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他不再躲着卫婵沅,有时也会同她一起吟诗写字,在这个小镇上,他头一次发现学问和自己相当的人,还是个女子,大有遇见知音之感。有一次见她写字,他突然慌了神,那书写的模样和纸张上一手漂亮的拈花小篆,总让他觉得格外熟悉。和她一起,让卫若书觉得越来越亲切,既放松又自然,莫名就生了些喜爱之情,知道卫婵沅喜欢糖葫芦和风车面具这类小玩意,就会抽时间去镇子上买回来给她,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自己心里格外满足。
日子一天一天就这样快去了,转眼到了夏末,村子里的老人,都说这个村子要转运了。一年前来了一对夫妻,男子满腹经纶,女子端庄秀雅,村子里的孩子有了习字的去处;半年前来了个郎中医术精湛,生了疑难杂症也不用担心;三月前来个两个貌美的女子,一个虽不会说话,但总是与人为善,一个就像是天仙下凡,不但才华与那位私塾先生相当,还经常接济村子里的穷人。
大伙都对她格外尊敬,很多男子生了爱慕之意,但都知道自己配不上如此女子,若说谁能配得上,怕只有那私塾先生了。
可巧,私塾先生每日都往小安子家里去,一开始都还好,时间一长,卫婵沅总买先生爱喝的茶叶,先生也总是拿着些女子喜欢的小玩意去,有人从门口走过,听到过两个人在里面吟诗作对,谈古论今,明眼人都看出了些眉目,说三道四的人多了起来。
但大家都没有觉得不妥,本来男子纳妾就是平常,更何况是如此登对的两个人。
这闲话传着传着就传到了卫若书妻子的耳朵里。
她点着烛火,缝补着卫若书的衣服,突然说道:“夫君,若真的对小安那家新来的小娘子有意思,我是不反对的。”
卫若书放下手里的书,坐到她对面,“云芳,你误会了,我对卫娘子没有男女之意,虽然我心里总牵挂,但我知道,我对她和对你是不一样的,她更像是我想关心爱护的晚辈。”
顾云芳不说话,轻轻点点头,但心里是不信的,她也偷偷去见过卫婵沅,别说是男子了,就是她一个女子,见了都不由得脸红起来,那明亮的神情,那优雅的气质,那举手投足间对四周的压迫感,让她在那一瞬间就觉得自己输了。
今天这话,她早就想说了,但却迟迟未说出口。看着身边躺着的卫若书,她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原本是生活在帝都郊外的农户,一日和爹爹上山砍柴,看见了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虽然他灰头土脸的,但自己在看见的那一刻,却怎么也挪不开眼,求着爹爹把他抬回了家。
毕竟是帝都人士,哪怕生活在郊外,也知道卫若书身上穿的衣服华贵,身份自然不低,爹爹怕惹事,想把他拖出去,让他自生自灭,但顾云芳却又求着爹爹把他留了下来。
当晚,爹爹当机立断,租了马车,给他换上了农户的衣服,连夜出了城。
而第二日,他失踪的消息才被卫府所知。
他们辗转了几个地方,顾云芳的爹爹突发恶疾,不过两月就走了,临走前,拉着卫若书的手,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她。
顾云芳总觉得她救的这个男子是因为恩情娶了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她,毕竟自己是如此普通的人,怎么配得上俊逸非凡,文采斐然的这个人呢。
她想了一晚上还是在一大清早来到了卫婵沅的住处。
文芯和逐安正要出去捕鱼,逐安看见顾云芳说道:“顾家娘子,你怎么来了这里,是先生有什么事吗?”
卫婵沅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人就是二哥的妻子,二哥失忆后,就姓了顾,她是知道的。
看见那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的神情,察觉到她是来找自己的,便对文芯和逐安说道:“她是来找我的,文芯逐安你们先去吧。”
卫婵沅请顾云芳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给她沏了一壶茶,“本该是我登门拜访的,但又想着自己不出现在你面前更好。”
她这个没几日光阴的人,看到二哥如今生活幸福就够了,知道了身份又能怎样,或许活的还没有在这个小渔村开心。
顾云芳不明所以,“卫娘子,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你对我家夫君……”
“嫂嫂别误会,我对你夫君并无此意。”卫婵沅沉默片刻,说道:“想必嫂嫂也知道他是失忆之人吧,我倒不妨告诉你,我是他的亲妹妹。”
顾芳菲站起身来,十分紧张,她心里知道自己夫君非富即贵,如果找回了之前的身份,不知道会不会同她和离。
“你是来带他走的吗?”
卫婵沅笑了起来,“你别紧张,我若想带他走,早就表明身份了,又何苦这么久都没说呢,我以为二哥他死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我非常开心。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别误会,而他现在过得很幸福,很快乐,也不必再让他忆起之前事,所以,还请嫂嫂别告诉二哥,我是他的妹妹。”
“那你么究竟是谁?”
“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我是谁不重要,而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你的夫君就好,我希望你们能幸福快乐过完今生。”
卫婵沅也对文芯有所交代,永远都不能告诉卫若书。如果哪天他自己想起来,回不回去让他自己做决定就好,原本二哥的心愿就是云游四方,不是个受束缚的性格。
有些记忆,不是自己想起来的,而是听别人说的,更多的是好奇和探究,为了找回从前那些也许永远都记不起的记忆,会做不是自己本意的决定,所以还是等他记起来后再做决定,如果一辈子记不起来,这样的生活,她觉得真的挺好的。
眼前的女子很显然非常爱二哥,这是二哥的福气,也是他们的缘分,自己不该多言。
“现在嫂嫂可放心了?”
顾芳菲低头不语。
“嫂嫂今后别来找我了,省的二哥误会什么,你放心,流言不会太久的。”
是的,不会太久,因为她真的时日无多了。
顾芳菲刚走,神医就来了,他看见石桌上的茶,自己倒了一杯。
“丫头,你猜昨日我去镇上听到了什么消息?”
卫婵沅笑了,“莫不是皇宫的消息?”
“你说对了!现在流言彻底变了,说你不是妖星,而是贤后,因为自己不能生育,为了劝谏陛下纳妃延续皇家血脉,自愿离宫,大义之举之人怎么可能是妖星。大家都说皇帝不纳妃,是对你的用情至深,知你重病,舍不得在你在世时候纳妃。”
神医点点头,“现在传的这些还挺像话的,我挺喜欢听。”
“那现在宫中呢?是如何?”卫婵沅淡淡问道。
神医却欲言又止,“咳咳,现在没什么了,没什么了。”
卫婵沅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说吧,在我死之前,总得让我知道自己的成全换来了什么不是吗?”她盯着神医,“是不是陛下纳妃了?”
“咳咳……”神医猛然呛了一口茶水,“丫头,你还真是未卜先知。”
虽然想到了是这样的结果,但是现在听到,心里还是难受了起来。
神医继续说:“陛下纳了四个嫔妃,分别是吏部尚书嫡女为娴妃,户部尚书嫡女为淑妃,太常寺少卿嫡女为丽嫔,骑兵营将军嫡女为安嫔。”
卫婵沅不说话,只是握着手里的茶杯,许久轻轻笑了一声,“这原本就是我所愿,如今我倒是能放心的去了。”
神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件事谁都安慰不了,拿出一个药瓶递给她,“药快吃完了吧,这里是一瓶新的,应该能吃一段时日了。”
卫婵沅接过来,“多谢花神医,亏得有了这些药,我才能在发病时不那么疼。”
“这或许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好了,我走了,改日再来”
不等卫婵沅相送,神医推门而出。
第120章 终章
卫婵沅原以为自己会走的很快, 没想到春末来了这里,熬过了夏季,又熬过了秋季,如今都入了冬, 天空飘起了雪花, 她还活着。
所以, 当那日自己吐血昏迷再睁开眼时,突然有了一种熬到了尽头的感觉。
窗外下起了鹅毛大雪, 她似乎看见了前世无欢宫中那株盛开的腊梅, 还有腊梅底下那个身穿红色嫁衣的女子。
想了想,不由苦笑,算算时间,今日许就是那日了。
文芯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看见清醒的卫婵沅呆呆望着窗外, 欣喜的走到床前, “娘子,你醒了,可有感觉好一些?”
“文芯, 今日是冬月初几了?”
“已经冬月十五了, 娘子昏睡两晚, 可吓坏我了,如今看着倒是好了不少。”
冬月十五,果然就是那一日。卫婵沅撑着起身,文芯忙放下汤药将她扶起,在背后靠了上垫子,又去拿汤药,“这药的温度刚好, 娘子快喝吧。”
卫婵沅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把空碗递给文芯说道:“准备笔墨,我要给爹爹写信。文芯,还得劳烦你送信了。”
文芯有点慌神,“娘子为何今日想起要给郎主写信?”
“二哥的事总要让爹爹知道的。而且我相信爹爹也会赞同我的做法,只要他活着,不论他认为自己是谁都没有关系。”
写好信,交给文芯,卫婵沅看着窗外的大雪,心头一动。
“文芯,把大氅拿来,我想去看雪。”
文芯愣住,心头一紧,看着窗外细细密密的小雨,忙道:“娘子稍等。”
她没去拿大氅,一路小跑到神医的住处,喘着气说道:“花神医,娘子刚才给我说,下雪了,她要去看雪,可是南地如何会有雪,这明明只是细雨罢了,她是不是癔症了,你快给她开药。”
神医拿起干帕子递给文芯,让她擦一擦头发上和身上的雨水。
“不是癔症。既然丫头想看雪,你就让她去好了,回去再做些她爱吃的菜式,有什么想说的话,都在今日一并告诉她吧。”
“神医,这是何意?”
神医叹气,“明日一早你就知道我为何这么说了,快去吧。”
卫婵沅披好大氅,手里拿了个包袱,文芯拿着伞想和她一起出门,她却拿过伞道:“我想自己走一走。”
神情笃定,不容置喙。
文芯退后,卫婵沅独自走入了雨中。
她去到二哥的住处,开门的是顾云芳,二哥还在私塾,她放下包袱说,里面是自己为二哥缝补的冬衣,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又去了私塾,远远听见郎朗读书声,透过窗户看着二哥正面带笑意纠正一个小孩子写字。
来到神医的住处,并未走进,放下之前的药瓶,那里面还剩下两颗药,她想,不要浪费了才好。
最后坐在海边的大石头上,看着海水不停的拍打着,才猛然惊醒过来,她这是在海边,怎么会下雪呢?可是刚刚她分明看见了雪,还有那株腊梅开得正艳。
来到海边半年有余,如今倒有些想念帝都了,卫府的后院,她曾在那里欢声笑语度过十多年,广聚轩的樱桃煎她是吃也吃不腻,清心殿的荷塘,不知那些小鱼还在不在,池边的小亭子,有多少次她在那里闲适惬意。
还有院中的桂花树,今年秋天,有没有人去捡桂花,为陛下做桂花糕,酿好桂花酒埋在树下等候来年的佳酿。
没办法,还是想念,不管多么想要重新开始新生活,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念的还是之前那些点滴。
雨已经不下了,太阳出来,卫婵沅收起伞,回了家。
文芯和逐安等在院口,见她来了,忙把她扶到屋里,扑面而来的是饭菜的香气。
“娘子,我去买了些红豆绿豆,做了糕点,你快尝尝,还有这蟹酿橙,许是没有广聚轩的好吃,但也能入口,只是这里并没有卖桂花酱的,想做些桂花糕,也没办法。”
卫婵沅坐下拿起一块红豆糕塞进口中,“今日这红豆糕,文芯做的格外好吃。”又吃了一块蟹肉,不住点头,“谁说不及广聚轩,我看文芯你都能去广聚轩做大厨了。”
姐弟俩也坐了下来,三个人围在一起,欢快的吃饭。
卫婵沅看着逐安说道:“逐安,你姐姐这几年在宫里吃了很多苦,往后你要好好照顾她,还有呀,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把你姐姐嫁了。”
文芯扭捏道;“娘子,你怎么说起这个来。”
“你年岁也不小了,你不成亲,逐安又如何成亲呢?若你不回来倒也就罢了,既然回来了,遇到良人就托付了吧,今后还要操心逐安的婚事呢。”
逐安道:“我不急,倒是前两日我瞧见李家大哥对姐姐有些意思,李大哥忠厚老实,待人友好,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事他都愿意去帮忙,我觉得挺好。”
“这么一说,文芯立刻红了脸。”
卫婵沅一看文芯害羞的模样,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她深呼一口气,真希望能亲眼看见文芯嫁人呀。
不过吃了几口,就有些反胃,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现在不过是强撑着,或者白日里的好精神,不过是老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
看着满桌子的菜,又不想文芯失望,说道:“今日不知道文芯做了这许多好吃的,回来的路上,吃了些小食,现在已经饱了,我先回房间休息了。”
文芯和逐安丝毫也没察觉出来什么异样,在卫婵沅回房后,两个人打趣说着李大哥的事。
卫婵沅没有点燃房间的烛火,坐在窗边的躺椅上看着天空的明月和满天繁星。
心中坦然开阔,爱着她的和她爱的所有人,都有了一个好结局,她已了无遗憾。
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悠长的呼出最后一口气,这一生,结束了。
帝都紫宸殿,昏暗的烛火映照在明黄色的帷幔上。
陈逾白猛然惊醒,莫名心痛不已,前世卫婵沅自绝而亡的情景,白茫茫的雪地里,那一抹红不可控制的出现在脑海里,他猛然之间想起了什么。
“常禄,常禄。”
常禄跑进来,“陛下。”
“今日是冬月初几?”
“回陛下,冬月十五。”
是这一日了,阿沅失踪的那天晚上。“让六安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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