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花涴的话,越千城停顿稍许,复又条理清晰道:“那件衣服上的一串红花汁并不能代表如汀一定去过太安村,也许是在别处沾染到的;房间里有雄黄粉,并不能代表她用风苑丹的蛇杀了刘全胜,也许她房间里的雄黄粉真是为了防蛇;不告诉我们有人跟踪茜素,并不能代表她故意隐瞒,可能她真的忘记了。”
他看着花涴在阳光下格外清晰的面容,含义颇深道:“花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如汀谋害了她最好的朋友,上面所有那些不过都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没有实打实抓到她的把柄。只要如汀稍一辩驳,我们便会陷入被动。”
越千城说的话在理,花涴低头思忖良久,抬起头,觉得眼前那团层雾又出现了,“那,”她苦笑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花涴是行动派,她不擅长思索这些精细的事情,只适合卖卖苦力这样子。
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花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和越千城,实在适合做搭档。
一个卖苦力,一个卖脑力,挺互补的。
“你晓得兵不厌诈吗?”越千城站直身子,朝花涴走去。
花涴似懂非懂,“唔?”
少年走到她身旁,以颀长身躯遮住投在她脸上的斑驳日光,“若茜素的死亡真和如汀有关系,纵然她表面装得再冷静,心里也一定澎湃不安。我们不妨利用一下如汀心中的不安。”
花涴了然。
她轻嗅鼻息间的淡淡香味——那是越千城身上传来的,“试着问一问吧,”她揉着鼻子道:“兴许我们都想错了,这样最好。”
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花涴越来越不愿见这些阴暗的事情,她倒希望茜素的死和如汀没有关系。
绕过小树林,从前门重新回到凤来阁,花涴到如汀的厢房里找了找,没瞧到她的身影。
恰好甜妹儿来还热水壶,花涴问她,“如汀呢?”
甜妹儿如实道:“如汀姐姐方才出去了。有人告诉如汀姐姐,说重山又在发癫,她放心不下,和妈妈告了假过去瞧他了。”
说着说着,甜妹儿开始愤愤不平起来,“你说这重山也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作甚整天活在幻想里。茜素姐姐还活着的时候,他总来烦她,现在茜素姐姐不在了,他又开始来烦如汀姐姐。他就不能像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么?”
文人都有入骨的浪漫主义情怀,重山将茜素视作神女,现在他心中的神女死了,重山总要写个几首诗、喝个几坛子酒,在那之后,才能渐渐接受茜素死亡的事实。
既然如汀不在,他们也不用继续待在这里了。
越千城呼唤花涴,“走吧。”
花涴“嗯”一声,她转过身,用来绑头发的发带不经意甩到越千城的面颊,像羽毛一般,蹭得越千城脸颊发痒。
他抬手,笑着抚摸脸颊,轻飘飘吐出一句,“痒。”
撒娇似的。
花涴不好意思笑笑,走在他身旁,与他并肩离开凤来阁。
甜妹儿目送他们远去,回过神,正要去做事情,冷不丁瞥见苑姐站在走廊那头。
她的目光也放在渐行渐远的越千城和花涴身上。
笑一笑,甜妹儿问她,“苑姐,他们登对吧。”
上挑的丹凤眼眨动一下,风苑丹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波澜不惊,似毫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一天假,断更一天,最近工作太忙,累到吐血~
☆、第五十三章
今日所剩时间无几, 天一点点变暗,晚霞烧红了天,几许晚风吹过, 太阳终于坠进西山。
回风月栈的路上,越千城和花涴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明天再去找如汀, 今天还是先回风月栈歇着吧, 养养精神。
他们顺便决定,明天去找如汀时, 那些旁敲侧击的话由花涴这个女子来说,越千城在旁边负责补刀。
毕竟, 有些话题适合女子讨论, 若是男儿横插一杠子,会显得很怪异。
茜素在凤来阁长大,早已和原本的家人失去了联系, 衙门将她的尸身归还给凤来阁, 由凤来阁负责安葬。
听风苑丹说, 如汀在郊外买了一块巴掌大的地,作为茜素坟茔的所在地。
如汀买的那块地在光阳镇, 是个风水宝地, 附近不少达官贵人的亡眷都埋在那里。
光阳镇的百姓以前靠种地为生, 日子过得紧巴巴, 自从有个厉害的算命先生说光阳镇是风水宝地, 埋在那里对后世子孙有佑益之后, 光阳镇的百姓纷纷开始卖地为生。
现在光阳镇已经吃上了殡葬这碗饭,靠发死人财,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好日子。
这样的地仅一小块便要价不扉。
抛去旁的不说, 如汀给了茜素一份哀荣,她做的已超出了朋友的本分。
明天就是茜素的尸身安葬的日子,如汀作为她最好的朋友,肯定要到场,届时不用再去凤来阁,直接到茜素的坟茔边便能找到她。
花涴他们和茜素不熟,贸然出现在她的坟茔旁边反倒惹人注目。
且,他们想让如汀安心送茜素上路,也算是为她们那份不知真假的友谊画上完好的一笔。
他们想着,明日先装作祭扫的路人,等到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叫住如汀,看能不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
星子在黑夜出现,又在黎明时分消失,一夜便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顾一念是老妈子性格,分明有享福的机会,他却不好生把握,非要操心些有的没的。
他道无仙派的人全部都来瞿凤郡了,而且好几天都没回去,家里的灰尘不晓得积了多深,灶台的油不知被耗子喝完了没。正常人家哪能一直无人,他要回无仙派打扫打扫,里外拾掇一下。
越千城没拦着他。
他叫来一辆马车送腿脚不方便的顾一念回去,顺便让霍嘉也一起回去,并且叮嘱霍嘉,让他帮顾一念做些事,别一回去就躲工作间里头不出来。
霍嘉迭声答应。
送他俩上了马车之后,越千城带上白羽生,和花涴一起去郊外,去那将要埋葬茜素尸身的地方。
其实,本无需叫上白羽生,有越千城和花涴就够了,他俩一文一武,所向披靡。
可越千城的心里不踏实,他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且他忽略的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惜,他遇到了瓶颈,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忽略的到底是什么。
多带一个人便多一份保险,白羽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顾一念,他有两把刷子,关键时刻能帮得上忙。
去光阳镇的路上,越千城特意停下马,到摆摊的大爷跟前买了些纸钱香烛。
花涴只以为他想将戏演得像些,还在心底暗暗夸了他一句——到底有个好脑子,想的真周到啊。
到了光阳镇,他们将马拴在树上,步行朝坟地里面走去。
倒不是不想骑马,只是坟地里的坟包东一个西一个,马儿哪晓得什么地方不能踩,说不准一不留神,就在哪家的祖宗头上拉一坨屎,如此也忒不敬了。
他们抵达的时间正好,茜素的棺材已经抬到了地里,就等着入地埋土了。
来为茜素送行的人并不多,花涴用袖子挡住脸看了一圈,认出了如汀、妓院的老妈子、甜妹儿、风苑丹和重山,还有几个她不认得。
越千城没往那边凑,他领着花涴和白羽生穿过墓地间蜿蜒崎岖的小道,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坟包前。
把从路边买的纸钱香烛摆在坟边,越千城掏出提前准备好的火折子,对着日光晃一晃,待能看得到冒烟的火星,他将火折子对在纸钱下面。
随着白色的烟雾越来越浓,不多时,纸钱快速燃烧起来。
越千城望着那堆燃烧的纸钱,视线往前移动,落在那个不起眼的坟包上,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是哀伤。
花涴小声嘀咕道:“厉害,演得这么像。”
撩起衣角,越千城毫无征兆的在坟边跪下,磕了四个头。
花涴忙伸手去拽他,“不用跪下啊,哎哎哎,戏不用做得这么全,你磕头做什么。”
越千城偏首看她,表情很奇怪,“这是我娘的坟。”
花涴惊着了。
拉着越千城衣袖的那只手缩回来不是,不缩回来也不是。
啊,原来,这是他娘的坟墓啊。
越千城他娘……不在了?
踟蹰片刻,花涴还是将手缩了回来,她尴尬地扯扯自己的袖子,小声问越千城,“你娘……怎会葬在这里?”
夫君和儿子都还活着,按理说越夫人的墓应该埋在宗族墓地中,纵然光阳镇的风水再好,也好不过葬入宗族墓地啊。
越千城起身,掸掸膝盖上的尘土,语气中难掩哀伤,“这是她自己挑的地方,她喜欢这里。不入越家宗族墓地,不与父亲相见,这是她临死前许下的心愿。”
花涴能听出越千城语气中的伤心。她小心翼翼问越千城,“你娘恨你父亲?”
“不恨。”越千城负手看着面前不起眼的坟包,双眸投出怀念的光芒,“她爱了他一辈子,到死都爱他。”唇角绽放一抹苦笑,他蹲下身子,轻轻拔去坟前几株新长出来的青草,“只是,到最后她爱不起了。”
只有只言片语,花涴却从中听出了无尽的忧伤。
她想,她知道越千城为何同他父亲不对付了,越夫人的离世一定是其中一个原因,而且可能是主要原因。
父亲和母亲分别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不知越千城的母亲辞世有多久了,若是在他成年后辞世倒还好,若是在他幼年时期辞世……花涴有些同情越千城,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中都带有三分怜悯。
越千城朝她释然笑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些年我过得还将就。”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用的是将就,不是很好。花涴仍旧替他感伤。
她在越千城母亲的坟前拜了拜,略表敬意。
拜堂要挑好时辰,棺椁下葬亦要挑好时辰。
随着装有茜素尸身的棺材落入墓穴中,层层黄土覆盖在棺椁上,那位曾经名动瞿凤的妓子从此长眠地下,再也无法感受清风和暖阳。
坟包堆起来之后,来参加茜素丧仪的人先后离去,末了,只剩下如汀和重山。
他们俩一个是茜素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真心爱慕她的良人,有这两人来送她最后一程,茜素在九泉之下应当可以安息。
当然,安息的前提是她死亡的原因是自己失足坠井,同如汀没有关系。
坟茔那边,重山似乎说了什么傻话,如汀来回晃动他的身体,“重山!你清醒一些,茜素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八成忍了很久,她喊得很大声,颇有歇斯底里的感觉。
时机差不多了,花涴整理一下心绪,在心里又顺了一遍等下要和如汀说的话,才离开越夫人的坟头,往如汀和重山那里走去。
见到花涴,如汀的神情有一瞬不自然,“是你啊,花涴姑娘。”很快恢复闲云一般恬淡的气度,如汀朝她身后看了看,“还有少城主。”她抬手撩发,“你们怎会到这里来?”
越千城转过身子,装作和白羽生讲话,然而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花涴这边。
“如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花涴问如汀,“友情和爱情,哪个比较重要?”
白皙的指头从墨发间穿过,如汀温雅一笑,弯弯的柳叶眉舒展开,“呵,这两样怎能放在一起比较呢,它们本不相同。”
说着,她平视花涴,眼底似有深意。
清澈的少女眼瞳里毫不掩饰地投出猜疑的光芒,花涴紧紧盯着如汀的一举一动,继续追问,“若是你,会选择哪一个?”
如汀察觉花涴话里话外的意思了。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转身朝着重山,拉着他的衣袖欲离开,“重山,我们走。”
花涴挡在她前面,执着而坚毅的重复道:“回答我,你选哪个?”
如汀顿足,强装出镇定的样子,言辞模糊道:“为何要在两者之间做选择,就不能兼而得之么?”
花涴故意做出洞察一切的表情,意味深长道:“如汀,你没有选择兼而得之是吗,你选了爱情,背叛了友情。”
听到她这样说,如汀突然扬起唇角笑了笑,不知在笑什么。
她替重山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用温和而充满爱恋的眼神凝望他,她道:“重山先生,你先回去,我有些话和花涴姑娘说。”
重山本想问为何,接触到如汀那样不加掩饰的眼神之后,他蓦然住口不言。
他正要离去,花涴掏出长鞭,重重甩在他脚边的泥土上,“不许走,你留在这里。”
重山是瞿凤郡有名的大才子,无论走到何处,都有人尊称他一声先生。花涴这一鞭子甩得他很是不悦,他仰面高傲道:“腿是我自己的,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无法左右。”
花涴无心和他讲道理,摇一摇手中长鞭,她威胁重山,“再多嘴我必将你的腿打折。”
望着花涴手里的长鞭,重山不敢开腔。
☆、第五十四章
如汀叹了口气, “看来当初我不该去找你们的。茜素说得对,我总是思考得太多,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完美, 想让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变得合理,最后终被连累。”她诚恳地恳请花涴,“可以让重山先走吗?接下来的话我不想让他听到。”
重山听得糊涂, “什么意思?你们要说什么?”
如汀朝他笑笑, 那笑容若眼前的和风,吹得人身心安宁, “不过是姑娘家家之间飞体己话罢了,你在这里听什么。你先回去吧, 我晚些去找你, 顺便,”她垂眸,“将茜素的遗物带些给你。”
重山点了点头, 心中虽有不解, 却还是走了。
花涴这回没有再拦住重山, 她能看出来,如汀准备坦白一切了。她让重山离开, 是不想破坏在他心中的形象。
“没错, 茜素是我杀死的。”待重山走远, 如汀收敛脸上的笑意, 面色平静道:“推她入井的人,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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