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有了轰隆隆的滚雷之声,一丝带着土腥味的风吹进来,陈皇后终于开口了,“快要下暴雨了,魏大夫得找个能遮风避雨之地,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若天降大雨,大树可庇护不了魏大夫,得找个结结实实的屋顶。”
又是良禽择木而栖这种老调,逼魏采薇做选择。
魏采薇放下茶盏,“快下雨了,微臣要赶紧出宫回家。明人不说暗话,微臣就不和皇后娘娘弯弯绕绕了。微臣所做一切,不过尽医者救死扶伤的本分。若是皇后娘娘病了,微臣也会尽全力救治。”
“皇后娘娘的顾虑,微臣明白,毕竟前头有下场凄凉的钱太后前车之鉴,娘娘身为正宫皇后,要防微杜渐,将来不至于步入钱太后之后尘。可凭心而论,娘娘觉得李贵妃是当年周太后那种蛮横无理之人吗?娘娘这次的手段……微臣斗胆说一句,实在步了下成。”
魏采薇是女人,上辈子在宫廷,她早就厌倦了女人之间的猜忌和争斗,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其实都是一场空,最后还是得看紫禁城里唯一一个男人的心意,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大胆!”陈皇后怒斥道,“你区区一个女医懂什么?我看过起居注,周太后还是周贵妃的时候,和李九宝一样,也是温柔和顺之人,不敢对残疾的钱皇后无礼。英宗一死,周太后母凭子贵,立刻变了脸,钱太后又瞎又瘸,两个月之后就死了——天知道她是悲伤过度去世,还是被周太后折磨死的?”
“现在我是皇后,后宫之主,四个孩子都在我的宫里养着,她当然不敢对我如何,你敢保证将来她不会变成第二个周太后?身前身后都折辱我!”
魏采薇站起来回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微臣不敢给别人的人品做保证。但是,微臣认为,人皆有光明和阴暗的一面。皇后娘娘如此,李贵妃也是如此,娘娘决定用那一面对待李贵妃,李贵妃也会用那一面对待皇后娘娘。今时今日,李贵妃变了个样,这都是娘娘亲手把她揉捏成这样的。”
陈皇后冷哼一声,“是她本性如此,狐狸尾巴现在藏不住了,你又何必扯到我的头上。”
魏采薇不想夹在皇后的宠妃之间,无论帮谁,都是女人为难女人,劝道:“微臣现在无比怀恋穷困潦倒的裕王府。那时候,皇后娘娘典当了自己的首饰,为李贵妃以及送来的八个秀女搬酒席庆祝。那时候裕王府的困难人尽皆知,严世蕃连续三年克扣裕王府的俸禄。”
“娘娘即使不做这些,也无人诟病娘娘不知礼数。可是娘娘还是去做了,冒着被人耻笑的风险,典当了头面首饰,给李贵妃她们八个秀女做脸。李贵妃平日也是女红不断,做针指到半夜方休,从无抱怨,和娘娘共赴时艰。那个时候的裕王府安贫乐道。”
回想过去,陈皇后目光微动,还是说道:“从来都是共患难容易,共富贵难,李贵妃现在恨不得骑在我头上,要与我决一高下。”
魏采薇说道:“李贵妃六年生五胎,没有人比微臣这个当大夫更知道其中凶险,她若运气稍微差一点,坟头草都有人头那么高了。她九死一生挺过来了,却差点被皇后娘娘每日送去的大补之物给活活补死,拼死生的四个骨肉也和她生分了。皇后娘娘,泥菩萨尚有半分土性,您要李贵妃去死,稍有些血性的人都会反抗,反正都是一死,不如争一争。”
陈皇后怒道:“是她忘记了自己的本分!不过是个妾!所有侍妾生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借腹生子,把四个庶出的孩子视为己出,悉心照料,从无一日懈怠,难道是害孩子?我分明是在抬举他们!李贵妃只是在肚子里揣了他们十个月,我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落草之后,我要照顾孩子们一生一世,养恩大于生恩,她李九宝凭什么和我争!身为一个生育工具,这就是她的命,不服也得服。”
魏采薇说道:“娘娘把李贵妃视为生育工具,觉得有天然有生杀予夺之权。可是娘娘,您最初被选为裕王的继妃,在先帝和裕王眼里,您又何尝不是一个生育工具呢?工具何必为难工具。”
陈皇后说道:“我是继妃,我是皇后,你胆敢将侍妾李九宝与我相提并论!”
魏采薇说道:“皇后是一个地位更高的生育工具。只是皇后身处的位置,在您不能生育的情况的下,有权利掠夺别人的子宫。除了太子,李九宝的四个孩子都在皇后手里,都与皇后亲近,您若不知足,非要把此事做绝,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总有人为了名利,会告诉太子和其他四个孩子,是您弄死了他们的生母。到时候,娘娘何以为继?”
陈皇后双目露出危险的光芒。
魏采薇淡定自若,“娘娘若要人不知,狠下心想要灭口,彻底堵住将来五个孩子的耳朵,手上至少要沾上万儿八千条人命,把此事做绝。但是皇后娘娘,您目前没有这个手腕,既然做不到,那就从一开始就别做。做人留一线,事后好见面。皇后娘娘若有意与李贵妃握手言和,微臣愿意当中间人。”
“我若不愿呢?”陈皇后说道,“你在威胁我。”
魏采薇说道:“皇后娘娘从嫁给裕王当继妃开始,就一直是个聪明人,即使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苛待过手下人,大家一起过穷日子,微臣敬佩娘娘的人品。富贵迷人眼,娘娘当了皇后之后,对未来的日子心怀焦虑,一时走了歧途。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是东风和西风斗个昏天暗地,还是云淡风轻;是你死我活、玉石俱焚,还是相视一笑名恩仇,握手言和,都在娘娘一念之间。”
“像周太后这样的极品毕竟是少数,以李贵妃的性格,人敬一尺,她敬一丈,还望娘娘慎重考虑。”
魏采薇在一片大雨滂沱中离开紫禁城。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李九宝生的孩子是陈皇后的吗?不是,都是老朱家的孩子。
如果说李九宝是个生育工具,那么陈皇后就是个育儿工具。
两个女人都是隆庆帝的工具,她们没有权力选择生或者不生,养或者不养。
她们只能生、只能养,因为千百年来,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们不能拒绝。
女人的矛盾根源其实在男人这里,男人要繁衍子嗣,尤其是家里有皇位要继承,隆庆帝的皇位需要健康的继承人。为此,他期望妻妾能够分工合作,生的生,养的养。
但是,一妻多妾本来就是违背人性之事,男人们只管要继承人,给出一点好处,让女人们去争抢。
魏采薇希望李九宝和陈皇后能够和解,都是工具,工具何苦为难工具。争来争去,孩子都不是自己的,工具自杀自起来,隆庆帝身后还有一大把工具等待着取代她们的位置,何苦便宜了别人。
第236章 投名状
紫禁城, 承乾宫。
陈经纪穿着雨披回来复命,“……魏大夫在坤宁宫坐了半个时辰,此事已经安然出宫了, 魏大夫要奴婢转告贵妃娘娘, 皇后并没有为难她, 不用担心。另外, 魏大夫说她已经和皇后明言, 两宫和则双赢, 斗则双输,希望两宫放下前嫌, 和好如初。”
李九宝喝着温热的牛乳, 沉默不语, 握手言和?谈何容易!皇后欲置我于死地, 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陈经纪问:“接下来娘娘如何应对?”
李九宝说道:“该斗的还是要斗, 不能回到过去软柿子的时候。如果对手弱小,能够直接踩死,为何还要费劲与之妥协合作?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鼾睡。只有我们变得强大,让皇后心生忌惮,没有把握赢, 她才会退而求其次,采取魏大夫的建议。”
“人性如此,这宫里弱肉强食, 但凡能够一口吞下的对方,怎么会与之合作,都是嚼也嚼不碎、硌牙齿、咽也咽不下去,才会真正尊重对方。”
李九宝的想法和五百年后的红军领袖毛主席十分相似, “以和平求和平则和平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和平来之不易,要先打一架,旗鼓相当,谁都没法弄死谁,再打下去都要死,两败俱伤,才会谈和平。
暴雨初歇,已是夜晚,李九宝身子乏累,早早歇下了,隆庆帝料理完国事,已经是深夜,来瞧大病初愈李九宝,期待着早日再次播种收获。
李九宝瘦成了纸片人,还不能侍寝,陪着隆庆帝说了会话,把近日频繁来承乾宫捏肩捶腿讨好她的魏美人召来,要她吹箫助兴。
魏美人抓住这个机会,当晚睡到了皇帝,接连几日,隆庆帝都召她侍寝,着实宠了一阵子,升为魏昭仪。
宫人们讨好李贵妃能够得到实惠,纷纷往承乾宫里跑,坤宁宫倒是门可罗雀了。
李九宝又向隆庆帝举荐了秦昭仪,隆庆帝又吭哧吭哧开垦这块新地,他国事繁忙,又急于求子,未免力不从心,每每宠信妃子之前,都要服用红丸。
以往李九宝还规劝隆庆帝不要吃这等伤身体的药物,现在李九宝不管了,隆庆帝不爱惜她的身体,她也就没有必要那么在乎龙体。
隆庆帝想要更多的孩子,她必须要满足呀,反正宫里这些嫔妃抢着排队的睡皇帝,红丸管够,随便吃。
说来也怪,李九宝举荐的魏昭仪和秦昭仪居然相继怀孕了!都说李贵妃是个有“孕气”的福运之人。
承乾宫越来越热闹了,嫔妃们知道跟着李贵妃有机会睡皇帝,得到宠爱,运气好的话还能怀孕生孩子。
讨好李九宝的除了嫔妃,还有想找门路升官的太监们。
这一天,东厂厂公冯保给李九宝献了一件珍珠衫,一颗颗全是罕见的黑珍珠,价值连城,最适合夏天,穿上身上隔汗凉爽。
李九宝随手给了陈经纪,“我太瘦了,穿着沉的慌,把黑珍珠衫和今天三娘子进贡的西域蜜瓜一起送到魏大夫家里去。”
收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办事,诚信为本,信誉第一——李九宝这一点和严世蕃非常相似。
李九宝召见了厂公冯保。
冯保是嘉靖年间的老太监了,和陈经纪一样都是内书堂优秀毕业生,写的一笔好字,学识渊博。李九宝出身市井草根,天生佩服有学问人,并不是谁送的礼物她都收,也看人,将来能不能提拔起来。
李九宝很看好冯保,觉得他是个大可用之才。
隆庆帝的大伴李芳死后,本来轮到冯保接替李芳去当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但是首辅大臣高拱举荐御马监掌印太监陈洪,冯保遗憾败北。
后来,陈洪无力管束飞扬跋扈的手下们,尤其是有个去了南京办公差的太监,谎称皇帝要在江南选秀女,吓得南直隶许多没有定亲的人家纷纷到大街上“拉郎配”,匆忙把姑娘嫁出去,以躲避选秀。
这个死太监还向未嫁姑娘家里索贿,谎称要把姑娘的名字报上去,以此威胁富有人家,大把大把的捞银子。
败北的冯保是东厂厂公啊,耳目众多,立刻搜集证据,密报给了隆庆帝,隆庆帝暴怒,他最恨有人打着他的名义收刮民脂民膏,将这个死太监处以极刑,砍了头,还把有监管之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给撸下去了,打发到了南京孝陵扫厕所。
冯保以为,扳倒了陈洪,应该就轮到他当掌印太监了。
但是,首辅大臣高拱偏偏不喜欢冯保,上次推荐陈洪,这次推荐了尚膳监掌印太监孟冲。
尚膳监管着宫中膳食,是二十四衙门中地位较低的衙门。孟冲以前是个厨子,没有在内书堂读过书,认识的字仅限于菜谱,按照规矩,司礼监的太监必须内书堂出身,就像内阁大臣必须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一样。
但是,高拱宁可打破规矩去捧一个厨子,也不肯举荐实力和资历都足够的冯保。
隆庆帝宠信后宫嫔妃所服用的红丸都是厨子孟冲弄来的,所以深得皇帝喜欢,高拱又是皇帝的老师,老师的话有分量,隆庆帝就同意了孟冲接替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
冯保再次惜败,又怄又气,不甘心一辈子止步于东厂厂公之位。但高拱是首辅大臣,一直拦着他的青云路,只能另辟蹊径找门路。
冯保把目光放在了太子的生母李贵妃上。
一来,李贵妃的话管用,她举荐的嫔妃都如愿睡到了皇帝。二来,隆庆帝常年服用红丸,无人敢劝,身子已有些不好了,即使在隆庆朝当不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若太子登基之后呢……那时候李贵妃的话就有分量了。
冯保熟读史书,历朝历代,庶出的太子无论之前和嫡母皇后多么亲近、母慈子孝,最后当了皇帝,都会和自己的生母皇太后亲近,更听生母的话,而非嫡母太后。
所以,权衡利弊,冯保愿意在李贵妃身上下注,而非从不过问政事的陈皇后。
冯保送了李九宝一件黑珍珠衫,李九宝召见了他,回赠他一炳玉如意,如意如意,一切如意,表示已经猜到了冯保的意图,两人由此结盟。
李九宝觉得,冯保掌管东厂,消息灵通,将来一定用得上。
冯保得了玉如意,心下欢喜,当即交给了李九宝一个“投名状”,“娘娘,您提醒一下魏大夫,高拱即将就要‘供’陆家了,要魏大夫告诉丈夫汪镇抚使,早日和陆佥事割席,莫要被牵连其中。”
东厂负责监视文武百官,比锦衣卫消息更灵通。何况冯保已经把高拱视为政敌,自是监视的越发严密。
李九宝心下一惊:“当真?高拱为何要对陆家动手?”
冯保说道:“千真万确,高拱正在召集党羽收集弹劾陆家的证据。高拱深恨以前的内阁首辅徐阶,两虎相斗,曾经两败俱伤,都退休致仕回老家养老。如今高拱被皇上启复,东山再起,成为内阁首辅,自是要好好整治老对手徐阶。”
“陆家是徐阶的亲家之一,当年陆家的当家人忠诚伯陆炳当锦衣卫指挥使时,抓过不少人下了诏狱,本就有些人对忠诚伯不满,如今忠诚伯早就死了,陆家这一代只有锦衣卫的陆佥事成气候,但毕竟年纪还小,只会低头做实事,在朝中没有势力党羽,高拱要清算陆家,剪除徐阶的势力,一个陆佥事犹如螳臂当车,小小佥事,如何与内阁首辅大臣抗衡?”
“这次陆家肯定要完。奴婢知道贵妃娘娘和魏大夫交好,魏大夫的丈夫汪大夏一直追随陆佥事,鞍前马后的效力,但这一回城门之火,殃及池鱼,以高拱以往的雷霆手段,陆家必定要倒,要提醒汪大夏赶紧抽身而退。”
李九宝知道情况紧急,来不及召魏采薇进宫细说了,当即派了陈经纪出宫,去魏采薇家里示警,要陆缨早做应对之策。
陈经纪去了北城什刹海魏采薇和汪大夏的宅邸,得知男主人一早去了锦衣卫衙门当差,女主人去了丁府监督修缮的情况,夫妻两个都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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