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想嫁人呀。”我无奈地对她说道。
山田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有像你这样的时刻, 可这人嘛,迟早要结婚的, 更何况现在北边又打起来, 再过几年很有可能会更加乱, 你不趁现在赶紧结婚生孩子,到时候若是在逃亡时怀孕那可是很苦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一尸两命呀。”
山田夫人这话说得有些过了, 但我知晓她也是打从心底担忧我, 因而我也只是平静地笑笑, 说道:“我不想结呢, 夫人。”
山田夫人摇了摇头,到底不是真的亲人,只能叹了口气离开。
我因为自己辜负了山田夫人的好意而感到了难过和羞愧,可我实在是不想结婚。
或许是因为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我渴望着绝对纯粹的情感,对我而言,不管是生死之交的挚友、相濡以沫的爱人、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不足以称之为『家人』。
真正的家人应当远远在这之上,比这些事物要更加沉重。
我自己是感情很沉重的类型,因而我也不想随意和别人结交过深的情感,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将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到某个人身上,而后在被对方疏远时又再次坠入地狱之中。
倘若要我忍受那样的痛苦,还不如在还是朋友的阶段就直接与对方一刀两断呢。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人方面有着非常严重的缺陷,可缺陷这种东西都说是缺陷了,哪里是轻易就能够改好的?
在辛苦工作完一天后,我回到了家——这里其实就是一间小仓库,原是杂货铺老板夫妇还在这附近时拿来放杂物的,后来它们又将店铺搬离到比较热闹的地方,这间仓库就闲置了,正好借来给我住。
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罢了,幸而我自身对物质要求也没有太大的渴求——渴求又有什么用呢,现如今我一个独自在外的女人能靠老板娘夫妇的帮忙而有一口饭吃一已经是极为幸福的事情了。
...『幸福』。
我躺在榻榻米上,忽地回忆起了从父亲家里离开后的几年生活。
在这几年间,我也并不是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只是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人罢了。
离开家不久后我所遇到的第一个交心的人叫做杏,我俩遇见彼此时双方都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我这边有点复杂,杏却只是和妈妈吵架了而已。
杏和我同样年纪,家里却比我要富裕多了。与此同时,与阴郁的我相比,杏也要更加开朗和爱笑,她笑起来时牙齿尖尖的,很可爱。
平日里与其说是我照顾杏,不如说是杏照顾我。刚刚离开家的我手里并没有多少钱,只是往日存下来的零花罢了。没过一会儿就用完了,如果不是遇到杏,我可能要沦落到啃草去了。
杏爱照顾人,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总有种自己变回了孩童时期缩在妈妈怀里的感觉。我如实地将自己内心的感受告诉了杏。
“唉!”杏哀叹:“我可没想过自己会有你这般大的孩子呀。”虽然这么说着,杏的眼里却溢满了狡黠的光,她说:“换你来当我妈妈才对。”
我哭笑不得地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也没有你这样大的小孩。”
杏嘿嘿地笑了几声,她躺在我的身旁,用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说:“想要小孩的话到时候自己生一个呗。”
我瘪了瘪嘴,转过身去不理她,嘴里嘀咕着:“我才不要咧。”
“别生气嘛~”杏敷衍地道歉,随后不知为何又沉默下来,等到我因为心中的不安而想要转回去看她时,杏就着从身后抱住我的动作说道:“晴子你看起来总是一副很孤独的样子。”
“...才没有。”
“别嘴硬了!你就有!”杏猛地抓住我的腰,让我不由得惊呼一声,恼羞成怒地转回身去打她。
到底都只是十几岁的小女孩,没讲几句就抓着对方玩闹了起来。
等到两人都玩得气喘吁吁时,杏看着我,用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看着对我说:“要是有了家人的话,晴子应该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吧?”
我低声嘀咕:“谁知道呢。”
杏再次拥抱住了我,我比同龄的女孩子要高上七、八厘米,杏却又比同龄小女孩要娇小上很多,她抱着我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可我并没有笑她的打算,因为杏的体温很温暖。
“不只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哦。”杏抱着我轻声地说道:“而是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抛下对方的『家人』,远远在朋友、恋人和亲人之上的关系。哪怕相隔在世界的两端也清楚彼此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当时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忽地大脑不清地问了一句:“那杏算是我的家人吗?”
“才不算咧,我可不想为你放下所有。”杏放开了我,冷淡地说道。
我因为她这句话而感到心脏被毒箭射穿了那样,抽痛了一下。但嘴硬的我只是更冷淡地回复了一句:“也是,我也不想你当我的家人。”
“又生气了?”杏又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你这臭脾气不改改真是让人头疼。”
“我没有生气。”我努力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就有!”杏指着我说道。
我不耐烦地瞪了她一样,哼了一声不理她,于是杏又说道:“好啦,不说你就是了。”
“我现在念叨你也只是在想...要是连我都不在了,你会多么孤独呀?”杏闭上了眼,平静地笑着:“虽然我不是你的家人,但我还是希望终有一日你能够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家人,那样的话即使我不在了,你也拥有能够一直陪伴着你的人。”
夜深人静时,漆黑的夜晚和安静的氛围总会让人想要诉说些什么,杏便和我说了她的事情。
她其实为了逃婚才离家出走的。
“妈妈想让我和工厂的小少爷结婚呢!”杏用埋怨的语气说道。
我挑挑眉问道:“对方是性格不好还是长得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像他那样俊的人哩,性格也好,听说从小到大都成绩优异,待人礼貌...”杏嘟囔道。
“那这不是顶好的婚事吗?”既是厂里的小少爷又俊美无比,性格也好。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孩早就嫁过去了吧。
“可我不喜欢他呀!”杏气得踹了我一脚,说道:“又不是只要有钱、性格好又长得好看我就要嫁的。”
“平常女孩子早就喜滋滋地嫁过去了。别说有钱又长得好看、性格又好了,只要三者有其一都能让人嫁的。”我调侃道:“不过既然是我们的杏要嫁,那要求再高多少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说正经的!”杏嗔怪道。
杏望向了门外的天空,一双眼睛像是倒映着星辰那般闪闪发光可又不知为何带着黑夜的黯淡,她说:“我就是想,我就这么嫁过去了,人生就这样结束了可不是太可惜了吗?”
“嫁过去就人生结束了?”我疑惑地问道。
“唉。”杏坐起来,撑着脸烦恼地说道:“就这样说吧,如果我嫁过去,那我就不再是杏,而必须是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温柔的母亲。”
她将腿蜷缩起来,垂着眼说道:“可我只想做『杏』而已。”
我张了张嘴,沉默了半会儿后抱住了她安抚道:“对我来说,杏就只是杏而已。”
“可如果我一直只是杏,妈妈和大家都会很烦恼的。”杏继续说道,声音难掩低落:“我不想让他们烦恼...所以我也不能只做杏了。”
她看着外面的景色,轻声地说道:“真想到外面去看一会儿啊。”
我沉默着,心里想到,可外面的世界也没有自由与爱,只有无穷无尽的战争、死亡、哭喊与求救声。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杏。
没过多久,杏的家人就来接她回家了,临走前的杏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去,我拒绝了。
先不提杏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说四周那些人看我的鄙夷的眼神我都受不了。
杏知道我是个自卑又自尊心很强的人,也没有说什么跟她一起回去更好的话,只是塞了一些食物和钱给我,像是知道今生再也不会见到了那样叮嘱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望着杏坐上车子,而车的身影在路的尽头渐渐远去。
自那以后,我再也无法知晓杏的任何消息,也再也没有见过她。
在与杏分开后,我过了一段很辛苦的时间。杏爱照顾人,我离家没多久就与杏相遇,而后又被她照顾惯了,猛地回到独自一人流浪的时候还差点被偷了钱。甚至被偷了钱都只能算小事,我被人贩子团伙盯上,一个抓着上半身一个抓着腿,差点就被直接拖走卖去吉原。幸好负责巡逻的人经过,大喊了一声“抓人贩子咧!”,把那两人给吓跑了,要不然此时的我恐怕早已被折磨死了。
在与杏分开的第二年,我遇到了酒馆的老板娘,她看我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在外面流浪,觉得我可怜就留我在那里打工。
老板娘的丈夫上战场死了,儿子在外面工作,放假才回家一趟,女儿年纪要比兄长小很多,身子骨弱,早些年病死了,老板娘之所以会留我下来多半也是因为她女儿死时和我差不多年纪。
表面干活利索又勤快的老板娘实际上已经病得很严重了。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有的时候她会把我一人叫去,然后让我缩在她的怀里,给我唱不知道哪里的歌。
我听不太懂,只觉得那声音很好听,然后老板娘就会念叨我的名字:“晴子呀晴子。”,她这样念着,恍惚间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被爱着被保护着的时候。
但我其实不喜欢晴子这个名字,可我不好意思和老板娘说。因而只是抬起头来朝她笑。
某一天,一如既往蜷缩在老板娘怀里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想起了杏,她现在多半已经嫁给那个工厂的小少爷并且还生了孩子吧,也就是说——杏已经不再是杏了,她是一个『母亲』了。
可『母亲』应该又是怎么样的呢?
关于我自己妈妈的记忆,我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毕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无论我怎么哭喊着、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记忆的碎片,关于妈妈的记忆还是渐渐消散了,以至于现在我连她呼唤我的声音也忘却了,只记得妈妈变成了晴天娃娃这件事。
我心中带着疑惑,不由得问老板娘。
同样昏昏欲睡,只是嘴里还含糊地唱着歌的老板娘抬了抬眼皮,用呓语的语气说道:“哎呀,『母亲』吗?这可真是一个难题。”
“『母亲』是温柔的,是残酷的,是勇敢的,是懦弱的,是强大的,是弱小的。”老板娘抱着我,说:“她可以是任何模样的,因为不管世人再怎么吹捧或贬低,『母亲』也仅仅只是个人而已。她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坏人,这一切都只是取决于自己的选择罢了。”
我并没有在酒馆这里待太久,因为老板娘不久后就病得更厉害了,连我也认不出了,酒馆自然也不得不关了,她的儿子从工作地点匆匆回来接她去医院里,医院里有专门的护士去照顾她。
老板娘的儿子叫做直人,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嘴里叼着一根烟,嘴里有些模糊地抱怨道:“老妈也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这时候病,我工作也是很忙的。”
直人这么说着,看向了我,说道:“你就是老妈信里说的『晴子』吧?”他看起来很凶,我有点怕他,抿了抿嘴点点头。
直人吸了口烟后吐出,虚无缥缈的烟雾将我眼前的世界都披上一层朦胧不清的纱,让我恍惚间想到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
我不习惯烟味,被直人这口烟给呛了一下,直人也没有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只是用恍惚的眼神盯着我,透过烟喃喃道:“果然很像小雨啊。”
小雨就是老板娘早些年病死的女儿。
直人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感叹了一句:“那孩子命不好,偏偏在家里最贫困的时候生病了。那还能怎么着?...就算是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变得虚弱,然后断了呼吸罢了。这就是命呀,没办法、没办法...”
因为朦胧的烟雾,我看不清直人脸上的表情,只能依稀感觉他似乎哽咽了一声,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
要分离的时候,直人和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挺想让你留下来照顾老妈的,至少让她留个念想。但老妈现在病得厉害,药费和医疗费都多得数不清,我实在没有多的闲钱留你一口饭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摇了摇头,清楚直人的确有难处。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光是自己要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怎还顾得了他人?
我看了一眼那边病床上不停喃喃着小雨名字的老板娘,咬了咬唇,转身打开病房的门,准备离开。
“...晴子?”身后突然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我茫然地转过头去,发现老板娘正带着笑容不停地抚摸怀里的玩具熊,轻轻地唱起了往日里给我唱的那些歌儿。
直人有些怀念地说:“啊啊,是家乡的歌啊。”
我张了张嘴,望着老板娘一边哼着歌一边小声地念着:“晴子呀晴子”,忽地感觉眼眶一热,狼狈地离开了那里。
之后我又去各种地方打工,大多数地方只能留我很短暂一些时间,有的人可怜我也有的人视我为下水道的老鼠。
而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不知何时对拥有自己的一个家有了些许执念。
就在我都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干脆找个好人家嫁了算了的时候,出来扔垃圾的我突然看见一个浑身都是伤的女人。
注意到了我,女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的名字叫做惠美。也许是因为不幸的人总会吸引自己的同类,也许是因为这世间就是有多到数不胜数的不幸之人,看见惠美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我立刻明白了她是和我一样身处不幸的人。
那一天看见伤痕累累的惠美,我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自己的临时住所里,拿珍藏的的药膏给她涂。
平日里我自己磕着碰着了都舍不得用半点,可此刻却恨不得把所有药膏都涂到惠美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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