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神曲仍不肯动身。
花影缤纷,尹晟也从树后迈步而出,他径直走到花涴身边,眼眸中只盛放她一人,“你好,”他紧紧盯着花涴,眼睛眨也不眨,“我叫尹晟,是振武将军的儿子,请问姑娘芳名?”
花涴看不惯他的眼神,她往后退一步,磕巴道:“花、花涴。”
尹晟顿了顿,“你姓花?”不知想到了什么。继而,又拿故作深情的眼神看花涴,“姑娘可有空,在下想请你喝杯茶。花茶、红茶、绿茶,随姑娘挑,我府上都有。”
花涴被他的眼神和热情吓到了,手按在鞭子上,她慌张无措地看向越千城,想向他寻求帮助。
越千城快速接收到花涴传达的求救信号。
干脆不再试图挣脱尹神曲的爪子,越千城用力扯断衣袖,把整个袖子都送给她。
抓起花涴的手,越千城代她向尹晟回话,“没空,你们家的茶不喝也罢。”说完,趁尹神曲还没扑上来,他牵着花涴的手离开此处。
日光悠悠照天地,望着花涴和越千城携手离去的身影,尹晟顿觉失魂落魄。良久,他捏紧拳头,重重捶向一侧的柱子,咬牙切齿道:“那!个!男!人!是!谁!”
名叫阿初的侍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这家俩兄妹真的不是双胞胎吗?
逃离尹神曲和尹晟的“魔掌”,花涴和越千城往落脚的厢房走。
刚到厢房门口,他们凑巧碰到问话回来的霍嘉和顾一念。
霍嘉的头发一如既往的乱,说是鸡窝都对不起鸡窝,与他相比,顾一念简直干净得如高山上的雪莲花,纤尘不染。
停步在门口,越千城问他们,“怎么样?”
霍嘉做了个谨慎的手势,示意进房间再说。
把房门掩上,他才道:“问出来一些事情。”倒杯温水喝,他接着道:“将军府规矩严,下人们只知道府上丢了东西,却不晓得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怕透露马甲胄丢失的消息,只问府中近来有谁表现奇怪。问的人都说,负责厨房采购的房叔近来很奇怪,花钱突然大手大脚的,行事也畏畏缩缩,不如之前坦荡。”
拉开屏风,越千城从行囊里取出一件新外袍,在屏风的遮挡下,把身上这件缺了只袖子的外袍换下来,“马甲胄不是小物件,抱在怀里运送出去太显眼了。”系上外袍的带子,他从屏风后走出,“既是府中采买物资的人,出门肯定要带筐具,他可以把马甲胄装在筐子运走。”
这是难得的线索,不能轻易放过,越千城思忖稍许,谨慎道:“先别惊动那个房叔,咱们去会会他,看能否查出什么。”
少年一举一动都透着洒拓风姿,他身上已看不出任何昔年的痕迹,恍然若重生一场,曾经的懦弱尽数被烈火焚没,只剩下果敢。
花涴静静看着越千城的眉眼,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说做就做,没有再耽搁时间,他们即刻去厨房找负责采买物资的房叔。
恐去的人太多会引起慌乱,越千城让霍嘉和顾一念在房间休息,他与花涴去厨房找房叔。
房叔的年纪约摸四十开外,许是常年在灶房工作的原因,吃东西方便,他养了一身肥膘肉,走动时浑身都晃悠。
没给房叔反应的机会,见到他之后,越千城故意板着脸,语气模糊道:“我们都知道了。”
房叔有一瞬间心虚,不过很快恢复如常,“什么?”
越千城没有漏看他一闪而过的心虚,眸光锐利,他继续逼问他,“老实交代,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房叔的眼神开始闪躲,“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挑起一侧唇角,越千城朝他冷笑,“敢在将军府偷东西,你的胆子不小啊,尹将军纵横沙场多年,最厌恶品行不端正的人,你说,他若是知道你做的事情,会如何处置你?”
房叔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一身肥膘肉全长外头了,胆子只有手指甲那么大。被越千城这样连吓带忽悠,房叔的心理防线顿时崩溃,“我错了!我错了!”他跪地痛哭,“我不该偷府里的东西卖钱,可……可我欠了太多赌债,靠每月的工钱根本还不上,赌场的人说再不还钱,就要来砍我的手指头,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只能偷府里的东西卖钱还赌债!”
与花涴对视一眼,越千城藏住眼底的深意——有戏。
板着脸,他继续吓房叔,“都偷了哪些东西?”
房叔颤抖着身子道:“我偷了客厅的古董花瓶,还有小姐的一对金钗,全放在买菜的筐子里带出去,到当铺变卖了。这两样东西统共卖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一百两用来还赌债,三十两留在身上零用,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房叔没说到马甲胄,越千城微微蹙眉,逼问他,“还有其他的吗?一样不落,全都说出来,我可以考虑帮你在将军面前求情。”
房叔瑟瑟发抖,“没有了没有了,我哪有胆子偷别的东西,只拿这两样,我便已日夜难安了。”
花涴难掩眸中疑惑——他没有偷马甲胄吗?
摩挲下巴,越千城走近房叔,蹲下身子,他以手撑地,“看着我的眼睛。”
房叔战战兢兢抬起头,遵从越千城的话语,抬眼望着他。
双眸默然对视,一个眸光锐利,一个惊慌后怕。须臾,越千城站起身,转头对花涴道:“他说的是真话。”
花涴不由得叹口气——得,偷马甲胄的贼人没抓到,仅抓到个偷主人家东西的毛贼。
从厨房出来,花涴和越千城去书房找尹将军,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他。
也是赶巧,他们还没到尹将军的书房门口,便见管家陈伯一阵小跑着过来。跑到他们身边,陈伯停下脚步,一壁抬手擦着额头上累出的汗水,一壁急切道:“哎呦您二位来的正好,将军正有要事找你们商量,快快快,快去书房。”
越千城与花涴对视一眼——到底要商量什么事儿,怎么陈伯急成这副模样了。
到达书房,见到同样急得团团转的尹将军,他们终于知晓尹将军要同他们商量什么事儿——皇上要看那套马甲胄。
哦豁,完蛋。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尹将军的点数也太背了。
坐在实木书桌旁,越千城深深拧眉,“皇上怎么想到要看那套马甲胄的?”
尹将军坐立难安,“我也不清楚啊,皇宫里突然来人,说皇上最近新得了一匹好马,他想把马甲胄借回去用两日,让宫里的画师给他的爱马画一幅画,用完了再还回来。”
花涴的眉毛同样紧紧拧着,“将军,您是如何回话的?”
尹将军愁眉不展道:“我肯定无法把剩下的玉面罩给他,只好说把马甲胄拿去擦洗了,让他三天后再来取。”
之前,越千城和花涴想不明白贼人偷马甲胄的原因,现在皇上突然要看马甲胄,他们基本可以断定,贼人偷走马甲胄的人目的,正是为了陷害尹将军。
“三天是吗。”以指节轻叩桌面,越千城自信道:“好,三天之内,我们会帮将军找回马甲胄。”
尹将军已走到穷途末路,他现在好比是溺水的人,哪怕面前出现一根稻草,他也渴望伸手抓住。虽猜不准面前这个年轻人能否在三日内帮他找回马甲胄,可他说话的语气那样自信,尹将军心中不免涌起希望。
尹将军本打算警告越千城两句,让他离尹神曲远一点儿的,但现在发生这档子事,他决定晚些时候再说。
把房叔偷东西的事儿告诉尹将军之后,越千城和花涴离开书房,并肩走在夕阳下。
花涴记得,当年在燕归城时,越千城比她矮一个头,可现在她需要仰起头,才能与他说话。
岁月带来的变化无穷大。
微微仰头,花涴问越千城,“你说三天之内帮尹将军找回马甲胄,是有眉目了吗?”
越千城低头与她对视,“暂时还没有。”
花涴的头发上有朵花瓣,许是经过花树时沾到的,越千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替她把头发上的花瓣摘下。指节弯曲向内,他将花瓣弹飞。
少年颀长的身形挡在前面,遮住了半阙夕阳,他独有的清淡体香涌入鼻腔,花涴眨眨眼睛,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
“看小白回来怎么说。”越千城低声道。
花涴晕晕乎乎“喔”了一声,脑袋空空的。
在外躲了一天,等到太阳快要坠入西山,花涴才在越千城的护送下回家。
目送越千城离去,花涴转过身,去叩开花府大门。
大门还未打开,花涴提起裙摆,提前做好了准备。随着朱色大门“咯咯”开启,花涴抬高右腿,身子向左侧翻滚,正好躲过门里飞出来的一根扫把。
紧接着,门里传来她娘气急败坏的声音,“花无忧!你还管不管你家闺女了!我是管不了她了!”
双足落地,花涴放下裙摆,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进家门。
她爹一如既往地怂巴巴,“哎呦夫人,你就随她嘛,咱们闺女年纪又不大,你作甚非逼着她去相亲呢。”
她娘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随她随她,什么都随她,当年她要学功夫的时候你这样说,她要报考六扇门时你亦这样说,你看看咱们街上,还有哪家姑娘快十九了还未成亲的,是不是只剩下花涴一个了?”
花涴她爹挠挠头,不敢再吱声了。
花夫人又调转枪头朝向花涴,“你给我听着,你老娘我舍了面儿,让对家把见面的时间往后推了几天,过几日重新定下时间,你必须同我去见那家公子,别再想耍花招!”
花涴晓得她娘这回是真生气了,她乖乖低头,扮出一副乖巧姿态,瓮声瓮气道:“好的,娘,我记下了,只要您定好时间,我会准时露面,同你去见那谁谁谁家公子的。”
她娘这才满意。
敷衍完花家大当家的,花涴披着日落余晖回房间歇息。她刚准备关上房门,花溪突然出现在门缝口,双手环胸,嘟着嘴问她,“说吧,他为什么又送你回来?”
花涴靠墙叹气——唉,他们俩到底谁年龄大啊?谁是姐姐谁是弟弟啊?
这次干脆懒得解释,花涴关上房门,把花溪拒之门外。
☆、第八十一章
花溪转到窗户边, 把嘴巴贴在窗户的纱网上,双手叠成喇叭状,向房间里喊道:“姐姐啊姐姐, 你快给我解释清楚!”
“哗啦”。花涴拽上窗帘,让花溪与窗帘上的花朵图案为伴。
门外的声音逐渐消失,花涴卸下满身的疲倦, 将自儿个团成球, 蜷缩在床铺一角。
——越千城就是阿阮,就是当年那个哭哭啼啼、身子比林妹妹还娇弱的阿阮——花涴到现在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越千城与阿阮反差太大, 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花涴从没有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过。
不过……得知越千城就是阿阮之后, 花涴像卸下了肩负已久的重担, 顿觉轻松很多,连带着唇角都止不住向上扬。
阿阮还活着,这是她八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终于不用再遵守“不为阿阮报仇就不考虑终身大事”的誓言, 也不用为喜欢上越千城而苦恼了。
缘分这东西真有意思, 谁能料到, 她喜欢上的男子,恰是当年与她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呢。
冥冥之中,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 将她与越千城推到一起, 剪不断的纷扰萦绕在他们周围, 让两颗心渐渐贴近。
隔天, 花涴照旧早早便从床上爬起。
她回京城已经两日了, 却还不曾回六扇门述职,过几天她又要返回瞿凤郡驻扎,不去同老门主见一面, 与他打声招呼,终究不合适。
那个嘴碎的老头若是晓得此事,定要在她耳边念叨三天。
换上寻常衣服,花涴对着铜镜束起马尾,镜中的女孩恢复了平日里的英气,双颊微微泛红,整个人精气神充足。
花涴的心情好到冒泡。
迎着熹微晨光推开花府大门,花涴迈上去六扇门的必经之路,她走路时习惯低着头,今日,她照旧低着头向前走。
走着走着,她发现面前有一双脚,挡住了她的去路。顺着白底青缎的鞋子往上看,先看到浮着晨光的白裳,再是修长白皙的脖颈子,再往上,是一张英俊非凡的少年面庞。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花涴咧唇,对他绽放笑容,“千城!你怎么在这里?”
越千城回她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是六扇门的官差,不像我,自由自在,做什么都没人管。你回来已经两天了,却还不曾回过六扇门,我猜到你今天可能会去六扇门述职,所以特意在这条路上等你。”
走到花涴身旁,越千城温声道:“幸好,我起得还算早,若是晚来一会,估摸要扑空。”晨风擦身而过,越千城挺直脊背,“我陪你一起去六扇门。”说着,他自然而然牵过她的手,就像许多年前,他牵着她的手走过燕归城的大街小巷一样。
两双温热的手相触,花涴觉得头脑晕乎乎的,只剩下微笑一个动作。
拂面而过的风也掺了几分温柔,吹得人心理甜滋滋的,像泡在蜜糖里,快要融化掉。
去六扇门的这条路陡然变得和往日完全不同。
缓慢向前走着,越千城终于问出那个许久之前便想问花涴的问题,“花涴,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花涴微笑,“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千城,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越千城攥紧花涴的手,睫毛在日光下轻轻颤动,“从崇月阁的手中逃脱之后,我被一群官差救回家中。回到家没多久,我娘便因病去世,父亲将我接到凌云城,让我在他身边生活。其间,我回过燕归城很多次,试图再找到你,可惜一直无所获。”
花涴眨眨眼睛,“听闻你们家有人去世,我还以为那人是你。所以我不曾再回过燕归城,只埋头在深山中学艺。”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楚。崇月阁恶贯满盈,作下的恶罄竹难书,因为崇月阁四处抓孩子放血,越千城和花涴才分开八年。不过,也正因为此,他们才能成为如今的越千城和花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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