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免朝以来,第一次主动召见高颖。
魏如海弓着身子应是,转身的瞬间,却是悄悄地舒了口气。
那痛失所爱、心灰意冷的天子,任性乖张、荒唐至极的天子,终于要与朝臣和解,结束他的任性,着手整顿朝纲。
淳于康本就是乍登高位的新秀,靠着天子宠信和酷刑手段驰骋朝野,令众人敢怒不敢言。这样的人,本就疏漏百出,一旦撕开道口子,裂隙会越来越多,直到这堵墙轰然坍塌。
高颖到底有手段,趁着沈昭松口,朝中人心所向,利落地着手调查淳于康任职时的种种纰漏,不出三日,便罗列了数十条罪名,呈于沈昭的案牍前。
魏如海向来不插手朝政,可这一回儿却罕见地应了高颖之请,在给沈昭整理案桌的时候,把那方弹劾淳于康的奏折放在了最上面。
沈昭扫了一眼,抬手抵住额头,半阖着眼睛,疲惫道:“拟旨吧,革职,查办。”
魏如海道了声“喏”,觑看着沈昭的脸色,轻声道:“太子求见。”
自打那日沈昭嫌钰汝写的字浮,可把瀚文殿里那帮夫子们给吓坏、急坏了,日夜不辍盯着钰汝练字,直到将字练出几分样子,才敢让他来见沈昭。
钰汝近日习的是《春秋》,按照以往的惯例,沈昭会从中抽出几段让他当面诵读,可今日沈昭看上去很是疲累,只敷衍着问了他几句功课,便让他在殿前习字。
钰汝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孩子,见沈昭兴致缺缺,便绝不多话,只握住了笔低头认真誊书。
殿中极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伴随着笔刷扫在纸笺上轻微的声音。
沈昭靠在龙椅上合眼小憩了一会儿,想起钰汝还在,正想看看他的字,目光递出去,却见瑟瑟又出现了。
她正屈膝跪坐在钰汝身后,探出个脑袋看他写字,那密密麻麻的篇章落入她的眼中,看得她一脸困惑,不住地打哈欠。
自打两人将话说开,她便不再只出现在沈昭的寝殿里,兴头上来时,书房去得,大殿也去得。奇怪的是,只有沈昭能看见她的存在,旁人一概看不见。
便如此时,殿中人皆无异色,就好像瑟瑟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沈昭默默凝睇着她良久,直到钰汝将笔搁下,挠了挠头,显露出几分茫然。
沈昭见他这模样,便起身慢踱下御阶,看向纸间,见那略显稚嫩的笔墨停留在‘隐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1)
《春秋》是鲁国国史,第一篇便是隐公年间记事更要,钰汝已完完整整默写下来,并无差错。
沈昭难得有些耐心,问:“哪里不懂?”
钰汝犹豫了少顷,壮着胆子道:“儿臣不明白,这通篇下来不过是鲁国哪一年哪一月发生了什么事,与流水账无异,父皇和夫子们为何让儿臣下苦力背这流水账?”
说罢,他抬起了稚嫩清秀的脸,仰看向沈昭。
而他身后的瑟瑟神情与他如出一辙,秀眉微拧,满是困惑。
这两人,一实一虚,动作一致,神情一致,都盯着沈昭看,等着他给他们解惑,说不出的滑稽。
沈昭的唇微微翘起,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还是皇子,跟兄弟们在瀚文殿里念书,沈晞总欺负他。瑟瑟为防着沈晞做混账事,曾一时兴起进了瀚文殿跟他们一起念书。
待了两日,听了两日天书,瑟瑟打了个两日的哈欠,到第三日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非说古人有毒,非造出来这么些拗口的文章为难后人,她可不来遭这份罪了。
想起这些往事,沈昭不由得轻笑出声。
钰汝和魏如海皆怔怔看着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自打瑟瑟死后,就难得见天子展颜一笑,还是这般眉眼弯弯,渗入眼底的笑。
沈昭望着虚空中的瑟瑟,一字一句温和道:“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父皇和夫子们逼着背书,也曾有此疑问。可随着年岁渐长,便有些明白了。《春秋》是鲁国国史,寥寥十余篇,看似平淡凝练,却书尽了一个国家的兴衰。帝王将相,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到死了,也不过是史书上的一行字……”
话说到这里,颇有些伤感。
沈昭一反常态地抚了抚钰汝的头,道:“你还小,等大了就明白了,生死荣辱,听上去像是很了不得,但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人生在世,值得在意的东西其实不多。”
钰汝低头沉默许久,也不知是因为太深奥听不懂,还是被他话中的低怅之意所感染。
沈昭难得要做一回慈父,既未嫌他木讷,也未嫌他悟性低,反倒准了钰汝回去休息半天,不必再回瀚文殿温书。
钰汝走后,沈昭便摒退了左右。
他弯身坐在御阶上,隔着浮雕于地砖上的大幅的莲花祥云看向瑟瑟,面含微笑:“瑟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瑟瑟趴在刚才钰汝习字用的小几上,托腮看他,面露疑惑。
沈昭道:“十年前的今天,是你我成亲的日子。”他眼中若遗落了星光,熠熠闪亮:“那个时候我们也曾山盟海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所以……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瑟瑟像是察觉出了他的不妥,慢慢地站起身,面含担忧地朝他走过来。
沈昭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她,道:“宗玄测算的吉日就是今天,他已将玄机阵布好,就布在你的陵寝里,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要出宫,去你的陵寝,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我已将遗诏写好,朝中内外能安排的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还有些我力所不能及的事,也就这样了。”他起身,环顾这奢华巍峨的大殿,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至于将来,这大秦江山寿数几何,那就只能仰赖列祖列宗的保佑和它自己的造化了。”
第134章 番外:前尘(完)
沈昭给自己的陵墓定名为云陵。并没有什么深意, 当时工部送来帝陵的烫样,沈昭一时兴起亲自来看了看,远观周围黛山环绕,云雾缥缈, 景致甚合心意, 便随口定名为‘云’。
瑟瑟死时, 他一改大秦皇室旧规, 破例先将皇后入葬帝陵, 地宫门不关, 只等着将来他驾崩时,方便送进来合葬。
钟毓那小古板曾一本正经地劝他:“陛下春秋正盛,不该总惦记着身后这点事,不吉利。”
放眼朝野,如今只有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敢说这样的话。
沈昭只一笑置之。
他才经了多少事,懂什么。
这帝陵夯土封冢,墙壁坚实,浮雕着四神辅首、飞龙衔珠, 以夜明珠照明。
沈昭所在之处是地宫, 宣阔而空旷,往前是便房,羡门之后,是一应陪祭的珍宝物件, 仿照着活人的居住和宴飨场所,箱箧物品挤挤挨挨的堆积着, 瞧上去热闹极了。
其实, 这样也挺好的。
他命人把盛放瑟瑟尸身的玄冰棺从梓宫抬进地宫, 而后摒退众人,瞧着追随他而来的瑟瑟爬上了自己的棺椁,盘腿坐在上面,双目清炯地看着他。
“喜欢这里吗?”沈昭在地宫正中央转了一圈,眉眼含笑地问。那神情,就如当初刚把瑟瑟迎娶进东宫、登基后带着她入主尚阳殿,问她喜不喜欢新宫殿时一模一样。
瑟瑟环顾四周,点了点头。
说话间,宗玄进来了。
他拖进来一个箱子,打开,请出来四个半人高的神祗雕像,瑟瑟歪头仔细看了许久,才认出来,那是道家的神仙——四值功曹。
功曹是道家所信奉的神,是掌管时间之神,四神分管‘年、月、日、时’,传闻法力无边。
瑟瑟趴在自己的棺椁上,托着腮看宗玄忙活,方才注意到,地宫的地上画了些看不懂的符号,经纬纵横,仿佛是个非常复杂的阵法,而沈昭站得不偏不斜,正在阵法的中央。
宗玄把四值功曹按照方位顺序摆好,后退几步,朝着沈昭躬身:“陛下,贫道就在便房,您要有什么事就吩咐贫道。”
按照约定,从入了阵之后沈昭就不能再理俗事,要虔心伺神。
沈昭点了点头,撩开前裾,坐在功曹雕像前。
宗玄凝着他的背影默了一阵儿,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再三犹豫,还是咽了回去,不声不响地退出去。
瑟瑟跳下冰棺,抱着胳膊,鼓起腮,面色很是不善地瞪着宗玄的背影。
沈昭看了瑟瑟一眼,道:“为了给沈晞报仇,他也算都豁出去了。”
瑟瑟飘过来,坐在沈昭身边,疑惑地仰头看他。
“道家修道,而不修术。所谓‘玄机阵’终究非正统,他以此阵诓得一国之君荒废朝政,沉迷修术,朝臣国法岂能容他?我在一日,他活一日,我若不在了,他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银针,神色平常地扎向自己的指腹。
瑟瑟本在沉思消化沈昭方才说的话,突见沈昭把自己的手扎破了,血珠自指腹间冒出来,被滴到地上的字符上。
她慌忙上前,要握住沈昭的手,可青烟凝聚的手穿过他的腕,什么都握不住……
她像是急得厉害,不死心地反复去抓沈昭的手,回回都抓不住,急出了眼泪,双目濛濛地凝着沈昭。
沈昭甚是不在意地将手收回来,道:“没事,这是玄机阵的一部分。本来我是不怎么信的,可想着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就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对不对?”
瑟瑟很是不情愿地摇头。
沈昭看着她那副别扭的模样,倏地笑了:“宗玄告诉我,只有天愿意取我的性命,玄机阵才能成。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还在乎这点血吗?你不是都已经答应了,怎么还这么拖泥带水的?”
他谆谆劝说,奈何瑟瑟就是听不进去,好像他不要命没什么,但是弄伤自己就是罪恶滔天。
两人没有谈拢,瑟瑟赌气躺回冰棺上,不理他了。
沈昭无奈摇头,起身走近冰棺,想再哄一哄瑟瑟,却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怔怔看着她。
“你今天出现几个时辰了?”
他这么一说,瑟瑟也反应过来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往常她每天至多能出现两个时辰,可今天……具体多久不知道,但绝对不止两个时辰了。
也不知是因为地宫阴气重,还是宗玄绘制的玄机阵有古怪,自打跟着沈昭来了这里,瑟瑟就不会再消失。
沈昭拜神时她就倚靠在他身上,沈昭睡觉时她就躺回玄冰棺顶,这棺冰冰凉凉,好像对滋养魂魄有益,她躺在上面舒服极了。
如此不知过了几日,瑟瑟在梦寐中被外面的喊声惊醒。
她揉搓着惺忪睡眼坐起身,竖耳仔细听了听,依稀听见是有人在喊“社稷”,“乱党”之类的。
正想飘出去看看,宗玄快步走进来了。
“是高尚书领着朝臣跪在帝陵外,请求陛下还朝理政。”
沈昭在来帝陵前并没有明说要干什么,只是将凤阁重新整顿,把六部职能做了细微调整,同时修订宗谱,将钰汝正式落在他的名下。
人人都以为他是在为淳于康乱政而善后,直到数日过去,他仍没有还朝的意思,而尚书台将他留下的圣旨公开,竟是要让太子监国。
朝臣们这才回过神,他们的陛下不是醒悟了要重整朝纲,而是彻彻底底疯了。
起先几个老臣想结伴闯进帝陵,当面死谏,奈何沈昭好像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招,早就派了禁军将陵寝守得严严实实,他们只能跪在禁军横起的长槊之后,声嘶力竭地苦劝。
沈昭一概不理,每天按部就班地祭神、滴血、和瑟瑟说话。
外面闹得越来越厉害,终有一天,多人言语的嘈杂声散尽,只剩下一个人在说话。
钟毓回来了。
帝陵的四壁厚实得很,他自己的喊声根本传不到沈昭耳朵里,可他无比执拗地每天都来喊,瑟瑟好奇,飘出去听了几日,从他的话中发觉局势很是不妙。
从最初举朝哗然,跪地死谏发展到如今,朝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
有力主太子登基,尊沈昭为太上皇的;有言太子年幼,主张藩王摄政的;还有人以南郡战乱为由,讨要兵权的……
瑟瑟就算再不懂朝政,也明白了,沈昭这一走,朝堂已彻底乱了。
那些藏在正义面孔下的阴谋,那些被皇权压制的野心,终于再也不甘沉寂,随着巨浪翻滚,悄然冒出了水面,开始作威作福。
她直觉不该这样下去,飘进地宫,却见宗玄正站在沈昭身侧,不知刚说了些什么,沈昭的声音很是清冷。
“朕都已经安排好了,酷吏奸佞杀了,乱国的兰陵公主朕也杀了,南楚灭了,新的继承人朕也选好了,朕把能做的都做了,就权当朕死了,由他们闹去。”
宗玄站着不动。
沈昭失了耐心,没好气道:“这历朝历代总有几个英年早逝的皇帝,难不成皇帝死了,日子就不过了吗?你这个人也真是够奇怪的,拿玄机阵引诱朕入局的是你,临到跟前反悔的也是你,难不成你现在才想起来要惜命吗?”
宗玄灰溜溜地出去了。
瑟瑟罕见的给了他好脸色,颇为同情地目送他出去。
沈昭跟瑟瑟心有灵犀,连头都不必回,就知道她进来了。
“别出去了。”
瑟瑟心里难受,可又知道自己根本劝不住沈昭,在空中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落地。
沈昭抬头看她,俊秀的面容上浮出温柔笑意:“本来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这么些日子过来,心里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我这般虔诚,日日放血,若真有神明,会不会被我的诚心所感动,成全我们?”
瑟瑟飘在空中,脚朝上,头朝下,跟他四目相对。
沈昭轻咳了一声:“能别这样吗?看着怪吓人的。”
不说还好,一说瑟瑟愈加来劲,朝他龇牙,扮出副凶恶样子吓他。
沈昭甚是配合地道:“我真是害怕极了。”但面上一点惧意都没有,反倒唇角上挑,满含戏谑。
瑟瑟觉得没劲儿,调转了头脚,轻轻落地。
沈昭凝睇着她,神情蓦得严肃起来。
“你的身形又变淡了。”
瑟瑟慌忙低头看去,果真见青烟如雾,莹然透亮,只剩下绡纱般薄薄的一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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