇帝身前,为他斟了一盏,恭敬奉上。
她头埋得低低的,恪守臣民本分,始终不曾抬头。建元帝面色微沉,看着那张才为别的少年绽开纯美笑颜的脸如今却只有漠然冰冷,心中失望。
大庭广众之下,她便跟燕淮眉来眼去,却连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燕家的麒麟儿果真那么好么?分明他骑射更胜一筹,相貌也胜过他……
皇帝眸中冷火隐忍幽暗,接过酒饮了,转身即回自己的座位。任城王笑着替念阮解围:“我等同贺陛下一杯吧。”
于是礼乐起,群臣举杯祝贺,总算将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带了过去。
宴射既尽,太后又率群臣离园西去,移步虎圈,观看兽斗表演。
虎圈位于华林园之西,草木珑松,花如积雪。一座高台点缀在苍翠花木之间,台下平地之中有座以铁搭建的圈栏,高可数丈,里面已关了只白额吊睛猛虎、一只黑熊,各用铁笼锁着,熊咆虎啸,声声震耳。
那些汉人贵女听不得这个,吓得花容失色,瑟瑟抱作一团。太后便命人把她们送回华林园中,见群臣亦有面如纸色者,又笑:“这些猛兽都有圈栏关着,不足为惧。众卿且安坐观之。”
太后性严猛,喜观兽斗,常命各州猎得野兽送进宫。念阮不喜看这些,前世进宫被迫跟着太后也看了几场。建元帝更是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厌恶至极,后来太后死后,有次猛虎逸出兽圈,险些伤人,他便顺势将园中的野兽放归山野,连驯兽师也都悉数赐金遣走。
忆起那次意外,念阮脸色微白。彼时猛虎扑出牢笼,几至御座,宫人四散倒下,眼看就要扑到她座前了,千钧之际,嬴昭命白简朱缨将她带走,自己却执了根戟挡在她身前,单枪匹马斥退了猛虎。
那次,她差点就信了他是真的爱她、忘记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然事后他却以此事为由诛除了太后留下的那些心腹宦官,于是终于明了,这不过也是个局罢了。
众人歇息了片刻后便有啬夫进入圈栏中打开了铁笼,令熊虎相斗。念阮毫无兴致,被太后叫去布菜。
她被安排在太后左手边,再往左便是皇帝的座位。这时宫人上了道桃花酥,太后视线半点不离圈栏中相斗的野兽,含笑吩咐:“念念,给陛下送去。他最爱这个。”
念阮忐忑不安地奉了肴馔到皇帝席间去,他亦在专心致志地观看兽斗表演,似是未察。正当她行了礼预备告退时,他却轻声叫住了她:“念念?”
“朕可以这般叫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不能!
皇帝:?为什么小叔叔都有他的专属昵称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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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身后还站着白简朱缨两个侍卫,抱剑侍立。听了这话,朱缨怀中的长剑险些一滑。陛下这是在萧四姑娘套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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