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总,你怎么能,”乔御一个大男人崩溃地抽噎,“给我发那种交代后事一样的邮件,我真的……”
顾雪沉床边的机器人有条不紊移动着机械臂,一边把厚重资料匀速翻页,一边把页面上的文字和数据扫描转换成语音。
等“全部阅读完毕”的电子音响完,顾雪沉摘下耳机,淡淡抬眸:“乔御,我还没死。”
乔御一下子闭了嘴。
顾雪沉修长手指捏着耳机,那小东西来回翻滚两下,就在他指尖碎了边角。
乔御看得心一跳,总觉得顾总经过昨晚,变得不太像从前了,好似打破了某层外壳,露出更深更真实的内里。
攻击性的,狠戾的,就如同每一次他亲手报废掉那些机器人。
顾雪沉眉目昳丽,平静说:“还有十分钟,等到他们签合约的前一刻,把存了这么久的东西都放出去,安排人及时进签约现场,把消息当面告知梁先生。”
乔御一凛,郑重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告诉他,”顾雪沉碾着耳机的碎片,“他想借女儿渗透深蓝科技,借合作的机会安插耳目,我可以不在意,做过多少违法违德的事,原本也和我无关,但他女儿三番两次伤害我太太,就必须承担后果。”
乔御屏息。
上次让沈明野身败名裂的同时,梁家这些年明里暗里的罪证也在源源不断地汇聚起来,他以为顾总不会动了,没想到这次真正触到了逆鳞。
他甚至心颤地想,顾总是认定自己时日无多,要在活着的时候,把伤害过太太,至今还对她存在威胁的梁嫣从根源上折断。
顾雪沉侧影上罩着一层霜,眼帘微低:“许丞的时间也该到了。”
“是,”乔御应道,“您当初给他那笔钱,就是为了让他把全部身家,都砸进那个能够东山再起的大项目里。”
事实上,这个所谓大项目,深蓝科技才是幕后最深的操控者,逐步诱导许丞深陷,一次一次勾出他的家底,上个星期,许丞卖掉了现居的那套许家别墅,带着续弦的妻子搬去蜗居的小房子,把钱也全部扔了进来。
如今许丞一无所有,全部希望都在项目上。
也就到了致命的时候。
耳机碎片扎进顾雪沉的指腹,他不觉得疼。
他从未忘记过许丞给肆月的打击,在他死前,许丞必须倒,燃起全部期望,再断绝一切后路,没有余地。
许肆月在江离的办公室里把自己脸掐红,终于挤出如常的笑,她对着镜子练习好多遍,即便知道雪沉看不清,她也不能把任何负面情绪给他。
快到病房时,她看到门虚掩着,急忙紧几步过去,正想推开,门缝里传出乔御的声音:“顾总,是梁嫣的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接。”
许肆月推门的手不由自主凝住。
乔御的听筒里有什么她听不清楚,但很快,乔御低低道:“她极力要求和您直接说几句话,她嗓子太尖,别伤您耳朵,我还是开免提。”
片刻后,梁嫣歇斯底里的哭声骤然清晰,许肆月眉心拧死。
“……雪沉!我爸不仅十几个亿的项目打了水漂!刚才就有警察找上门,来了几辆车把他直接从公司带走!你折了我们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么,”顾雪沉极淡,一丝情绪也听不出,“肆月会开心。”
梁嫣的咽喉仿佛被他这一句回答掐断,声调完全扭曲:“你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她从小忘了你,这些年把你伤成那样,你连命都快为她搭进去了!你还对她这么死心塌地?!她回海城以后难道没跟你提离婚?她没再一次离开你吗?!”
顾雪沉毫无波澜:“她什么都知道了,她说她爱我。”
梁嫣突然溃败地哭出来,失声喊道:“这种谎话你还信?!她骗你的!你们结婚之后,就在深蓝科技的一楼大厅,她亲口对我说,顾雪沉死了才好!如果不是她咒你,你就不可能病得这么重!她根本是要你的命!许肆月这样的人你还爱她?!”
许肆月靠在门外,下意识弯了弯腰,抵御心脏骤然传来的抽痛。
她想起来了……
她确实口不择言地说过,顾雪沉死了才好。
许肆月抓住门把,受不住地要推开去跟顾雪沉解释,然而顾雪沉已然静静开口:“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在她背后。”
梁嫣一下子没了声音。
许肆月眼前发黑,咬住手背,她一丝也不敢去想从那天到现在,雪沉每一次病痛发作的时候,竟然都活在她这句话的梦魇里。
病房里外一片死寂。
顾雪沉说:“我的命一文不值,肆月想要,那是它的运气。”
梁嫣绝望地哭喊了一声,电话被挂断。
许肆月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入臂弯里,隐约听到乔御要出来时,她才身形不稳地站起来,走去另一个方向,从步梯间深一脚浅一脚下楼。
雪沉对手术那么消极,不抱任何希望,是不是潜意识还在受她这句话的影响。
他午夜梦回,是不是曾经多次听到她说“你死了才好”。
也许……也许真的是被她这么说,他才会病重。
许肆月跑出医院大门,直接打车去了城郊山上那座远近闻名的寺庙,工作日人很少,从山脚到寺庙门口有缆车,她没坐,看到有人正在虔诚地靠双脚上去,五步一磕头。
她跟着学,弯着膝盖直挺挺跪到遍布尘土的石阶上,每俯身拜一下,就在心里说,她犯了错,她说的那句不算,雪沉要好起来,跟她长长久久,到白头。
许肆月到寺门时,阔腿裤的膝盖处已经磨薄,沾满尘土。
檀香袅袅里,和尚问她有什么所求。
她说她要消业障,要把自己所有能拿出来的,全都给一个人换平安。
和尚点头:“在佛前跪吧,把你的头发给我一缕。”
许肆月板板正正跪在佛像前,足足又跪了三个小时,被临时叫走的和尚回到庙里,才大惊失色:“对不起,做好的平安符忘了给你,可你怎么还在跪?!”
许肆月腿早就麻木了,她双手接过黄绸小袋装的平安符,那里面有她的头发。
她笑出来,紧紧抓到手里,艰难地起身,缓了许久才下山,忍着疼回到华仁医院,进去前,还特意买了套干净的新衣服换上。
顾雪沉不在病房,站在一楼大厅的电梯边,模糊分辨着每个经过的轮廓。
肆月上午让江离转达了一句“有事出去,很快回来”就没了影子,到现在夕阳漫天,她还不出现。
后悔了么……
终于意识到她的决定有多傻,及时回头了么。
顾雪沉低着头,唇苍白,空茫黑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直到玻璃大门映进来的夕阳被纤瘦的身影遮挡了一块。
他敏感地察觉到,蓦的抬头,那道身影起初还有些迟缓,很快略显踉跄地跑起来,软绵绵撞到他身上。
“雪沉,”许肆月贴在他胸口磨蹭,“你是在等我吗?”
顾雪沉的手抑制不住抬起,攥住她细细的手臂,不让自己发抖:“你还知道回来。”
许肆月甜声笑:“你想我了是不是。”
顾雪沉要带她进电梯,她一动,身体就晃了一下,赶紧扶住墙,特别自然地说:“没事没事,脚滑了一下。”
他站住,把她下巴扭起来:“到底怎么了。”
许肆月小声说:“那个……不小心磕了下膝盖,不疼。”
看了看周围没人,护士们也不敢往这边乱瞟,许肆月等不及把平安符拿出来,踮起脚戴在顾雪沉的颈间,小袋子垂在他心口。
顾雪沉伸手去碰,许肆月拉住他:“是个很小的护身符,我买来的,你戴着不许摘。”
浓重的檀香侵入鼻端,从护身符,从许肆月的手指头发间,她还满不在乎地笑着,像是真的只是随便出门逛街,顺手买了一个东西回来送他而已。
顾雪沉下颚绷得酸痛。
他太熟悉这味道。
跟肆月分隔两地的时候,他得知她病了,也曾去过城郊的那座寺庙,听说要给人求平安,要从山下一直跪到山上,拿自己的头发去做引。
他跪了,他做了。
只是那个小小的护身符,从没有机会送到过肆月的身边。
许肆月小巧的下巴还在他手指间,她亲昵地贴过来,用脸颊蹭他,裙子下的双腿颤得厉害,膝盖又疼又肿。
顾雪沉抓住她单薄的肩,俯下身,尽力把她原地抱起来。
她太轻了,又瘦了很多。
许肆月吓坏,忙拍他:“你病了你不知道吗!快点把我放下!”
顾雪沉把她狠狠抱紧,半垂的眸中溢着不为人知的红:“过来。”
许肆月乖乖听话,把自己的脸朝他凑近。
他略低头,冰凉的唇落下,覆在她潮湿的眼帘上,哑声说:“就算病得再重,我也能抱得起一个说谎的小月亮。”
第51章
“小月亮”这个称呼很多人叫过, 却是第一次从顾雪沉的口中说出来。
他音质太磁,又离得近,研磨着钻入她耳朵,像爱人间最亲最娇的昵称。
许肆月被亲眼睛已经开心到屏息, 又听见他这么叫, 鼻尖反而发酸起来, 她环住他脖颈,温顺倚在他肩上。
虽然昨晚喊着要他叫“小月亮”, 但实际上她没指望那么快听到, 雪沉的心上太多血口子,她的爱对他而言既突然,又冲动,很不值得信任, 哪能一夜之间就把他的伤填平。
冷落她, 不理她, 她都做好准备了,可她没想到,雪沉还是舍不得。
许肆月腻在他怀里, 不满足地央求:“你再叫我一声——”
“小月亮”三个字被他一说, 实在过份挠人, 她听不够。
顾雪沉敛眸,不肯配合了,许肆月并不气馁,满心甜软地贴着他,想放纵本性撒个娇,又害怕乱动会伤到他身体。
她想起顾雪沉话中的另一个重点,心虚问:“雪沉, 你怎么知道我说谎的,其实我……”
许肆月猜测是她行动太迟缓,不像简单撞出来的,才让雪沉发现端倪,正打算编一个更靠谱些的借口,手机突然震动。
她动作小心,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不禁拧眉。
许樱?
……啊,录节目时候欠她的皮料还没给钱,说不定是来要钱的,那就不能不接了。
眼看着电梯还没有达到一楼,许肆月对顾雪沉软声解释了一句,转头接起许樱的电话,语气自然而然切换到冷艳镇定女总裁:“忘记给你钱是我的问题,这就转账。”
“不是钱!”听筒里,许樱急着否认,而后停了片刻,纠结地吞吞吐吐说,“姐姐,爸心脏病突发,刚醒过来,现在在华仁医院二病区,医生说尽力而为,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他闹着要见你一面,你……愿意过来吗?”
她唯恐许肆月不悦,赶忙解释:“我只是转达,姐姐,你完全可以不来的,全凭你的心情!”
许肆月口吻生硬:“谁让他犯病,就叫他找谁,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许樱迟疑地解释:“犯病是因为他把家里所有财产全部扔进那个让他着魔的项目里去了,天天做着东山再起的梦,结果就今天,彻底赔空一分不剩,所有身家,只留下一套不到百平米的房子拿来栖身,我妈……我妈哭闹一天了,要跟他离婚。”
许肆月很想冷笑一声,就听到许樱继续说:“然后真相也跟着公开了,那个项目的最深幕后是……深蓝科技,让他犯病的人其实就是姐夫,姐夫从一开始给他钱,就为了等到今天,把许家的财产都掏出来,全还到姐姐你的手里!”
许丞不是卖女儿么?
那就宁愿花时间,给他极致的希望,再彻底破灭,让这个女儿名正言顺得到他的一切,用最疼的方式报复他。
许肆月蓦的抬起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顾雪沉。
顾雪沉还是安静垂着眸,长睫漆黑稳定,刚吻过她的薄唇淡然抿着,整个人霜华如月,看不出一丝筹谋和手段。
许肆月心口酸楚和炙烫交缠,她有一会儿没出声,许樱怯怯问:“姐,爸又在喊了,你来吗?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了,”许肆月深深吸气,“我也在华仁医院,我自己过去。”
挂断电话,她忍着泛滥的心潮,揉了揉顾雪沉手臂:“老公,你把我放下吧,我先送你回病房,然后要去一趟前面的二病区,你等我,很快的。”
顾雪沉不为所动:“今天上午你要江离转达的也是这句话,结果?天快黑才回来,我还能信你么。”
信任危机绝对不行。
但许肆月明白,雪沉真正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他听到了,他要陪她去。
许肆月眼窝发热,倾身挽住顾雪沉,依赖地贴过去,努力保持着声音平缓:“既然小月亮这么不可靠,那拜托大魔王陪我一起去好不好,你不要抱我,就拉着手慢慢走,免得我迷路。”
顾雪沉没什么表情,等她又拖着尾音娇滴滴唤了两声,他唇边终于浅浅翘了一点痕迹,又生怕这些甜蜜被夺走,匆匆收了回去。
许肆月让乔御送下来一件连帽的长外套,披在顾雪沉身上,给他把帽子戴好,扣紧他五指出门。
膝盖疼,她走不快。
顾雪沉怕她疼,走得更慢。
这样牵手走在月光底下,也是他从前不敢多想的奢求。
二病区到VIP楼的距离不算远,但前后也用了将近半个小时,里面人多吵闹,是真正生老病死的苦辣,许肆月把顾雪沉的帽檐拽低一些,不让人随便看到他。
到了病房门外,许樱早就等在那,她看到顾雪沉吓了一跳,目光向下,在两只相牵的手上,见着一个手环。
比许丞这种大病还要深色一度的……危重病人手环。
许樱哽住,大睁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肆月没管她,抚着顾雪沉的背让他稍等,一个人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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