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帮她涂药膏时,惠美只是流着泪,不说话。在那之后,惠美也时常会浑身是伤地来到我这里,像是将一颗破碎的心放到了我的面前。
惠美比我小好几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她并不爱自己的孩子。
惠美靠在我的怀里,用细小的声音说道:“如果被外面的那些人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吧。”
她用茫然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爬着蚂蚁的地面,轻声说道:“因为我并不爱着自己的孩子也没办法为他们牺牲一切。”
“不如说...很奇怪呀?为什么我要理所当然地『为母则刚』,必须为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两团肉而奉献出我的一切呢?”她像是很困惑那样说道:“我只是被迫怀了孕,成为了母亲,然后周围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必须成为一个完美的、爱着孩子的母亲,就连我自己的母亲也说为我这样的人感到羞耻...明明我自己也会痛的呀?”
我垂着眼看着她身上的淤青,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姿势不会触碰到惠美的伤口,我安抚着说道:“你不奇怪的,惠美。你只是太累了。”
就像我未曾恨过抛下自己的母亲那样,我也并不觉得惠美令人厌恶,不管怎么样,无论她背着怎样的身份,她也仅仅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会哭会笑,会感到痛苦、感到疲惫、会感到绝望、会像是玻璃一样变得破碎的人类而已。
惠美很疲惫那样闭上了眼,用呓语般轻柔的声音说道:“晴子真的好温柔啊,只有在你面前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标签而是一个会哭会笑的人。”
“跟我这种糟糕透顶的人不一样,晴子一定会是个很爱自己孩子的妈妈吧。”
惠美像是小婴儿那样蜷缩着说道:“要是我是晴子的孩子就好了,好想晴子能够成为我的妈妈。如果那样的话,无论我是怎么糟糕透顶的人,你也一定会爱着我吧。”
“拜托了。”闭着眼半梦半醒的惠美流下泪来,用祈祷的语气说道:“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让我成为晴子的孩子吧。
“拜托了...”
“惠美...”伤痕累累的我抱住了同样伤痕累累的惠美。
说了这样话语的惠美却在几个月后就死掉了,杀死她的人甚至不是她的丈夫或母亲,只是一个路过的小偷。
那是一个比惠美还要小的孩子,因为那天看到只有惠美一个人和两个孩子在家,为了帮仍旧缩在草丛里发高烧饿肚子的妹妹拿到一个面包而拿石头砸死了惠美。
当我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小偷已经被抓起来了,惠美的丈夫和警.察在说着什么,惠美的两个孩子仍然处于不知世事的年纪,还以为惠美只是睡着了。
至于惠美?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以至于死时的惠美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也无法得知。
但我在听了这件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痛哭流涕地喊着:“至少让我把吃的拿回去给妹妹吧,求求你们了!”的小偷被警.察拖走,冷漠地选择了无视。
我无法原谅杀死惠美的他,自然也不会帮他,哪怕知晓那个年幼的、还没有六岁的小女孩是无辜的。
几天后得知那个妹妹已经死在草丛堆里,因为太饿了而把石头吞下去的消息,我感觉自己的舌尖发涩,心里泛起一股疼痛的绝望感。
——从这一刻起,我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奢求幸福了。
我的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在惠美死后的几年,继续到处流浪的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在快要饿死的时候被杂货铺老板夫妇给捡了回去。
直至今日,我依旧庆幸着自己能够遇到这么好的人。
所以,当失去的那一天来到之时,我的心里除了茫然之外已经塞不下别的情绪了。
“轰隆”一声,当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无论是什么都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包括那家有些破旧的店铺,包括小卖铺老板夫妇破烂得认不出来的尸体,我还是靠着衣服碎片才认出这两个人的。
我站在一片废墟之中,茫然地望着四周的场景,人们的哀嚎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明明就在我的四周,却又像是离我很远很远那样。
我再次失去了容身之所,再度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我在世间挣扎着,想要得到幸福,想要获得家人,但无论我怎么挣扎,得到的也只是坠向更深一层地狱的结局。
那一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新工作的我走在马路上。周围没有什么人,我因为疲惫也没有多去注意身边的人。
被两个人抓住双手捂着嘴的时候,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人贩子。
“也不是特别漂亮唉,卖出去应该也赚不了多少。”有些遗憾的语气。
有手伸了进去,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
“没办法,最近经济不景气哩,这个卖出去还能让我们俩熬一阵子呢。”
“这个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的,也不知道能在那种地方熬多久。”嬉笑声。
“反正卖出去后也不关我们的事了。”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怒火熊熊燃烧着将一切理智都烧得干干净净,使我突然涌起了力量奋力地挣脱开他们。
随着男人们的惊呼声,我用力地向前奔跑着。
路旁两边的人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在我被抓住的时候他们没有惊讶,反而在我挣脱开来时惊讶了。
我咬着牙向前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
在呼吸因为剧烈奔跑而变得痛苦起来时,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我也是像现在这样用力奔跑着,然后在心里大喊着:我绝对会幸福的。
我身体一颤,在愣神的一瞬间被那两个人男人给抓住推向了桥边的栏杆,远处隐约传来了火车的声响。
“跑啦!我看那你还跑!”某个男人的手恶狠狠地扇了下来,震得我嘴里立刻涌起一股铁锈味,大脑内嗡嗡作响,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我猛地喘了口气,无法自制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悲鸣。
“唉,别打了,要是打坏了就卖不好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他的话语无法让我升起半点感激之情,残留在我心中的除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之外...只剩下浓浓的绝望与厌恶。
我的脑海内在这一瞬间涌现出了许多画面,像是自己年少的时候,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同学,杏、酒馆老板娘、惠美还有杂货铺夫妇。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想要得到幸福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无论是谁都想要变得幸福而快乐吧?
为什么——
想要获得幸福难道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吗?
我心中的怒火被点起,在两个男人的羞辱下更是奋力地挣扎着。
“滚开!滚啊!滚开!”我拼命地大喊着,奋力地挣扎着,想要从这两人的控制下挣脱开来。
男人满脸戾气地再次打了我一巴掌,仍不解恨那样又猛地推了我一把,本就奋力挣扎着的我在他这一推的力气下直接腾空了。
我,从桥上摔了下去。
“啪”一声,我像是风筝那般摔在地面上,远处隐约传来了火车的声响。
我睁大了眼,想要从火车轨道上爬出去,但全身都像是碎掉了那样令我无法动弹。
动啊!我的身体!快动啊!!
我无法压抑内心的恐惧,在心中拼命地喊道,但我的身体依旧没有动一下,反而有鲜血不断地从我的体内流出来。
火车越发近了。
眼泪从我的眼眶溢出来,和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一样温热。
“救、救我。”我用破碎的声音低低地喊道。
“救救我...”我呜咽着喊道,然而我的求救声沙哑破碎,比树上的一只幼鸟的声音还要微弱,无法抗拒地被整个世界吞噬掉。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呜咽着,努力想要伸出手往一边爬去,但别说爬了,我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火车就在面前了。
我不想死啊!不管谁也好,救救我,我想活下去,我还想活下去啊——!!
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想要活下去获得幸福啊!
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
“轰隆”一声,火车飞快地撞了过来。
第45章
破碎的记忆在那瞬间涌入脑海中, 与此同时,所有的负面情绪也将我的理智给吞噬掉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只能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一脸担忧的阿治, 他似乎想要过来抱住我, 可又因为我现在是灵魂状态, 阿治伸手过来也只能穿过我的身体而已, 这使得他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理智告诉我得去安抚阿治, 可脑海中暴走的情绪使我无法停下嘴里的惨叫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想要获得幸福难道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吗?
被人从桥上推了下来,肉.体“啪”一声撞到地面上, 浑身骨头似乎都断裂了, 大量的鲜血不停地从体内溢出来, 之后是如怪物般冲来的火车, 毫不留情地从我的身上碾了过去。
那种绝望与让人发抖的疼痛依旧挥散不去, 身上仿佛还弥漫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味,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无法自制地发抖着惨叫。
此时的我仍是幽灵的状态, 这也导致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我的惨叫声没有被任何人所听见, 就像我还是中谷晴子的时候,我的挣扎与惨叫也理所当然般地被淹没在了整个世界下。
我们每一个人总是被整个世界倾斜下来的恶意给淹没, 连挣扎也挣扎不起多少水花就慢慢地往下沉。
我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
作为中谷晴子的我在惨死后因为自身的执念而变为了怨灵。怨灵状态的我浑浑噩噩地到处飘荡着,浑然没有半点理智, 仅仅只是怨恨着而已。
飘荡了没多久, 还没等我变为更加可怖的怨灵又或者是被路过的阴阳师除去, 我误打误撞地遇见了拥有比较特殊的体质, 自身又与我极为相合的芽衣。
在芽衣死后, 对活下去拥有强烈执念的我附身在她身上, 以失去记忆和将自身怨气分离开来为代价, 在芽衣的身上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的机会。
因为潜意识地讨厌自己原有的名字,发自内心地想要得到幸福,所以忘却了『晴子』这个名字,而是作为『幸子』活了下去。
简单点来说,幸子就是没有经历过那些糟糕事情反而是拥有了另一个叫做芽衣的少女的记忆的晴子。
我将自己的过去给舍弃了,自私地忘却了本不应该忘却的那些记忆,以新的身体和新的身份活了下去,自以为自己这样就能够得到幸福了。
可无论我怎么抗拒、逃离,噩梦般的过去终究还是缠了过来。
因为我必须很清楚地意识到,『晴子』也是我的一部分。
不知何时,我嘴里尖锐的惨叫声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声,我发着抖看向了前方的『自己』,那是我剥离开来的怨念。是中谷晴子的负面情绪——她浑身是血,整个人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已经干涸的鲜血使得晴子的头发变成了深色,再加上她血肉模糊的样子,使得这个『自己』看上去无比丑陋、令人憎恨。
我厌恶我自己,即使到了今日我依旧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哪怕穿着最为鲜丽的衣服,拥有最为美丽的容貌,我依旧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深陷污泥之中挣扎着想要往上爬的晴子,丑陋到哪怕被砍成一块块地然后扔到下水道里给老鼠啃食也不为过的地步。
我一直努力地去爱别人,通过爱着他人来获得安心感,妄想着以此来获得幸福。
我以为我得到幸福了,事实上我却只是将自己的过去遗弃掉,然后自顾自地觉得自己获得幸福了。
但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是没办法真正得到幸福的。特别是我这种表面看上去温柔、好脾气实际上本性却疯狂又执拗的人。
倘若连自己的过去、伤痕都无法去接受与拥抱着,那我就不再是幸子或是晴子,只是一个戴着面具活下去的小丑罢了。
“幸子。”在一旁的阿治露出了担忧的眼神,他的眼神使我觉得原本空落落的脚下生出了树根,深深地扎在地面上,令我能够稳稳地站在地面上。
好歹也是已经下定决心变成母亲的人了,在孩子的面前至少也要做一个榜样才行。
这么想着,我努力喘了好几口气,泪水从眼眶中掉落出来,但我笑着,望着她喊道:“晴子!”
我大声呐喊着,用尽全身力气那般去呐喊着。
晴子,奋力挣扎着想要得到幸福的晴子,怀抱着苦痛不停地行走着的晴子,我的『前世』,我的半身。
我分离出来的怨恨——晴子,她流着血泪望着我,那副模样是真正的恶鬼,狰狞而又可怖,浑身都是血迹,脸上全是憎恨,对这个世界,对他人,对自己的憎恨。
但那是『我』自己,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副神情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在求救。
『我』在求救,哪怕死去,化为恶鬼依旧没有放弃往上爬。她的声音不被任何人所知晓,就像是被火车碾压过去时,依旧在不停地喊:“救救我。”一样。
但现在不同于那个时候了,因为我听见了。
我听见了『我』自己的求救声,听见了她的呼唤,看见了她的挣扎。
所以,我这么说了——“我在这里。”
我伸手握住了晴子的手,看着她那双溢满鲜血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在这里。”
我听见了,我看见了,我知晓了。
“真的很抱歉自顾自地把你扔掉了。”我说道:“为了获得第二次生命,为了获得幸福,自顾自地把自己不想要接受的部分给扔掉了。”
“可我也理应知晓,即使我再不想接受自己的过去,有一些东西也是绝不能抛弃的。”
希望我不会孤独的杏,温柔地给我唱歌的酒馆老板娘,伤痕累累躺在我怀里希望下辈子能够被我生下的惠美,好心收留了我的杂货铺老板夫妇。
这些看似渺小的记忆是使当时的我一直支撑下去的理由。
“而且,我也不能否定自己的挣扎呀。”我无奈地苦笑,望着面前似乎愣住了的晴子,拥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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