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那戴面具的男人陡然一惊,下意识去拔悬在腰间的剑,剑身闪着寒芒,只出鞘一寸,便被沈昭上前压住剑柄强摁了回去。
瑟瑟平静地看着眼前人,道:“小襄,你戴个面具,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沈襄的身体倏然僵滞,缄然许久,才认命地抬手要把银翼面具摘掉,瑟瑟忙道:“倒也不必,你还是戴着吧,禁军已经进城,可别被旁人认出来。”
沈襄又将手垂下,不甘心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瑟瑟淡然一笑,这笑中却含了几分苦涩,几分歉疚。
前世,她也是到最后几年才知道沈襄是装傻,之所以装傻,是与当年宋贵妃被害有关。
其实,她早就该看出来了,当初在茶寮初遇进长安为质的沈襄,他看似童言无忌地将沈昭对瑟瑟的那点小心思都揭了个干净,但其实已经能说明问题了。沈昭这个人向来谨慎,防备心重,能被沈襄知道那么多自己的事,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防着沈襄,是把他当自己人的。
至于前世的结局,沈襄一直追随沈昭左右,陪他于朝堂中厮杀,陪他征战疆场,忠心不二。到了最后,瑟瑟病重,传闻淮州有灵药,能愈咳血之症,沈昭派了沈襄去取,却在半路遭遇截杀,连人带药,都葬送在了异乡。
瑟瑟深吸了口气,努力将这些沉重的记忆丢开:“你先别管我怎么看出来,有一件事,我想对你们说。”
她走到他们跟前,道:“我方才看那些刺客,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像当初在公主府后巷刺杀徐长林的那一些人。”
沈襄疑道:“想杀三哥的人就是要杀徐长林的人,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两人齐齐看向沈昭,他敛眉沉思,顺着瑟瑟提供的那条线往上想,倏得,触到了一个关键点,再抬起眼时,眼中已是一片透彻了悟:“我大约猜到是谁……以及为什么要利用流寇演这一出攻占广河县的闹剧了。”
瑟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这就猜出来了?你怎么这么聪明!”
沈昭宠溺温柔地看她,唇角微勾,刚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倏然落了回去,眼中有厉光扫过,看向街边随风轻曳的杨树。
自蓊郁的林木后飞出黑衣人,又杀向他们。
沈襄忙带人上前御敌,沈昭将瑟瑟护在身后,拔剑击杀攻上来的黑衣人,岂料这一拨比上一拨更难对付,不光动起刀剑,还有箭矢在空中飞来飞去。
沈襄和沈昭疲于应付,被黑衣人带得走远了些,瑟瑟东躲西藏,险些被飞箭射中,躲避之际,被脚边石头绊倒,直接躺在了地上。
她刚要爬起来,眼见空中飞箭接二连三迎风射来,大有要置人于死地的架势。
算了,还是躺着吧,地上是凉点,总好过站起来当靶子。
她不会武功,帮不了阿昭,但也别给他添乱。
好一阵厮杀,终于将黑衣人击退,沈昭和沈襄忙回来找瑟瑟,却见她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一动也不动。
两人瞬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奔过来,沈昭的手发抖,摸向她的腹部,想碰她又不敢碰,只颤声道:“瑟瑟,你伤着哪儿了?”
瑟瑟虚弱地叹道:“地上凉,风也太凉了,吹得我肚子疼。”她又抬眼看向沈襄,诚恳道:“这个面具真丑,刚才不觉得,这样一看,简直丑到没法儿看。”
沈襄长吸了口气,抬手擦掉额边虚汗,抓住沈昭的胳膊,凑到他耳边,真诚地建议:“女人得打,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3章 53章
沈昭横了沈襄一眼, 伸手将瑟瑟扶起来。
晚风疾来, 吹动柳杨枝桠簌簌摇动, 落叶飞旋,沙尘扬卷,搅扰得人心绪不安。
这一夜注定风云变幻,不得安歇了。
沈昭稍一忖度, 道:“带上人,我们去个地方, 立即去, 若是晚了,怕许多东西都看不到了。”
广河县算不得大, 仅有几条充排面的街道还算宽敞,叛军虽现颓势,但仍没完全放弃这座城池, 不时会有士兵巡夜,沈昭他们小心躲避着,东拐西拐, 走到了一座府邸前。
他们不敢走近,只远远看着。
透过幽昧夜色, 依稀可见飞檐雕瓦,墙垣高驻, 周围有带刀士兵把守, 看上去防卫甚是严密。
沈襄咕哝:“奇怪, 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把守?”
瑟瑟低声道:“衙门啊, 听说叛军攻占了府衙和粮仓,派些人就地看守也是正常吧。”
沈襄道:“可如今连城防都快守不住,不集中人马抵御外敌,还要在这里浪费这么多兵力,这又作何解释?城池要是守不住,把府衙守得再严实又有什么用?”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又齐齐抬头看向沈昭。
沈昭那张俊秀的脸上漾起清逸笑容,看上去自信且沉稳。
“这里是钱监。”
钱监,乃是朝廷重要官署,负责官银的熔铸。
瑟瑟猛地好像想起什么,但这念头极浅,如星月皆暗淡下的夜风,‘嗖’的自身侧掠过,尚未来得及细品,便已消弭在沉酽夜色中。
又只剩下无处可捉摸的茫然。
沈昭抬起宽大的袖氅,给瑟瑟挡住夜间袭来的凉风,压低声音为他们解释:“还记得当初高士杰一案中,有个叛逃兰陵公主府的税官阮秋和吗?后来阮氏虽被抓捕归案,但他吞没的二十万两官银却至今没找到。”
沈襄凝目看向那钱监四周密不透风的防卫,沉声道:“他们是在熔官银。”
沈昭道:“阮氏贪污的是税银,上面必有我大秦的火契铸印,这幕后主使即便把它们拿到手里,必然不敢用,也不能用。所以,他们需要把官银熔掉,重新铸出来没有印记的银子。而熔铸官银需以翻砂压模,有一套严格的工艺,私人熔铸难度极大,且易被发现,若是能利用钱监来铸——那本就是官署,铸出来的银子足可以假乱真。”
瑟瑟也懂了:“他们煽动流寇作乱,占领了府衙和粮仓,其实都是为掩人耳目,真正目的是占领钱监。这样就算等到叛乱被平息,有人发现钱监内部异样,也只会以为这些贼寇因为贪财而洗劫了钱监,就像他们抢府衙和粮仓一样——若是做得再绝一些,事后干脆一把火烧了钱监,再烧府衙和粮仓,毁尸灭迹,绝没有人能往‘熔官银’的角度上想。”
沈昭冲她微微一笑:“就是这样,真聪明。”
沈襄:……
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先别腻歪!
他轻咳一声,想不着痕迹地挡在沈昭和瑟瑟中间,谁知刚流露出这样的意图,便被沈昭察觉,被冷涔涔地扫了一眼,沈襄默默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那个……下面该怎么办?”
沈昭沉思良久,斟酌道:“连夜通知禁军,守住出城的几处通道,抓。”
沈襄应下,却见沈昭神情幽深,目光透亮,直勾勾地盯着钱监,像是能透过那厚重墙垣看到里面,所有妖魔鬼怪在他眼皮下皆无所遁形。
“小襄,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广河县?”
沈襄想了想,答:“肯定不能在长安里熔官银,天子脚下,宗亲权贵势力盘根错节,耳目众多,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二十万两官银运输起来也有难度,所以也不能走得太远。广河县离长安近,又设有钱监,兵力防卫皆不能和大城池相较,好攻陷,也好控制。”
他以为自己答得很全面,可沈昭却仍旧皱眉不语。
瑟瑟见此景,眼珠转了转,举起手,浅瞳莹莹,亮熠如星辰。沈昭看她这模样,不由得展颜一笑,朝她点头。
“我觉得,这幕后主使定然在广河县有势力渗透。还记得流寇是如何轻易攻陷城池的吗?是因为守军中有叛徒。叛徒!你们想想……”
沈昭看着她,一脸赞赏之意,道:“就是这样。”
沈襄低头冥思,倏地,灵机一动:“军中有势力渗透,瞧着很像岐王和庆王的手笔。”
沈昭却又高深起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让沈襄依计划行事。
回了客栈,沈昭吩咐傅司棋和苏合,让他们收拾行李,套马车,等城中局面稍安稳些,他们就走。
瑟瑟坐在桌子后,托腮看着他们忙碌不休,目光微邈,像是出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安排妥当,沈昭回来,就见她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他坐在瑟瑟身侧,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问:“在想什么?”
瑟瑟恍然回神,低眉犹豫了片刻,道:“阿昭,我们回去吧。”
沈昭的手微顿,随即轻掐她的耳朵,笑问:“回哪儿?”
“你装什么糊涂,回长安啊。”瑟瑟天生一双柔媚俏丽的桃花眼,顾盼溢彩,水光流漾,斜眸轻剜了一下沈昭,带了几分嗔意。
沈昭默然片刻,将她拢入怀中,问:“瑟瑟,是不是我插手广河县的事太多,让你不高兴了?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等小襄平安离开,我就再也不管了,我早就决心要将这些事都扔开,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瑟瑟呢喃:“那也曾是你真心想走的路……”
沈昭声音坚定:“只是曾经,不要胡思乱想,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瑟瑟从他怀里挣开:“阿昭,我知道,这是你为了我做出来的决定,将来你不会怪我,只会将所有的牵念藏在心里。小襄说得对,你有挚亲深仇未报,还有责任在身,这大好江山不能落入宵小之辈手中。况且……”她低垂下头,喟然叹道:“就算你想走,旁人也不会放过你,这接二连三的刺杀,招招狠毒,是冲着要你命来的。你天生就该是太子,是君王,这是躲不开的。”
沈昭静静看她,突然道:“可是这条路很艰难,若再走下去,你终有一天要陷入亲人厮杀的两难之境,到时候你会怨恨我。瑟瑟,我跟你说实话,我是有些舍不下长安里的一切,舍不下我身上的仇恨,舍不下社稷万民,可是,若一切要用你去换,那我能舍。这点觉悟,从我们自前世醒来之后就已经深印在我心中了。”
听他这样说,瑟瑟还是有些意外。
她自前世醒来,被隔世的悲情深染,冲动之下想逃,欠缺了许多考虑。她本以为沈昭跟她是一样的,单纯只是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宫闱生活,对那宿命般的悲剧结局感到恐惧。未曾想到,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最害怕的是她的怨恨,是她会与他反目。
可是,她为什么要怨恨他呢?
若说前世两人相爱成仇的那段岁月,是因为受了人的算计,产生了误会,最终才走到那地步。
如今,他们有前后两世的记忆,为什么就不能避开前世的坑,好好地替自己铺一条锦绣坦途出来?
上天予他们重生,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做逃兵的吗?
想到这一层,瑟瑟握住沈昭的手,坚定道:“不,我们不逃。我自小娇生惯养,被娇惯得半点担当都没有,遇到事情从来不会主动面对,最先想到的就是逃。因为逃实在是最容易做的事了,可人生在世,若是在每一个关键节点都只会逃避,就算给了我平安终老,却是以我夫君终生遗憾和他本该光明的前途为代价,那我如何能心安?我除了会逃,便是要我最爱的人不断为我牺牲,那我的人生该多么可悲。”
“所以,阿昭,我们不逃,我们回去。从今以后我便与过去告别,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太子妃,将来做一个好皇后。我会站在你的身边,做你的战友,与你一同面对所有风雨,而不是只等着你来保护我。我们扛起肩上重任,匡扶正义,泽祐万民,齐心协力把这一生过好。”
这大约是温瑟瑟前后两世加起来说过得最深明大义的话了。
她眼见自己说完这席话,沈昭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眼神中含着意外,更多的是欣赏。
不是那种宠溺、纵容和故意哄她开心的模样,而是真正地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与她对视,不带有任何偏爱,完全理智的,干净纯澈的欣赏。
这是瑟瑟第一次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过去他在她的生命中,总是扮演着极端强势的角色。她像是一朵可堪怜惜的小花儿,总是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享受着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宠爱。她觉得,只要他目无余色,只要他真心爱她,就是幸福,就该满足了。
但其实,不是。
她更喜欢此刻的感觉,他会认真地欣赏她身上的优点,而不是把她看做一只被他圈养的金丝雀,只会赞她美貌,只会与她谈情寻欢。
“那……你想好了?”沈昭平开前袂,端正坐好,不再对瑟瑟动手动脚。这个时候,他不能干扰她,必须让她自己想,让她清醒地做出决定。
“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等回了长安,父皇和姑姑必定对我们严加防备,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瑟瑟点头:“想好了。”
沈昭笑了,双手捧起她的脸,痴痴道:“瑟瑟,怎么办?我简直都快要被你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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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商定出了结果,第二日沈昭便去找沈襄,让他尽快回长安,不要暴露了行踪,剩下的事由自己来接手。
沈襄一见这架势,料到他不走了,登时喜笑颜开,生怕他反悔,立刻跳上骏马,扬尘而去。
昨夜城中乱了大半宿,禁军查抄了钱监,由此引来叛军攻击,双方鏖战数个时辰,才堪堪分出胜负,叛军悉数被剿灭捉拿,城防大开,放北衙军入城清扫战场。
说来也是讽刺,若沈昭和瑟瑟没有私奔,没有逃到广河县,没有被困在这里,皇帝压根不可能派骁锐的禁军来广河。可能仗还得再打几天,估计到时候整个钱监早已人去屋空,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前世便是如此,所有人都只当是一场闹剧,根本没有人往官银上想,包括沈昭自己。
阴差阳错,无意间已经偏离了前世的轨道。
禁军校尉正向沈昭禀报战况和收缴物品情况,那钱监中果然找到了许多新铸出来的银子和没来得及熔的官银。
沈昭坐着杨树荫下的竹凳,瑟瑟拿着大蒲扇在身后颇为狗腿地给他扇着风,看太子殿下神气十足地指点江山。
“去,把从钱监里抓到的人独自重点关押,送回长安,严加审问。至于银两,清点完毕,登记造册,收归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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