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 黄道吉日。
紫徽山在茫茫烟海中浩渺如一粒青粟,窗子接着外面的绵延青山,时不时飘过一片轻薄的白雾。
新娘子坐在镜前梳妆, 水润的唇涂了一层口脂, 像是薄薄的桃花瓣。
少女熟练地替新娘子挽着发髻,纤指一动, 步摇推入浓密的头发中, 少女声音脆生生的, 眼睛弯得像皎月, “好了,嫂嫂。”
嫂嫂……
谢欢欢脸色瞬间绯红,少见的羞赧, “郑师妹,你莫要取笑我了。”郑拂端起梳妆台上的凤冠,替谢欢欢扣好, 笑吟吟道:“我哪里取笑你了,你嫁给我师兄, 我就得叫你嫂嫂了。”
谢欢欢有些无奈,“那你和伽罗成亲后,那我就该改口叫你弟妹了。”
这次轮到郑拂脸红了, 指尖一错, 凤冠的璎珞不小心勾住袖子,她低声道:“还是叫我阿拂吧。”
她的手稳稳托住凤冠,要为谢欢欢戴上,凤冠是裴行止选的,缀满了璎珞和珍珠,一碰就叮叮当当响, 缠作一团。
几个喜娘捧着盖头还有穿帘而来,熟练地接过凤冠,“小姐,还是我来吧。”喜娘盘发的盘发,穿衣的穿衣,屋子里十分热闹。
透过镜子,看见门外等着的少年,谢欢欢唇角隐秘地勾了勾,她说,“阿拂,你看后面。”
郑拂回头,看到少年正倚在门外,黝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见自己也帮不上忙了,便朝着谢伽罗而去。
短短的一段距离,少女像蝴蝶一样,扑入谢伽罗怀里,被他抱了个满怀,她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朝他笑了笑,“谢师弟,你回来了。”
谢伽罗也笑了,“嗯。”
日影被竹影筛得一粒一粒,碎金一般,少女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薄罗衫,双袖又软又薄,襦裙样式,露出月牙形状的锁骨。
为了掩盖靡乱的吻痕,锁骨中间还用朱砂画了一朵桃花,秾丽非常。
竹叶婆娑吹动,远山青翠绵延。
少年雪白的衣衫也飘逸地浮动起来,他的目光不自觉在少女锁骨处流连,指尖伸了过去,轻轻摩挲,“疼不疼了?”
郑拂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有些急促,“别摸。”
大白天的……
少年悻悻地缩回了手,眼神竟然有些无辜,头微微低着,“没人看得到。”手被她攥在了手心,她偏过头来问他,“你去看过懿妃娘娘了吗?”
谢伽罗点头,郑拂却有些紧张,又问:“她怎么说?”
少年的目光在竹影下,显得幽幽,他抱住了郑拂的腰肢,声音竟然有些无措,“她说,我永远是她的儿子。”
郑拂露出个笑来,“那不是很好吗?”
小阎王以为自己会被所有人抛弃,只有她一个人,可她想让他知道,他其实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懿妃娘娘的爱,谢师姐的爱。
当然还有她,她最爱他。
“嗯,很好。”谢伽罗忍不住抱紧了她一些,下颌抵在她肩窝,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栀子芬芳,一颗心都暖洋洋的。
他清楚,是阿拂让他去找懿妃坦白一切的。
那个时候,珠帘后面的苗心懿一直含着笑意望着他,就算看到他额头上的角,也没有一丝害怕。
“狸奴。”她这样叫他,“阿娘其实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你还记得十岁那年,还得秦成瑾被你重创吗,那个时候你还不怎么会说话,只说死了。
阿娘一瞬间真的以为,你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差点想放弃你了,可后来阿娘知道,在阿娘没有陪着你的时候,秦成瑾一直那么欺辱你,阿娘心都要碎了,可却十分自责,得知你坠落山崖的消息,甚至不敢去找你的遗体,幸好,你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了,你已经长大了,阿娘不会困着你,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自己喜欢的姑娘,和她一起,不管你在哪里,阿娘都永远会牵挂着你。”
谢伽罗眼睫毛颤了颤,抬眼怔怔看着苗心懿,像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一直觉得她可怜,因为,她生下了一个怪物。
可是,她却说,他不是怪物,是她的宝贝儿子,他本以为自己会是不屑一顾,可是心里满满当当的,有点酸也有点涩。
有两个字在唇间辗转,别扭得无法吐出。
阿娘……
苗心懿垂着泪,“我知道,你其实同阿娘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不管怎么样,阿娘都把你当作宝贝,狸奴是你的小名,而并非被害死的那个孩子的。”
谢伽罗终于上前来,递出一块手帕,替她擦干净眼泪,又抱住了她,慢慢道:“阿娘,谢谢你。”
正是苗心懿的悉心教导,让他有了最基本的善恶观念,不至于再次成长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他也该叫她一声,阿娘。
听到阿娘两个字,苗心懿的泪怎么都止不住。
日光照在身上,令人血液都变得滚烫,不知名的爱意在胸口翻滚,谢伽罗忽然弯下腰,将唇瓣轻轻贴在郑拂唇上,他说,“阿拂,我们也成亲吧。”
风吹过脸颊,带着属于夏日的灼热,郑拂踮起脚尖,努力回应着他,“好。”
像是怕这样的触碰不够完全,谢伽罗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手臂托着她的臀部,少女的裙摆在风中坠下一个优美的弧度。
明明如月,唯他可撷。
他微微合着长睫,吻得温柔又虔诚,像是怕把她揉碎了。
今日是谢欢欢和裴行止的婚礼,两个人走到现在,郑拂却有些恍惚又感慨,那曾经存在于原著中的男女主,终于有了完美的结局。
而她和小阎王,也会是,镜圆璧合。
婚礼在黄昏时刻举行,修道之人的婚礼简单,请的人也不多,就在紫徽山的宗祠举行。
天色半暗,室内早早点起了蜡烛,一排排的红烛在案前高低起伏,像是银河里的星星。
绛紫色衣袍的朱琛道长和谢欢欢的父亲谢延雨坐在堂前,充当着高堂的角色,接受新人的拜礼。
烛光的映照下,裴行止清俊面目越发柔和,他细心地搀扶起了谢欢欢。
司仪喜气洋洋地宣布,“礼成。”
郑拂坐在堂下,望着朱琛道长,他看起来比记忆中年长了一些,双鬓隐约有了斑白的痕迹,唯有那身风骨气度,依旧出尘。
她不由得想起前几日自己回到紫徽山,见师父朱琛道长,与他长谈的时说的话。
他坐在蒲团上,垂眸看着她,唇角隐约含着笑意,“轮回一世,终于得偿所愿,你可以和阿修罗王在一起,师父也替你开心,唯一遗憾的是,你现在身体里却是一半天人族一半阿修罗族的血……”
郑拂有些懵懂,“为什么?”
“阿修罗王给你结了血誓,将他的生命与你共享了。”
郑拂睫毛蝴蝶一般颤了颤,下意识垂眸望着自己心口,她记得,那个晚上,小阎王用鲜血在她心口绘了一个图案。
原来,那个东西就是血誓。
难怪,小阎王会说,这样,她就永远属于他了。
朱琛道长又道:“让你收集魔骨舍利,师父其实是有私心,阿修罗王身上的反骨是恶的来源,即便炼化了,也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无法彻底消灭。
所以,师父不得不让阿修罗王与反骨融合在一起,只有阿修罗王才能彻底驯服自己的反骨,可他只会为了你,遏制住自己恶念。
只是,他执念太深,你以后恐怕再也入不得轮回了,这意味着,你永远同他绑在了一起,没有后悔的余地。”
师父那个时候的眼神是有些悲悯的,尽管他不会认为自己徒弟是怪物,但她确确实实同阿修罗王一样,不入轮回,意味着,最后在世上的血脉亲缘、朋友都会慢慢断掉。
她只有谢伽罗一个。
可那一瞬间,郑拂却想通了很多事,关于野兽如何在保留獠牙的情况下被彻底驯服。
堂内人少却十分热闹,捉妖人性子多坦荡豪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胡吹海侃,热闹非常,新人在众人的起哄簇拥中入了洞房。
烛火荧煌,郑拂坐在桌前,谢伽罗简直把她当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一直替她夹菜,盛汤,盛饭,到后来,她干脆手都不动了,张嘴等他投喂。
他还乐此不疲。
一口脆香的炸丸子入口,她抬眼望着少年艳丽的脸,唇微微动了动,她在他耳边说,“小阎王,我想喝酒。”
谢伽罗握着筷子的手轻轻抖了抖,他垂着长睫,唇瓣抿了抿,“不行,你会醉的。”
少女撑着脸,眼中像是潋滟水波,手腕的跳脱轻轻响了响,她睨着他,眼尾有几分天然的妩媚,说,“不是还有你吗?”
谢伽罗慢慢将酒杯递到她面前,妥协道:“那好,就一杯。”心口却像是有野火在烧,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少女的唇,浸透了酒液,红得像是要滴下汁来。
他像是盯住了猎物的野豹,或是阴暗的毒蛇。夜间窥伺,待一击毙命。
宴席散去,谢伽罗抱着少女回到房间,门一关上,他按耐住腾腾的野火,慢慢地亲吻着她,昏暗的房内,他们两人勾着彼此,你来我往地互相侵略。
雪青色的系带垂在细伶伶的蝴蝶骨后面,渐渐褪到腰间,他迷离地亲吻着鸽子的喙,少女搂住他的脖颈,鼻音闷闷的,有些妩媚。
她慢慢地说着,“小阎王,容妃那件事,你骗了我,对吗?”
少年的吻一顿,声音沙哑,指尖轻轻戳着她的心口,“你是说,这个血誓吗?我在没有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强行把你和我绑在一起。”
少女的指尖在他脸上乱戳,脸色发红,眼神湿漉漉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你是为了,把我体内长眠之地带出来的寒气,送到自己身上,替我分担伤害。
只不过,你故意让容妃的猫影伤害自己,是为了赌,我会不会来找你,对吗?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想独自赴死,让我难过一辈子,还无法追随你而去。”
少年眼中的迷离慢慢褪去,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阿拂,我……”
阿拂说的没错,容妃那个妖妇把他丢入山崖那一刻,他就不欠她了,他完全可以杀了她。
只是,他想借容妃对他的所作所为来试探阿拂,那个时候,他心中甚至有一丝报复的恶念,他也在她面前死一次,让她难过,让她为他走火入魔。
他真的太坏了,大概永远都改不掉。
少女笑了笑,像是被他的恶劣感染,含住他的指尖,咬了咬,又来亲他的唇,像是在亲吻野兽的獠牙。
她脸红彤彤的,眼尾微翘,像是勾人的妖精,“我永远不会抛下你的,哪怕我们永远不入轮回,可是,小阎王,你要努力做一个好人啊。”
永远……我们……这么美好的字眼,乃至于要他遏止与生俱来的恶念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少年望着湿漉漉的指尖,眼中野火重新喧嚣而起,形成燎原之势,他的吻落在她耳垂,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好,可是,我还想做一个晚上的恶人,可以吗?”
他嘴上虽然征询着她意见,行动已然开始实践,掌心覆盖在鸽子上,他将她抽丝剥茧,直到她露出比月色还要皎洁的肌肤。
少女瞳仁像猫一样慢慢睁大,眼中的水色几乎要溢出来,她的尾音有点乱颤,手臂慌乱地要捞住什么,像是要哭出来了,“小阎王……”
那些恶劣的不安的念头,化作阴暗的蛇,将她紧紧缠住了,他耐心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阿拂,最后一次了。”
月亮变成一汪湖水,融化在夜色间。他的心也跟着融化,怀里的少女,被他捧在手心,藏于骨肉,永永远远。
作者有话要说:小阎王永远不会成为好人,可他会为了阿拂努力做一个好人,收起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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