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骨舍利的虚影还在同怨气缠斗,黑色怨气忽然一声咆哮着,无边无际的腥臭黑雨坠落下来,大雨瓢泼而下,拍打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打湿鬓发,少女睫毛挂着水珠,只是徒劳地重复着,“我不是……”
无边的痛楚直往脑中钻,郑拂痛苦得死死掐住了自己手心,大脑像是被迫负荷运转的机器,纷乱的信息一直往脑中钻,终于,咔哒一声,脑中的弦像是被烧断的保险丝。
郑拂脑子一昏,胸口郁结得喷出一口血来,顿时晕了过去。
怨气还在拼命撕扯着护着郑拂的谢伽罗,红色缨穗被扯断,迦南佛珠笃笃坠落,噼里啪啦滚了一地,像是预兆着什么。
少年足尖终于落地,他将蜷缩的少女放在石岩,一把扯下她腰间的雪色锦囊。
长相思朝着后背破烂的衣袍一划,滋啦一声,雪白上衣碎了开来,背脊处露出秀丽走向的山峦,蝴蝶骨略微单薄,有着一份属于少年人的清致羸弱。
可是,中间狰狞的伤疤,像是骨缝山峦中开出的花,一路蜿蜒到后腰,艳丽而凄美,那道缠斗的虚影像是察觉到什么,瞬间露出个笑来,转身朝着谢伽罗而去,落在他掌心。
下一刻,长相思在背脊处迤逦划下,少年眼中猩红,将那几枚反骨倒在掌心,然后,一粒一粒,往新剖开的伤口处狠狠摁了下去。
少年抬起了头,额发凌乱铺在两鬓,黏上丝丝缕缕鲜血,白玉般的指尖染上血,被他漫不经心地舔去,额间突然长出一对细嫩的角,他喉间发出像是颤栗的兴奋声,低低笑了一声,“闭嘴!”
第73章 弹弓
殿内昏黄交错, 霞光如织。
少女穿着一身泛青的薄罗衫,坐在桌前,艳丽眉眼染上昏黄色, 变得柔和了几分,顾盼生辉, 眼中宛如流淌着蜜糖, 安宁又静谧。
桌子上摆着一块紫檀木,已经打磨出了弹弓的雏形, 少女纤细手指在弹弓头上绑着牛皮筋,指尖拨了拨, 能发出咚咚的声音,像是击打在牛皮鼓上的小锤。
想着那个追在别人身后的孤独小少年的模样, 她的心口也发出咚咚的声音, 像是细密的疼聚在一起, 被突然敲打, 指尖都要蜷缩起来。
她对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有些迟钝, 怔了怔, 去看指尖, 却发现被木刺刺得沁出血来。
殿外突来传来一声清丽的莺呖,少女的动作蓦地顿了, 她将弹弓仓皇放下, 推开了窗,一道绛紫色的虚影背着她, 落在殿内,她垂着头,叫了一声,“师父。”
丹玑子回头, 脸色有些白,望见她还是露出个笑来,“你都想好了吗?”
“嗯。”少女弓着纤细的颈,一如既往的乖顺,“明日,是南丰城一战,我会混入队伍中,跟着他,直到合适的时候,以身替他挡刀。”
“好。”丹玑子点了点头,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师父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你,可是除此之外,没人对付得了阿修罗王了。”
少女默然了片刻,又问,“师父,他抽出反骨之后,会陨落吗?”
天人没有死的概念,只有陨落,身死魂消,轮回不度。
丹玑子复杂地看了少女一眼,他这个沉默的弟子,看着温柔,性子其实很冷漠,还是第一次,她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表示关心。
他意识到,这场博弈中,他的弟子可能已经失去了完全的主导地位。
她心软了。
丹玑子叹息一声,“也许会,如果他真的想追随你的话。”
少女心知肚明,他当然会追随她而去,因为,除了她,这个世上没人爱他,甚至喜欢他。
她睫毛凝着昏黄日色,艰难地颤了颤,“那可以救他一命吗?没了反骨,他也许就不会那么坏了。”
她没有天真地说,能不能放过他,也没有单纯选择他的立场。
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除了欺骗试探,其实还有不可逾越的万丈深渊。
那便是两个人对立的身份。
天人族和阿修罗族是不可能会在一起的。
她也清楚,骁勇善战的少年不可能会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况且,她不确定,如果她哪一天不愿意顶着这张脸了,他会不会没有那么喜欢她了。
世间感情多求一个互补圆满。可是,她和阿罗,两个人像是残缺的尖刺,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圆来。
最后只能是,不得善终。
这次轮到丹玑子沉默了,他不敢做出承诺,少女忽然伏在地上朝着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丹玑子忙要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少女无动于衷,纤细的脊骨仿佛折了一般,脆弱得一碰就碎,可她却无比坚定道:“师父若是觉得为难,那便不必饶他一命,只是,即便是为了天人族,徒儿自觉亏欠他良多,只希望,能够同他死在一起,到时候,师父也不必再替徒儿招魂了。”
“何苦如此……”丹玑子面有不忍,轻声道:“师父不是教过你,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吗?”
“可是,徒儿做不到。”她仰起了脸,泪痕斑斑,“因为,他是除了师父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况且,他们两个人太过相似,一样无父无母,被族人厌弃,那些一起抱在一起互相撕扯的日子的两人,除了堕落的怪物,其实更像是两个冰天雪地里抱团取暖的小动物。
可是,她起码还有师父,他却是真的一无所有。
丹玑子面目悲悯,“你现在还年轻,天人寿命极长,只要你活着的话,迟早会遇到比他对你更好的人。”
“不会有了。”她反而露出个笑来,“师父其实很清楚吧,天人族向来厌弃我,若不是为了师父,我不会甘心去引诱他。”
丹玑子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执着的样子,瞬间默然不语。
她又道:“师父,你知道吗,在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天都城见城主,有个侍女曾端上来一盘我从来没见过的水果,名唤橘子,我那个时候,想拿起一个尝一尝,那是我第一次不被人当作异类对待,也是第一次对新鲜事物感到好奇。
可最后还是没有尝到,因为我听到,师父要我去定弥城诱惑阿修罗王,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您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况且,我一直很听师父的话,师父教我不要沉溺于外物,那我也就一直都没有想要的东西。
可后来有一次,我突然对阿罗说,我想吃橘子了,他说好,之后,他果然让手下给我送了好多橘子过来。沐*沐*独*家*整*理
可是,那个时候并不是橘子的季节,那些橘子好酸啊,酸得我不停掉眼泪,可我还是全部吃完了,因为,我知道,以后再也没人会给我送橘子了,就算是师父也不会……”
丹玑子脸色变了变,“你是不是在怪师父?”
“没有。”少女笑得有些苍白,“我只是希望师父可以满足我最后的要求。”
丹玑子藏在衣袖里的手指颤了颤,最后叹息一声,“好,我答应你。”
“多谢师父。”少女朝他郑重磕了一个头,这才缓缓起身。丹玑子望了她的眉眼半晌,终于背过了身,拂袖化作一只雀鸟,朝着天际飞去。
少女重新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打磨着那只弹弓,直到夜深。
少年一如既往推开殿门,捕捉着她的身影,炽热的手掌贴在她腰肢上,款款摩挲,“阿姐,在做什么?”
她回头吻着他的侧脸,艳艳红唇染上烛火的靡丽,睫毛如同微张的扇子,温柔得好像虚假的梦境,“弹弓,你试一试,好不好用?”
少年有些无所谓,唇角的笑骄傲又得意,“做这个干嘛?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弹弓了,他们都打不过我。”
少女有些生气,眉眼微微扬起,“我可是做了一整天,你不要?那我丢了它。”她扬起了手,作势要丢,手腕却被少年捉住了,“别,我要。”
他接过弹弓,随手拿起一个金稞子当作弹丸,一拉一弹,金稞子飞快射了出去,深深嵌在殿柱上。
其实,已经过了玩弹弓的年纪,他开心只是因为弹弓是阿姐做的。
缺失的东西永远缺失着。
少年的下颌抵在她颈窝处,“阿姐闷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聊,等攻下南丰城,我带你去打猎好不好?还有,上次那些蠢货送来的橘子那么酸,南丰城土地肥沃,以后,我亲手给你种橘子树,一定可以让你吃上又大又甜的橘子。”
少女忽然沉默了,片刻又违心地笑了起来,“好。”
腰带忽然被松开,他用牙齿轻轻咬着身后的细丝带,亲吻她的后颈,“不过,现在我们有别不无聊的事做。”
她浓密的头发散在床铺上,烛火下,泛着鸦羽一样的色泽,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睫毛,上面挂着纤密的汗珠,她忽然断断续续问道:“阿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少年笑得桀骜,“当然会。”
少女眼中泛着潋滟波光,喃喃道:“就算……陨落?”
腰间一麻,小腹忍不住弓了起来,少年眼中有些猩红,“我们怎么可能会陨落的?你看,我离那个极位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少女偏过了头,咬着唇,含糊道:“可是,就算不是现在,那以后呢,我没你那么厉害,就算天人寿命漫长,总归会有尽头的,我肯定会比你先陨落,我如果陨落了,你呢,你会遇到比我更漂亮的女子,和她在一起吗……”
他分出一只手来,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她同自己对视,眼中被烛火照得迷离,“怎么会……阿姐,我永远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真的陨落,我也会陪着你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肯定活够了。”
少女忽然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溢出来,声音似喜似悲,“我知道……”
少年拨开她的手指,一会亲她的眼睫,一会亲她的鼻尖,“哭什么,那不是还有很久很久吗……”
久到,足够把两个人缺失的东西都给补回来。
她闷哼一声,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骨贴骨,肉贴肉,像两条不知疲倦的蛇,他们在阴暗的洞穴里,翻滚了一整夜,像是生怕爱不够。
瓢泼大雨落在少女眉睫,沿着发鬓滑落到苍白的下颌,雷声震耳,郑拂睁开被雨水糊住的眼睛,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却看到,面前的少年,血淋淋的背脊上,一条血线蜿蜒到了腰间。
像是被血肉浇灌出来的花,根植在皮下,妖娆盛放。
谢伽罗身上的煞气将整个身躯萦绕,冲天而起,竟然将天人的怨气压制住了,少年笑得桀骜不驯,甚至有几分挑衅,“来啊,你们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现在死了,化作怨气,也一样斗不过我。”
膨胀的怨气如同无数蝙蝠朝着谢伽罗而去,连缠着郑拂的怨气也加入战场中,利齿尖牙狠狠啃噬着少年劲瘦的躯体。
“咯咯咯咯……自寻死路……”
谢伽罗挡在郑拂面前,如一尊煞神,不为所动,鲜血沿着肌肉纹理汩汩流下。
苍梧崖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少年以身体将天人怨气吸引到一处,越聚越多,他身上的怨气一瞬间如同沼气爆发,轰地一声,乱石不断滚落。
少年瞬间转过身,膝盖半跪着,将郑拂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她被乱石砸到,少年染着血的唇角裹着冷雨,苍凉地抵在她额头上,像是有些无可奈何,气若游丝,“阿拂……我大概,永远都无法去恨你……”
只是,他不想再被她骗了……
第74章 燕子
怨气爆炸后, 瓢泼大雨还在不断下着,天色如同浓墨。
郑拂从来没见过谢伽罗这么狼狈的模样,少年系发的红色带子断裂, 像是折了翅膀的蝴蝶,在脏污的泥水中垂死挣扎。
连同那段红缨穗子, 沉甸甸的迦南佛珠也一同在地面七零八落, 滚得好远,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芒。
少年倒在地上, 一头浓密的乌发散了下来,血水同雨水一齐黏在死白的脸上, 睫毛紧闭,在眼廓下聚着一洼浅浅的水。
苍梧崖被巨大的裂缝硬生生劈开, 形成一个垂拱之门, 将大部分落在郑拂身上的雨水遮挡住。
看见眼前的模样, 她连忙从石岩的缝隙跑了出去, 飞快将滚落的佛珠捡起来, 用帕子包住了。
雨水打湿她单薄的衣裳, 刺骨的冷意针一样刺入肌肤, 她咬了咬苍白的唇,又低下身子, 来抚摸谢伽罗的脸。
少年苍白的脸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睫毛脆弱地乱颤,她的心也一同烧了起来, 疼得厉害,可又庆幸,他还活着。
她忍住汹涌的泪意,将他拖了起来, 纤瘦的背脊抵着他的胸膛。
少女娇小的身子像要被压垮,托着他腰腹的手不断渗出鲜血来,那些血都是谢伽罗背上的,她一步一停,终于把他半拖半背地带入躲雨的狭窄石隙中。
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她生火、用衣服铺出一个地铺,又掏出干净帕子,仔仔细细替少年擦拭血迹,清理伤口……待做完一切,她才敢放任自己抱着膝盖,就着温暖的火堆,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小阎王现在又变成了阿修罗王,那他还是谢伽罗吗?还有师父……他明明答应了她,让她陪着阿罗一起死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撑着发疼的头,眼神落在少年毫无生气的脸上,半晌,她朝着他靠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又伸手去抚摸他额上的细角。
也许是反骨没有完全回归体内,他额上的细角尤其小,像一对肉芽,被她这么一碰,少年本能地发出一声闷哼,下意识将她手攥住了,她惊喜地去看少年的脸,旋即又是一阵失望。
他没醒。
她任由他攥着手,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额头抵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半闭起了眼睛。
等他醒来,无论他怎么对自己,她都会受了,这是她欠他的。
……
繁复的廊外,雨打芭蕉紧闭帘,极乐宫中大雨下了一整夜,殿内侍女躲懒,早早睡下,小少年蹲在檐下,望着夜幕,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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