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宝保是个看着三十上下的年轻宦官,白白胖胖的脸庞,如果非要找个形容词那就是面如秋月,中等身材,脸上总带着笑,显得十分温和,身上的衣裳、佩饰都精致到了十分,熏香也十分高雅,就像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就是手上习惯地带些非常女性化的小动作,却非常地自然,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高宝保其实在济南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山东境内的文官武将,包括邢岫烟的父亲邢忠。如果不是出于对山东现状的考虑,高宝保也不会委婉却坚定地拒绝了邢忠的陪同。
不过,他既然出任莱州市舶司转运使,又要从邢岫烟手下的这个庄子上拿盐,自然是少不了跟邢岫烟再见上一见。
高宝保也不否认,拒绝邢忠的陪同,就是算计着邢岫烟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很好打发。
高宝保是这么想的。
尤其是看到衣着低调一身淡雅气质的邢岫烟进来的时候,他更是满意。
他喜欢跟这样的千金小姐打交道。
“都说邢郡君生得好,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日后杂家说不得还要仰仗郡君呢!”
“啊呀~!高大人说得哪里话,什么日后不日后的,就是今日,也是小女子仰仗高大人呢!”
高宝保的脸上立刻微微露出了三分得色。
他道:“郡君言重了。郡君如今是闺阁千金,日后礼聘入了宫,就是娘娘。是杂家仰仗娘娘才是!”
邢岫烟道:“看高大人说的,什么入宫不入宫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与大人如今都在这莱州府,都在为万岁办事儿,自当尽心尽力。小女子在此,就先恭喜大人了。巧了呢,大人的名讳之中也有个宝字。不,也许大人将来能更进一步,成为本朝的高力士呢!”
高宝保一听,大笑。
高力士的结局虽然不是很好,可是他一直都是唐明皇最信任的心腹,就连史书上也多有赞誉。而对于他们这样的太监来说,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失去权势,也不是千古骂名,而是失去皇帝的信任。
没了皇帝的信任,他们什么都不是!
邢岫烟把他比作三宝太监,高宝保未必会开心,可是把他比作高力士,他就高兴。
他故意道:“高力士乃是千古贤宦,只可惜,遇上了安史之乱。”
“陛下英明神武、励精图治,只要文不被文臣左右,武不让大将拥兵自重,自然国泰民安,说不得还能再现大唐盛世。我这个小女子,正好背靠大树又赶上了好时候。”
高宝保的眼神立刻变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邢岫烟一眼。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句话里面,已经透露出了邢岫烟的志向。可就是因为听出来了,高宝保才难以相信。
一个姑娘家,又早早地被封了郡君,日后进宫,最低也是宝林,只要熬上三年就是婕妤,再生个孩子,九嫔妥妥的。如果家里再给力一点,六妃之中少不了她一个尊位。
可以说,放在这位邢小姐面前的,是一片坦途!
可是他方才听到的是什么?
高宝保叹息道:“何人不想华夏再现大唐盛世?只可惜,难啊~!”
“说难未必难,说易也未必易。大唐强,强在大唐铁骑威震四方。只可惜府兵制基于均田令,均田令一旦奔溃,府兵制自然也跟着腐朽。要想在本朝重现大唐铁骑,首先,朝廷要有充足的财帛来源。加税,那是肯定行不通的。可是大海,一样能给我们财帛。毕竟,从北宋时起,海上贸易的利润,就是十倍起跳,不是吗?”
高宝保的大脑开始飞快运转。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来市舶司,为皇帝弄钱,这是他的任务。可是听这位邢小姐的意思,似乎不止于此?
高宝保道:“北宋盛况,杂家自然知晓。听说那时候,上至朝堂文武百官,下至寻常百姓,都犯禁走私啊~!”
“高大人,在晚辈眼里,这犯禁走私就跟犯私盐一样,不过是贪心不足想逃税罢了。若是大人立下税收,为朝廷带来源源不断地财帛,也把国库填得满满的,还能有谁会说大人的不是?”
高宝保迟疑了一下,道:“可是本官听说,北宋时期大量铜钱外流,以致于国内物价持续走高,百姓民生大不易呀~!”
邢岫烟道:“如果真是因为铜钱减少而影响百姓民生,那就多铸些钱便是。我可是听说,吕宋那边的孔雀石都是露天的,任由风吹雨打日晒呢!不过,小女子斗胆,敢问大人,真的是只有铜钱外流一因,导致百姓民生大不易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见高宝保沉吟不语,邢岫烟道:“小女曾听人说,早在北宋之时,倭国就有铸造宋钱,从中原套取财帛。大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想办法从倭国套取大量的真金白银,反而任由倭国、交趾,乃至是西方诸国从我华夏赚走无数的金银财帛?”
“这……”
高宝保不说话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什么,可是细想,却又不着边际。
邢岫烟见状,又加了一把劲儿,道:“就拿尽在眼前的半岛为例。敢问大人,若是我们用比半岛市面上高一点的价钱收购半岛本地的粮食,又用相对低廉的价钱抛售我们中原出产的粮食。您以为,会如何?”
高宝保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一直亏钱!”
邢岫烟却道:“错。站在半岛人的位置上看,半岛的粮食贵,我们中原的粮食便宜,用相同的钱他们能买到大量的中原的粮食。那他们为什么不买跨海而来的中原的粮食,却要去买半岛的粮食呢?而半岛农民需要面对的便是他们种植出来的粮食固然能果腹,却卖不出去,日子久了,自然种粮食的人就少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高宝保终于明白过来了:“到时候,半岛上全部都是中原的粮食!甚至半岛国主的府库里面有多少粮食,都要看我们的脸色!他们胆敢在背后做什么,我们只要一声令下,就能让半岛的市场上没有一粒粮食,半岛人,半岛人甚至会被活活地饿死!”
作为紫宸殿出来的太监,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邢岫烟道:“虽然用这种方式,在粮食买卖上,我们看似亏了不少钱。可是我们也利用了粮食在半岛上收回了大量的铜钱,然后把这些铜钱遇到倭国,转手我们就能挣回大量的真金白银。亏空的帐,自然就平了。而同样的办法也能用在倭国。毕竟,倭国和半岛都国土狭小,耕地面积不多呢!”
“好好好!妙计!果然妙计!”高宝保大笑,“那么,依姑娘之间,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自然是从半岛、倭国和琉球大肆收购粮食,一来,缓解山东粮食奇缺的现状,二来,则是帮着这几个地方的农民多多地增加些进项啊。”
三来,自然是把这三个国家和地区的粮食价格抬起来,为接下来做准备。
“本官明白了。可是如此一来,郡君手中的盐,就至关重要了。”
盐巴和船,是他们手里仅有的本钱。
“大人请放心。当初接到密令的时候,小女子就已经让庄子上多开了几亩盐田。这第一批的盐包差不多也都得了,只要跟大人完成交割便成。只是那琅琊县刁民甚多,需要恩威并施,方能堵住他们的嘴。”
却是跟高宝保要求分红了。
“好说,好说。”
高宝保笑得春风满面。
他不怕邢岫烟不开口,就怕邢岫烟不要钱。
这个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第29章
邢岫烟跟高宝保相谈甚欢,双方都对此次的会面满意得不得了。但是如果要达成所愿,他们还缺少一个必要条件。
当邢岫烟回到驿馆自己的小院儿的时候,听到方六方志平携兄弟方志远拜访,她的第一反应是高兴:
贪睡遇上枕头,真真赶巧了。她这里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呢!
邢岫烟连忙让请,这里教养嬷嬷指挥着丫头们把帘子挂上。
高宝保是太监,不用忌讳这些。可方志平和方志远兄弟却是外男,不能不讲究。
方志平方志远兄弟二人进屋后,在门边跪下,行礼,口中道:“侄儿方志平(方志远)拜见二姑姑。”
从辈分上来说,程氏是方志平兄弟的表姑祖母,作为林如海和程氏的义女,林家的二小姐,邢岫烟也当得这一声二姑姑。
可从名分上说,邢岫烟是正六品的郡君,他们是民,民见官,本来就是要行跪拜礼的。要不然,也不会有秀才见官不跪的说法。
隔着帘子,邢岫烟笑道:“快快请起!都坐吧。哎呦,这可真真难得,平哥儿如今事多,却巴巴地跑来,可是为着什么事儿?”
方志远道:“姑姑见笑了。论理,侄儿本应该在姑姑面前侍奉才是,不想邢大人那边事多,这才耽搁了。今日来,是想向姑姑请罪的。”
说着便起身,又要行礼。
邢岫烟道:“你这话说得,我可是要恼了!你口中的邢大人可是我父亲。”
话虽然这样说,脸上也依旧带着笑,邢岫烟却觉得这个方志远如果不是天生如此,不大活络也不太会说话,那么,他就是有意轻慢她了。
方志平连忙起身请罪,道:“二姑姑,我这个兄弟最是不会说话,还请姑姑莫要生他的气。侄儿替他向姑姑赔不是。”
“欸~先别忙说这个。你这个兄弟若是真不成事儿的,你也不会带着他来见我。所以,说说看,他有什么本事。”
如果这家伙是个真蠢的,邢岫烟相信,方志平绝对不会把方志远带到她面前来。
方志平迟疑了。
方志远却道:“二姑姑,倭国、半岛国土狭小,一年一熟。若是万岁有心,不但可以从中赚取大量的金银财帛,还能将两国牢牢地握在手中。甚至,甚至还能消弭倭寇之害。”
邢岫烟当时手里就是一顿。
她眯起了眼睛,定定地看了方志远好一会儿,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
“那你说说看,要如何把这两国牢牢地握在手中?”
方志远立刻侃侃而谈,竟然与方才邢岫烟在高宝保面前说的一般无二。
邢岫烟点了点头,道:“与我同高公公方才说的一模一样。”
方志平方志远兄弟俩都是一愣。
邢岫烟道:“不止如此。我与高公公方才还说流求部分地区稻米一年两熟,吕宋有露天的孔雀石矿,储量极大,倭国有金银矿,而且倭国跟半岛、交趾一样都依赖中原的铜钱。不止宋代如此,前朝如此,本朝亦如此。甚至倭国还私下铸造中原的铜钱套取中原的财帛。”
如果你没有别的内容,那我也不可能把你推荐给转运使。
话没有说出口,邢岫烟的意思却明明白白的。
方志平反应最快:“愿听姑姑教诲。”
“眼下莱州需要人也需要船,需要从倭国、半岛乃至是流求诸岛弄到粮食,大量的粮食,帮忙缓解灾荒。这是高大人远道而来的第一任务。先解决了灾荒,然后才有余力想别的。你们可明白了?”
她可以在高宝保面前吹大格局,可换成是方家兄弟,如果被举荐到高宝保面前,他们是要做实事的,光会吹牛可不行。尤其,在她已经跟高宝保吹了一波的情况下。
“是,姑姑,我方家必全力以赴。今年六月之前,侄儿定能从汉阳调度六艘船过来。”
汉阳?长江里的船能下海?接下来可是东海上的暴风雨天气!江河里的船够什么使的?!
邢岫烟道:“你们跟金陵甄家可有往来?”
方家兄弟都是一愣:“姑姑要找甄家?”
“找……万岁要收拾甄家了。”
方志远惊道:“姑姑,此话当真?”
“如何不当真。甄家在江南号称土皇帝,这还不够?你们如果不想被牵连进去的话,还是尽早退步抽身为好。”
方志平还不敢置信:“请问姑姑,是高公公透露给您的?”
邢岫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道:“你们还是回去早些做准备。”
邢岫烟哪里不知道这个红楼世界的游戏规则?就跟贾元春被封妃的那会儿,贾家借着娘娘这个名头收了不知道多少孝敬一样,甄家在江南号称土皇帝,他们会没收孝敬?别说是方家,就是山陕八大巨头,到了江南地界一样要给甄家送孝敬。
邢岫烟可不管方家在江南是如何孝敬甄家的,她现在只希望方家把手里的资源集中起来,先完成她这里的任务。
运回粮食,赈济百姓,预防流民冲击京师。
这才是第一要务。
见方家兄弟魂不守舍的模样,邢岫烟也没有阻拦,而是直接挥手,让他们先回去了。她也要收拾行囊回庄子上去。在她看来,方家就是要有反应也要下个月,而她这里,还要预备着飞蝗。
经过闵知府等人清理,盘桓在琅琊县上百年的皂吏家族已经被连根拔起,琅琊县的大环境可以说是为之一清。但是邢岫烟知道,作为外来人,她在这个地方的根基并不是很稳。现在又是灾荒之年,眼看着飞蝗将至,如果她什么不做的话,那么等灾荒大乱的时候,有那仇富之人勾结流民冲击庄子,那她这次的攻略就可以直接宣告失败了。
邢岫烟回到庄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了账本,第二件事情就是清点了库存。
然后,她让雇工们搭了个大戏台,又给琅琊县新任县令下了帖子,还让庄子上停了一天工,把所有的管事、护卫、庄户、雇工都叫齐了,乌央乌央地站了满满一晒谷场。
她道:“今日请乡亲们来,主要是为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关于万岁的密诏。”
密诏?
下面的百姓立刻窃窃私语。
邢岫烟把诏令递给张孝达张县令,这位张县令也傻眼了。他先三呼万岁,行礼之后,这才打开了那白桑麻纸的诏令公文,一看,当即惊呼道:“竟然是真的!”
张孝达之前从来就没有想过,皇帝会给一个女人下达诏令。
邢岫烟就道:“那就请张大人代为宣读吧。”
张孝达要宣读诏令,邢岫烟就要跪着接旨,下面的人作为邢岫烟的手下,也跟着纷纷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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