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三个床位,另两个都围满了人,说笑聊天的,另一边家属聚着打牌的,唯有许丞床边空荡。
他浑浊的目光对上许肆月,激动得想坐起来,脸上还有怒色,等到记起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身患重病,往后全要靠这个女儿过活,才又瘫软下去,流着泪叫:“月月。”
许肆月呵笑:“别这么叫我。”
月月,只有一个人可以叫。
许丞脸色灰白,不管旁边别人是否在看热闹,有气无力地道歉恳求,说尽各种理由,希望许肆月原谅,到头来还是要顾念父女之情。
“人活世上,什么也抵不过亲情,”许丞瞪着她,“肆月,爸爸是疼你的,当初只是被骗了,一时鬼迷心窍!你要相信,谁都不可能比爸爸更爱你!”
许肆月任他痛哭流涕,站在一米开外,蹙眉看他:“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没有一句真心话?许丞,你话里话外甚至在挑拨我跟雪沉,是不是真的把我当傻子看?”
“如果只有这些废话,”她往后退,“那活着的时候就不用见了,等你过世,我再给你上香。”
许丞伸手抓她,嗓子里嗬嗬几声,到底跌回枕头上,无力道:“肆月,人都是会变的。”
许肆月停下看他。
许丞跟她对视,眼角流出粘稠的泪:“我有钱的时候,当然可以纵着你胡作非为,把你养得娇,也是我在外头的面子,我虽然心疼樱樱,但她确实没有你长脸,问题是情势会变,人更会变,眼看着家里一落千丈,我能怎么办!”
“你知道痛苦的滋味吗?”他问,“知道孤立无援什么感觉吗?你一个被我宠坏的大小姐,怕是疼都没疼过!在英国享了四年清福,还有什么不满的?为家里付出一些又怎么了?”
许肆月很奇怪。
眼前这个人明明生她养她,是她血缘最亲的人,却一次比一次更让她陌生。
或许是见过了爱的样子,才格外无法忍受这种让人恶心又苦涩的虚情假意。
她很淡地笑了笑:“我的事不值一提,但我知道有一个人,经过别人忍受不了的痛苦,熬过每一次身体和精神上的孤立无援,孤孤单单尝遍了所有要命的疼和苦,他从来不抱怨,也没有变过。”
“我已经见过这世上最好的,”许肆月直视许丞,“所以,你骗不了我了。许丞,是你把我推到雪沉身边的,我感念你这一件事,那套房子就给你留着了,你以后别再找我,要是还敢闹许樱,我就让医生把药给你停了。”
她恶劣地勾唇,吓唬他:“忘了告诉你,这医院是江家的,雪沉也插得上手。”
说完,许肆月没再看许丞一眼,转身出去。
顾雪沉却不在之前的位置,许肆月心一急,慌忙去找,许樱拉住她:“姐姐你别慌,姐夫说去前面拐角等你,可能是因为……我总盯着他看。”
许肆月审视她。
许樱摆手:“不是贪图美色!是……那个手环,姐夫他……”
“病了,”许肆月坦坦荡荡说,“但是很快就会手术,一定能好,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跟我出院回家了。”
许樱盯着许肆月,眼圈忍不住一红:“姐……你别哭。”
许肆月嗤笑:“傻子,我哭什么?我才没。”
她飞快抹了把眼尾,刚想离开,许樱又拽住她:“还有一件事,我总觉得上次在录制片场,我好像又被梁嫣那个绿茶婊给利用了,气不过最近就总去盯她,今天上午她爸被警察带走,她追出来的时候在打电话。”
“……给谁?”
许樱认真复述:“她当时离得有点远,我听不太清,应该是‘这件事是你挑起来的,别以为顾雪沉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沈家不可能全身而退,只是早晚’……”
她用有限的脑子分析:“我想来想去,跟你和姐夫有关,还姓沈的,是那个……被迫退出娱乐圈的沈明野吗?”
许肆月眯了眯眼,很多错乱的拼图突然对上边角。
雪沉特意抹去过自己的童年经历和明水镇的往事,梁嫣虽然可以来骗她,但那些证据和确凿的过往,却不是她一人之力查得到的。
沈明野……被圈子封杀逐出后,恨上了雪沉,是么。
许肆月无暇多想,准备等晚上再跟雪沉细谈这件事,关键时期,不得不防备一切可能的麻烦。
她赶去顾雪沉身边,见他站在墙边,还很乖地戴着她亲手给扣上的帽子。
心顷刻变得软糯无力。
许肆月拍拍脸,让自己看起来红润愉快,飞扑过去,跟他十指相扣:“雪沉,他被你虐得可惨了,我受过的委屈你全都给我讨回来,我们这就回病房。”
来时的路走到一半,周围不再有人,通向VIP楼的路程安谧寂静。
顾雪沉停下来,再次俯身把许肆月抱起。
“你……”
“之前人多,你不让我抱,”他低声说,“现在行了么。”
许肆月怔住,借着路灯和月色着迷看他的脸。
她很乖地没有挣扎,糯糯藏进他颈窝里:“我不怕人多,谁来看我都愿意,我是担心我老公会累,腿会酸,抱着我辛苦。”
从前那么多需要掩饰需要口不对心的爱,现在都要最直白。
她亲了顾雪沉耳垂一下:“雪沉,我不在意别人,我只在意你。”
顾雪沉继续向前走,手臂却在控制不住收紧,下巴绷着,雾蒙蒙的眸子里有了柔光,过去许久,都到了楼外台阶上,他才缓缓给了她一个“嗯”。
许肆月搂着他笑,她明明看见雪沉耳朵红了。
进了楼顾雪沉也没放她下来,一直到走出五楼电梯,守在附近的江宴一眼看过来,一肚子要说的话全卡住,心脏要被眼前画面吓裂。
他愣了一瞬,急吼吼冲过来,情急下什么都忘了,冲口道:“许肆月你盼着沉哥死是不是!他都病那么重了你还让他抱你?!你是有多金贵!我求你别作了行吗!你行行好放过他!你把他弄成这样还不满意——”
“江宴!”
顾雪沉声线阴冷,两个字咬得算不上多重,江宴却浑身一抖,从骨头里往外冒寒气。
沉哥这样好陌生,他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迷迷糊糊死过一回了。
许肆月抚着顾雪沉微凉的后颈:“雪沉,他怪我是对的,你先让我下来。”
顾雪沉双手扣得更用力,眼帘撩起,对着江宴:“许肆月没有任何错,听得懂么?”
“听得懂……”江宴干涩说,“听得懂听得懂!那个沉哥,我……”
他慌慌张张找话题,想把这事遮掩过去,一下子瞄到顾雪沉衣襟里若隐若现的一个小东西,发现熟悉,立马来了精神,亢奋说:“哎嘛沉哥,你在哪把这护身符找出来了?两年前我陪你上山,你一个头一个头磕到寺庙门口,膝盖都磨破了,就为了给嫂子求平安,结果也没送出去!”
许肆月神经骤然被扯紧,她缓慢转头,震惊地看向江宴。
顾雪沉冷斥:“闭嘴。”
江宴嘴快,想闭的时候该说的已经说完:“就这个样式和味道我不可能认错,今天怎么戴上了?给嫂子求的你自己戴能管……用嘛……”
许肆月攥住顾雪沉的手腕,硬是从他臂弯里落地,她拽过江宴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江宴冷汗立马就下来了。
卧槽他又他妈说错话了是不是!
江宴瞄着顾雪沉的脸色,嘴唇抖了几抖,扔下一句“我哥让我告诉你们手术方案定了尽快去跟他沟通再见”就落荒而逃。
许肆月喘得很急,膝盖上的伤翻了几倍的疼。
顾雪沉低下头,牵着她要回病房,许肆月扭开脸,哑声说:“我,我要去找江宴!”
“不行,”顾雪沉坚持握住她,“晚点再说,先上药。”
许肆月没有立刻懂得上药的意思,等被迫回到病房,顾雪沉跟护士要来药膏,压着她坐下,摸索着撩起她的裤腿,把她膝弯垫在自己腿上,她才明白。
顾雪沉手指很凉,他尽力焐热,挤出药膏,仔细点在她剧痛的膝盖上。
他碰一下,她心底就剜一下,疼得死死咬住唇。
两年前……
她在英国吞药自杀,侥幸被邻居救了的那一次之后。
雪沉在国内,原来得知消息了是吗?他跪着上过同样的山,为了给她求一个根本送不出去的平安符。
可那个时候之于顾雪沉,她还是个始乱终弃,在国外换了好多男朋友的浪荡渣女。
许肆月压下哽咽,暗哑说:“你别跟江宴生气,他怪我是应该的,我做错了那么多事,让你背着太重的负担,连你生病都没能早点发觉,都是我——”
“许肆月。”
许肆月咬唇,忍住泪意,对上他乌暗的眼睛。
顾雪沉放下药膏,猝然把她拉近,让她坐到他腿上。
身体紧密相贴,彼此偏低的温度在一瞬交融,缠成足以融化的高温。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许肆月唇角忍不住向下,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顾雪沉揽过她的头:“忘了我不是你的错,不爱我也不是你的错,我有今天的结果,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心甘情愿,你对一切不知情,凭什么要被他指责,负起这个责任。”
许肆月摇头。
顾雪沉的呼吸压过去:“我不委屈,最委屈的人,是一夜之间,被迫接受这么多沉重的许肆月。”
再多埋怨和发泄她都接受,她都认定自己是最错的人,有太多太多不可弥补的过往,但这一刻,她像被一对遍体鳞伤的翅膀,爱护着抱进了最温热柔软的巢穴。
许肆月抵挡不住,挤上前跟他放肆拥吻,她咬着他湿热的唇,断断续续问:“为什么,世界都变了,别人都变了,只有你还不变。”
顾雪沉吐息急促,轻掐住她的脸颊,低沉喃喃:“别人一辈子要遇见很多人,追求太多事……”
“那你呢。”
“许肆月,就是我的一辈子。”
他尾音有些浑浊,睫毛落下,遮住收缩的眼瞳。
从几分钟之前,太阳穴里隐隐跳着的疼痛就毫无预兆地出现,比过去经历的那些次更快,在急剧地加重。
又来了,是吗……
不要……在她的面前。
许肆月抱着他,急促说:“你也是我的一辈子,雪沉,我们接受手术好不好?你信我,肯定会成功!我还想和你——”
顾雪沉勉力睁着眼,忽然向外推她:“手术方案还没看,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去……找江离,你不是……要找他么?”
许肆月被动站起身,心里确实迫切地想去江离办公室,但总感觉顾雪沉不对,她不肯走,想扶他躺下。
顾雪沉向后躲,拧眉抗拒:“现在就去……问清楚了再回来,我累了,先休息,帮我关上门,你晚一点……”
他后面几个字已然说得艰涩,筋络隆起的手无法自控地抬起,死死按在太阳穴上,最后能保持平静的几秒,他用尽力气抬起头,迷蒙看着许肆月:“月月……出去,你听话,马上从这个病房出去!别……看。”
别看他,这么不堪一击的丑态。
许肆月从未见过他发作。
前一秒还鲜活跳动的心脏,在这一秒被蹂|躏成尘。
她僵冷的手重重拍响护士铃,一把抱住顾雪沉,触到的皮肤已经是湿的,短短一会儿,连他贴身的衣服都潮了一大片。
许肆月止不住颤抖,嘶声喊:“江离!护士!”
病房外兵荒马乱,混杂的脚步声疾奔向病房,许肆月被几双手向后扯,她明白,她现在没有用处,她不能抓着雪沉影响医生!
但那双手完全脱离控制,像攥着最后求生的稻草,就算死也不能松开他。
顾雪沉没有了自主意识,惨白得蜷缩在病床上,他那么高,病床那么小,可他痛苦地团起来,只占着窄窄的一条。
各种仪器连接他的身体,针头刺入他手背,瓶子里的药源源不断混进他的血液,白大褂晃得人眼花,起此彼伏的响声和警示音,扭成一团,去压制那些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痛苦。
许肆月站在床边。
他就这么一次一次,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房间或是角落里,独自熬过来的。
江离叫了她好几声,见她终于转过目光,才沉声说:“这种发作不可避免,但这次我们都在,还不至于到生命危险的程度,只是药物对他的作用很小很小了,后续的疼,他必须要忍过去。”
许肆月没说话,直接爬上床,把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顾雪沉抱进怀里。
“雪沉……”
“雪沉,我在,你不是自己一个人。”
医护们渐渐撤出去,江离还守在一边,连呼吸声都不发出。
许肆月泪如泉涌,把半昏迷的人搂到胸前,护着他的头,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上。
“别怕,很快……很快就过去了,等你不疼了,我骑着那次的大机车,陪你去江边兜风,我四年前就答应过你,我记得的……”
“那个江边,有很好吃的烤红薯,其实我从第一次尝到,心里就在想,要跟雪沉一起来……可是我那个时候,好坏啊,那么那么想,还是别扭地假装不在乎。”
“我们都补回来好不好……雪沉,我还想去看电影,你都没有跟我好好约会过,要买最甜的爆米花,坐在最后一排,看到一半,我就跟你接吻……”
“看完电影出来,再去找一家小店吃宵夜,我把好吃的都挑进你的碗里,你不爱吃的胡萝卜,都夹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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