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近停了车,没多想就下车在人头攒动的桥上找她。仅仅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离开了他的视野范围,不知去向。
她走的那条路,是像湖心岛去的,思及此,晏沥加快了脚步。
走下了长桥,是一条人工填起的窄路,细细长长的一条横跨了半个三月湖。此路宽度极窄,并排只能同时走三四人,边上还种了些灌木,沾了不少空间。两旁都是水,危险又美丽。
越往里走,晏沥的拳握得越紧,微不可察地流下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锋利的下颚滚落,贴身的衣服也渐渐沾湿。
终于,他见到了那雪白的身影,手上拎着一个环保袋,慢悠悠靠边走着,闲散悠然得很。
“不好意思,让一让。”
他最后超越过几个行人,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装得不经意,出声确是干哑颤裂的嗓音,“这么巧。”
被人忽然抓住了手腕,柏菡下意识地一缩身子,面露一丝惊恐,看见是他才缓了下来。
晏沥手上的劲道很大,手心湿透全是汗,微微颤着。
“你怎么……”
她拧起眉,视线从他青筋凸起的指骨上,慢慢上移至他的面孔。他的嘴唇血色全无,细密的水珠浮在额角,浓密的睫毛都是湿润的,煞白着一张脸。像是刚受了什么酷刑似的,汗液一直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淌,汇进窄小的领口。
“你怎么在这?”她稍稍柔和了声音问道。
晏沥也察觉了自己的手一直在颤,便收回了,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走在她身侧,随着人群像湖心深处走,“在散步。”
柏菡自然是不信他的鬼话的。
他不会游泳,从不会主动到这么深的水边玩。有时到了海滩边,他也只是在岸上躺着,或者在水边走一走,水一旦过了膝盖他就会停下。
一直住在三月湖边,她却从没见他来三月湖玩过。
她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学游泳,她可以教,他给的理由是不需要。
但柏菡心里一直隐隐觉得他是怕水的,虽然他不太表露,但眼神骗不了人。
柏菡不吭声,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只是一语不发地顺着人的方向走。
三月湖的这条路设计得很不好,一旦踏上了,就回不了头,尤其是在人流量大的时候。
极窄的路,人都挤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动,往反方向根本走不动,只有走到湖心岛,再从另一边的路走出去。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了,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几个破坏规矩的人出现。
一路上,不仅她没有开口,晏沥也同样保持着沉默。
她用余光发现他森白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神色木讷,一次也没有抬起头看两旁的风景。
终于走到了湖心岛,人群四散,终于不再人挤人了。
而晏沥还立在原地看着沥青色的地面。
“晏沥,到了。”柏菡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在颤抖。
下一秒,他像忽然被按到了启动键,眼眸一抬,紧紧反扣住了她的手。
他手心的滚烫传递到了柏菡的肌肤上,手掌心紧密地相贴着,她甚至能凭着感觉描绘出他炙热的掌纹,他的婚姻线,他的生命线——
“你流了好多汗。”柏菡抿紧了唇,平淡道。
晏沥垂睫,低声道:“有点热。”
柏菡一顿,察觉到他的拇指尖与自己的摩挲在一起,“是有点。”
十指连心,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心房,又泵向全身的血液中一般。
“我去买两瓶水。”她找了个理由,用力撇开了十指相扣的手,小跑到小卖部边。
“老板,两瓶冰水。”
“三十块。”老板从冰柜里取出两瓶放在台面上,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边上的支付码。
“三十?”柏菡愕然。
老板抬起眼,上上下下一看,笑道,“小姐,景区统一价。”
柏菡哑然,掏了钱走回晏沥身侧,把一瓶递给了他,自己则把冰水握在手心,半晌又贴到了脸颊上。
晏沥仍旧不说话,圆鼓鼓的塑料水瓶被他捏在手心里都要变形了,汗珠还在不停地冒出来。
他很不对劲。
柏菡皱起眉,环顾四周,想找个长椅让他坐一会儿。
可人流量大的周末哪还会有空着的长椅,早就挤满了人,甚至有人攀上了假山坐在那里。
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眼尖地发现一个长椅上的人正在收拾零食垃圾要离开,提起腿就向那儿小跑。
她跑得急,和匆匆跑过的另一批游客撞在一起,对方条件反射地一推,把她向湖的方向推去。
三月湖很多地方是没有做栏杆的,所以很多游客喜欢伸手去碰水面,但也十分不安全,每年落水的人数都很高,也有不少市民提过异议,但为了美观,一直拖着。
这一推,眼见柏菡就要刹车不及落水了,她连忙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冰冷湖水。
可忽然一道力撑起了她,迟迟感受不到湖水涌来,反而是被推倒在了石子路上,小腿磕碰在了一块尖石上,擦出一道血痕来。
然而,她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紧接着是游客的惊呼。
“有人落水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过头,看到晏沥正在往下沉,他小幅扑腾挣扎了两下,忽然停下了动作,紧闭着眼仿佛失去了意识,被蓝绿色的湖水吞没。
见状,柏菡一刻也没有犹豫,纵身一跃跳进湖水中,深秋的水刺骨冰凉,而晏沥正在不断地往下沉,仿佛要被这湖底的怪物吞入血盆大口之中。
她虽然擅游泳,但却对在水里睁眼这件事很抵触,平时都坚持带泳镜,更别说是湖水中了,但这次不同。
她睁大了眼,在丝毫不清澈的水中抓住了向下沉的晏沥。
湖面下,一切声音都很隐约,除了耳边的水流声,如此静谧。
风不见了,时间也停下了。
她揪着眉,游到他身侧。
晏沥此时大约已经失去了意识,没有任何挣扎,起码没有把她往下拽。但他还是很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带着他游出水面,但他们和路面之间仍有一段高度的距离。
“帮……咕噜咕噜……帮一下——”
湖面的波浪不停把水打向柏菡的口中,她视线里岸上的人影都已模糊,只能凭着本能托举着晏沥,却根本举不起来。终于,岸上的人有了动静,有人伸出手拉起了他和她。
柏菡顾不得多,立即跪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给晏沥做起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湖心岛救护车也进不来。
她的力气渐渐见底,也不见晏沥咳出水。
有人说救护车到了湖边,正徒步带着担架走来,景区的工作人员已经在竭尽全力疏散窄道上的游客了。
柏菡听不见,不断地重复着按压和人工呼吸,动作越来越乱和没力,最后颤抖的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哭腔。
“晏沥你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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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当时晏沥看见柏菡在人群的推搡下, 如同飘零的落叶向身后的湖水中倒去,他来不及想太多就冲向她。
他拖起了她,心想——她安全了。
下一刻才感到自己正失去重心凌空了,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 他呛了几声, 手脚并用地试图挣扎出水面,却喝进了更多的水。
咕噜——
水声成为他能听到的唯一声音,光线愈来愈暗,身体愈来愈沉重。
六岁时的记忆像海潮般涌向他模糊的意识里, 走马灯般地呈现着。
二十二年前, 他也曾掉入过这冰冷的三月湖中。
那时比现在更冷, 寒冬腊月,天空还飘着雪。
绑架犯伸手用力一推, 他小小的身子撞破了湖面上薄如蝉翼的一层冰,沉了下去, 身体被刺骨的湖水冰坏了, 在水中扑腾挣扎的模样像在阎罗殿前苟延残喘, 仿佛他的身下就有一条地府恶犬在等待。
潜伏在不远处的警察和家人见状立刻冲过来救人,但他被救起时却已经失去了意识,全身冻得又青又紫,逐渐开始发烫。
那个时候不懂死是何物,只记得他醒来看见医院的洁白天花板时, 呆住了。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在湖底下,他甚至怕得哭不出声了。
六岁的小小身躯蜷缩在病床上,如同小虾米,从此对三月湖产生了阴影。
后来,他潜意识里想要克服这个阴影也是他把房子买在这的原因之一。
·
睁开眼。
洁白无瑕的天花板, 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晏沥捂着头坐起身,病房里空无一人,不见柏菡。
他皱起眉头。
只听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重重地摔向背后的墙壁,发出闷响。
赵铭奇梳着一个滑稽的大背头,一身西装,风尘仆仆地闯进来,看样子是刚从哪个家族生意场赶来。
他一靠过来就掀开被子拧着晏沥的手臂肉说:“苦肉计是吧!”
赵铭奇咬着牙狠狠地说:“我让你豁出去点,也没让你把命给搭上啊!”
晏沥吃痛,目光凌厉地剜了赵铭奇一眼,后者便立刻认怂放开了手。
“你真的不至于吧,”赵铭奇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脸苦瓜样,“差一点你就没命了。”
晏沥拢了拢被他弄散的被褥,掖在身侧,淡淡道:“当然不至于。”
他顿了顿,“我不会拿她的命冒险。”
赵铭奇愣住了,用不可思议地表情看向他,再慢慢归于平静。
他开始理解了。
“这是个纯粹的意外。”晏沥道。
赵铭奇低着头,喉头滚了滚,“也是,运气差点就是你俩的命一起搭进去了,”他环视了一圈,“咦?柏菡呢?”
晏沥拧眉,“我刚想问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她。”
“没啊,”赵铭奇摇头,“我直接冲进来了,也没看到有人在门口。”
“我去找一下。”晏沥重新掀起被子,被赵铭奇摁住了。
“肯定没事,我听护士说了救你的人就只是有些擦伤,你还是少折腾,先躺着吧。”
赵铭奇又言:“不过,她救你是不是说明她心里还有你?”
晏沥又剜了他一眼,“她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也是,”他点点头,啧了声,“你别老这么看我,怵得很。那她哭了吗?”
晏沥沉默了。
他不知道,失去意识的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恍惚间看到她向着自己纵身跃下。
“不知道。”
他既希望她哭了,说明她心里还有他。
又不希望再看到她哭。
病房外,柏菡重新移了步子,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赵铭奇前脚刚进去,她后脚就从转角过来了。
苦肉计是什么人才想出来的愚蠢方法?
也幸好他不至于蠢到拿命犯险。
她低垂着睫毛,吹了吹自己手臂上的小伤口,往电梯口走。
在水底和上岸时,她的皮肤被很多不明物划伤了,护士刚温柔地替她涂了点药,以免感染。
柏菡刚走出两步,抬起头就看见林沐琴踏着风般走来,敞着风衣,气势汹汹。余平露和柏志远像两个跟屁虫走在后面,一左一右。
林沐琴话不多说,抬手就是一巴掌。
柏菡像是有所察觉,提前躲了半个身位,让她的手掌落偏了位置,打在了耳朵边。
但似乎疼痛感并没有减少,耳廓反而烫烫的,耳边传来暂时性的嗡嗡耳鸣声。
“你带他去的三月湖?!”林沐琴诘问道。
“不是。”
对方却冷笑一声,涂着青色指甲油的食指指着病房,“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是他自己进去湖心岛的吧?”
柏菡刚想回答“是”就被打断了。
“你知不知道他六岁那年被绑架犯推到湖里,差点连命都丢了!他对三月湖的阴影比哪儿都大!如果不是因为你,他绝对绝对不可能踏进去半步!”她的声音响亮,回荡在走廊里,路过的护士、病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林沐琴急忙遮住脸。
柏菡错愕地愣在原地。
她不知道。
他们相识的时候已经九岁,而这十九年间,她只知道他不会游泳,猜测过他怕水,但却一次也没听人说起过这段往事。无论是晏家的人,还是他自己,都守口如瓶。
当年因为知道了这件事给晏沥留下了阴影,晏家下令让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许再提起,以免使晏沥出现应激反应。因此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
门外的动静太大,引起了病房内两人的注意。
晏沥顾不得赵铭奇的阻拦,执意翻身下床。
“柏菡,还有你和你,”林沐琴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道,“你们一家子就是我们晏家的扫把星!灾星!以后永远别再出现在我儿子面前!”
“她不是。”
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
林沐琴露出愕然的表情。
晏沥靠着白墙走出来,腿脚还有些无力,没法走得太稳。
他蹙眉看着柏菡的手臂和小腿,白皙的肌肤上红一块黄一块的,布满大大小小的划痕伤疤和药水。
柏菡知道出来的是晏沥,并没有回过头。
“湖心岛是我要去的,我落水是她救了我。”他陈述道,小指不自觉靠近柏菡的手,被她悄无声息地躲过。
柏菡微仰着下巴,视线扫过三个长辈,最后停在林沐琴身上,近乎冷漠地说道:“不是我要出现在他面前,您应该让他不要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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