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枝一记眼刀过去,无形的掌风瞬间将其掀翻在地,等赤瑛琪再直起身时,嘴角已然挂上了一条殷红血迹。
她啐出一口血沫,顽强不屈地回瞪着孟怀枝。
“孟怀枝,你就跟她那昏庸的老爹一模一样,迟早有一天...”她阴森地勾了勾带血的唇,“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步他的后尘,成为万人唾弃的魔头!”
此言一出,知情者是心头一跳,不知情者,如惜月晟宇,俱是懵然。
“来人,掌嘴!”
白宣沉稳下令,却被白惜月阻止:“不,让她说下去...”她慢慢行至赤瑛琪的跟前,声薄如纸,“说下去。”
“呵,呵呵呵...”女仙冷笑,“在你那该死的爹大杀四方,肆意斩人狐尾时,一定没想到吧?有一天,他的女儿,也会经此一遭,被怪物啃掉半条尾巴...”
闻言,白惜月大受打击,她不禁微微后仰了一下身躯,这是一个意味着抗拒的动作。
的确,她抗拒,前所未有的抗拒。
悉知对于狐族而言,一身修为全在狐尾之上,断人狐尾好比扒皮抽筋...她无法相信,不敢相信,她的父亲,她最是温柔慈爱的父亲...原来,竟真是一个天地难赦的...
魔头。
“月儿...”
她完全听不见孟怀枝的呼唤,她如今...只想知道真相!
白惜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断人狐尾?谁的狐尾?”
“我的父亲,”赤瑛琪愤恨地回视着她,“前任赤狐族长——赤廉。”
赤廉?她怎得...全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下意识地抬眸回望端坐玉座之上的狐帝,只见白宣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便相当于默认有此人,默认有此事,默认她爹爹...的确曾入魔。
“九尾狐族出生即有九尾,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其他的狐族,想要修出九条尾巴有多难!”想起往事,赤瑛琪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潸潸而下,“我阿爹,是整个赤狐一族天资最高的,修炼了万余年,终于修得九尾。在族人的心目中,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是唯一能...同九尾狐一较高下的强者!而你的父亲...却眼睛都不眨的,逼他自己亲手,斩断其八条尾巴...”
赤瑛琪的声音越来越低落,她面色沉痛地说:“他痛得满地打滚,就在这大殿外的庭院里,血流的一地都是...我相信狐帝和狐后,你们该是,记忆犹新吧?”
白宣和南烟,默然无语。
当初赤廉勾结天界,仗着赤狐一族人多势众,意欲推翻白家的统治,取而代之。战后又大搞清算,联合其他狐族的族长,逼迫白宣退位,还要将入魔的白钰逐出青丘...
如此,才招致这断尾之祸。
说起来,赤廉并不无辜,但也...罪不至此。
见他们心虚不答话,赤瑛琪有些解气,继而愤恨地看着白惜月,咬牙切齿地说:“白惜月,我伤不了你老爹,我还弄不死你吗?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质问我?我阿爹为此郁郁而终,这条命,你拿什么还我?!”
“我...”仙子张了张口,可到底没能说出什么。
“你不过是残了一条尾巴而已,而我阿爹,他断的可是整整八条狐尾,上万年的修为!”眼见白惜月一脸受伤,又是那一副惹人厌烦的楚楚可怜的模样,赤瑛琪就来气,她冷笑,“呵,你在这儿委屈?给做谁看啊?试问,哪个女儿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啊?我母亲走得早,我就只剩我阿爹了!他曾答应我,会让我做真正的公主,他要推翻你昏聩无能的父亲,届时,我便是青丘唯一的名正言顺的公主!可惜...这一切都没有了,是你的父亲,害我失去了一切,让我一无所有!”
“够了!”孟怀枝出前一步,面向白宣,“狐帝,此事已明了。赤狐赤瑛琪,假借拜师之名,长期潜伏于月儿身边,偷换其法器,托词月儿已出塔骗走判官,导致月儿身心受损,险些殒命...还请狐帝,立刻按族内的规矩,严惩歹人。”
白宣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谋害同族,乃是重罪,按律应当散尽其修为,打回原形,发配边境。”他无声叹气,神情有些疲惫,“来人...拖下去吧。”
“白惜月,你等着吧,有的是人要你的命,要你老爹的命!没有南袖护着你们一家,你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就算被人拖拽着,赤瑛琪仍是不依不饶地叫嚣,“你就等着吧!你以为搭上孟怀枝,他就能保得了你吗?你做梦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渐渐地,已听不到那疯狂且扭曲的笑声,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和百废待兴的神经。
大家都满是担忧地看着殿中的仙子,良久,却只听她面无表情地说:“事已了结,惜月告辞了。”言罢,便径直转身而去。
眼见白惜月走了,孟怀枝赶紧跟了出去,全程懵然的白晟宇此时问向自己的父母。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半晌,他才得了母亲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
“晟儿,你现在可知道了,你这少主之位来之不易,要好生珍惜啊...”
每一处岁月静好的背后,都暗藏着数不尽的杀戮,都背负着偿不清的血债,没有人可以,一生坦途,无风无雨。
而更大的风暴,还远远未至。
......
他是在若虚谷找到她的。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该去哪里寻她。
就像太阳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升起,就像月亮知道该是圆或缺,就像打雷了知道要下雨,就像下雨了知道要撑伞...
就像他知道,此刻的白惜月有多伤心。
这种伤心的表达却过于平静,仙子只是抱膝坐在草坡上,眼神空旷,默默无语。
可越平静,就意味着越伤心,孟怀枝神色一黯,轻而又轻地行至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千言万语尽数消弭于他微张的唇际,他只是静静陪着她,任山风不解人意,兀自吹过寂寥的山岗。
任晚星一颗一颗,亮的没心没肺。
很久很久,才响起仙子略显沙哑的声音,她说:“让我感到可怕的是,我好像,并没有预想之中的意外...”
“月儿...”
“它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好似天道昭彰,报应循环...我真是,”她嗤笑一声,“哑口无言。”
“月儿,这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而且,钰叔叔当年是入魔了,他被魔气控制了心智,他也不是故意的...”
“那,谁是故意的呢?”白惜月幽幽反问,神情漠然。
孟怀枝一滞,他从未见过白惜月用这种眼神,这种语气说话。
“月儿...”他目露心疼,将仙子揽入怀中,“别这样,不要伤人,不要伤己,不值得...”
白惜月倦怠地阖上眼睛,轻轻叹息:“赤瑛琪说的都是真的,跟我在一起,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后患...孟怀枝,你还跟来做什么?”
“我跟来做什么?”孟怀枝却是笑了,“你说我跟来做什么?这世上,白惜月在哪里,孟怀枝就在哪里,谁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你真傻...有那么多仙子你不要,偏偏跟个魔头的女儿混在一起...”她揪着眉头,隐隐有泪光,“就像沧云静,她与你,多么般配啊?你若喜欢她,娶她,整个沧云宫,都可以拿来做嫁妆...”
白惜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人一吻封缄。
这个吻不再那么克制,甚至,还有些霸道。强行撬开如编的贝齿,捉住抗拒的丁香小舌,吻得彻底,掠夺的干净。
“我说了,别伤人勿伤己,这不值得...”龙用深沉的眼睛,桎梏着怀里这只...意欲逃走的狐狸,他唇形优美,一字一顿,“白惜月,你休想...推开我。”
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一整个灵魂都要被人吸走。
“孟怀枝,是你自己不走的...”她手指轻柔地,一寸一寸抚过他精雕细琢近乎完美的五官,眼神迷离,却语气坚定,“今后,是生是死,你都别想抛下我了。”
游/走的五指被人紧紧握住,只听那人声音虔诚又无畏...
他说:“荣幸之至。”
......
白惜月是独自回到山月居的,她那一身青衣,风姿卓绝的父亲,已在闲庭花苑,
等候多时。
第69章 不会再,回来了
“月儿...”
白钰负手立于玉兰树下, 彼时,枝杈间的白玉兰开得正盛,一朵一朵凌空皎然, 更衬得他光风霁月飘飘欲仙,仿佛下一刻就要...穿窗绕楼飞升而去。
这样的人,神性这样纯粹的人...手上却,
沾满了鲜血。
白惜月只觉得心痛难当, 深深阖上了眼睛。
“月儿,你伤未大好, 坐下说话吧。”他想近前去宽慰自己的女儿,却在看到仙子眼中深切的失望时, 举步难移。
白惜月不作声, 默默在玉兰树下的石桌旁落座,白钰顿挫了片刻,终是于她对面缓缓坐下。
他理理衣袖, 面色沉寂如水, 静等仙子的质问。
“告诉我, 为何入魔?”
其实,经过蛮荒幻镜, 白惜月多多少少是明白的, 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才会让神丧失心智, 堕仙入魔...
可到底, 是怎样痛彻心扉的变故, 教她淡泊高远的上神爹爹,如此大恸?
三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当初现身人间, 并在人间遇见娘亲,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这件事,细说起来,还有点复杂...”白钰沉吟道,“你听我慢慢解释。”
闻言,仙子敛了神色,坐直了身子,静候下文。
“六界悉知,日月山川,天地万物,皆为盘古大帝陨落所化。他身上的毛发化为满天繁星,骨骼形成连绵起伏的山脉,遍布周身的血管扩张成为千川万河,血肉逐渐变色沉积成为土壤...他的意识,成为自然更替的秩序;他的呼吸,化为一起一落的潮汐;而他毁天灭地的创世神力,全都凝聚于他一双眼睛,左眼的眼珠化作太阳,眼白则为月亮,右眼...”白钰顿了顿,道,“就是你的干娘,如今的神尊——南袖。”
“其实,你干娘成神之前,是镇南府主君的三妹,真身为朱雀。直至孟阙殒身,她随之殉情跳了归墟,将才冲破封印,重拾其真正的真身。”
“义父?殒身?”白惜月只当是自己听错,她义父可是玄天苍龙,鳞甲坚硬无比,若非自戕,根本不为人所伤。
怎么可能殒身呢?
看出她的不信,白钰补充道:“因为,杀死他的...正是盘古。”
什么?!
可是,盘古大帝都陨落数十亿年了呀?这...这怎么可能呢?
“更确切的说,他是被盘古的怨念,杀死的。”
终于要触及这段往事了,白钰本以为自己会千般忐忑万番惊惶,却没想到,竟是出奇的平静。
他如一个事不关己的说书人,淡淡开口道:“盘古的五情是最后化形的,一心分五官,五官化五根,五根生五情——喜、怒、哀、乐、怨。这五种情绪分别化作五座仙岛:喜—瀛洲;怒—岱屿;哀—方丈;乐—蓬莱;怨—员峤。五座仙岛被远抛东泽大洋,而怒与怨,这两种负面情绪的破坏力极强,盘古在东泽的边疆设下一条可吞噬万物的无底海渊,取名为归墟,并将员峤和岱屿隔绝在归墟外,以防其祸乱众生。”
“你们现在所见的六界堪舆图,是可以看到海外五仙岛的,而我们那时,地图上只找的到三座岛,员峤和岱屿,则是一个令人神而往之,却无比飘渺的传说。”
“怎么会呢?”白惜月蹙眉,“员峤和岱屿,是五仙岛之中,灵气最为醇厚的,已经划拨给人界,为凡人登仙之福地,怎会是怨气和怒气所化呢?”
“那是你干娘,花了近千年时间,用神力将其净化而得,为使凡人登陆方便,还特意将这两岛从归墟外,拉回了归墟内。”
“可这一切,与你入魔...又有什么关系?”她不禁问道。
白钰一番顿挫,将才沉声说道:“我之所以会入魔,便是被这来自于员峤岛上的盘古怨气,所侵蚀了。”
白惜月不由震惊,转而愈发困惑不解:“不是说,这两座岛被归墟隔绝了吗?又怎会...?”
“还记得两千多年前,我们一家同你义父还有小龙,一起在人间过上元节吗?”
她怔了一下,点头答道:“自是记得的,我还落水了。”
“当时,孟阙亲自上阵摇船,我还笑他,怀揣着至宝乘归浮槎,却来划一条人间的小船...这乘归浮槎,便是当今世上,唯一能渡过归墟的法宝。”
白惜月似乎有些懂了:“是爹爹你,乘坐浮槎穿越了归墟,才沾染上了盘古的怨气吗?”
白钰摇了摇头:“非也,是另一位上神从你义父那里借走了浮槎,从而将这怨气引入了六界四海。这怨气十分诡谲,宿主的怨念愈甚,它的破坏力就越强。当年青丘与天界大战,我一时意志不坚,教这怨气趁虚而入,将才堕仙入魔,犯下了累累暴行...”
听到这里,仙子莫名沉默了,这是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可这个答案听起来...已经远超她的理解范围之外。
不过三千年,三千年于神仙而言,也只是弹指一瞬...而就在这三千年间,她所身处的世界,便发生了如此骇然的沧桑巨变。
而且冥冥之中,她似乎有所感应,其中种种变迁...皆与她息息相关。
“为了救我,你的义父出归墟去往员峤岛,欲将这怨气的根源剿灭,因此...才殒身的。”
“只是这样吗?”白惜月追问道,“与我娘亲,没有一点关系吗?”
白钰微微一滞,随即轻轻摇头:“没有,我堕仙了,须得入人间经历一世生老病死求不得之苦,才能浣洗仙根,重回仙班...如此,我才遇见了你娘亲。”
她对上父亲的眼睛,那双瞳色浅淡的眸子,与她的,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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