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汪大夏事无巨细交代完毕,看了一遍口供,签字画押,天已经蒙蒙亮了,宵禁解除,街道一个个卖早点的摊子相继出摊,也有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的,汪大夏又饿了,叫了一碗豆腐脑,“……不要香菜!”
陆英起身说道:“我去看看魏大夫醒了没有。”
汪大夏一边喊烫,一边哗啦啦喝完豆腐脑,嘴一抹,追了上去,“我和陆统领一起。”
陆英问:“你不是说要补个觉吗?”
“第一,那是我家,我想去就去,第二——”汪大夏瞥了一眼陆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魏大夫又睡了,万一你——,我不放心。”
陆英难以置信,“魏大夫和你单独相处才让人不放心吧。”
汪大夏说道:“怎么可能!那是我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不要乱讲。”
唉,想要驯服这个汪衙内,怕是不容易。
隔壁汪府。
魏采薇还没醒,脖子两处涂了药,已经止血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手腕上还有绳索捆绑的勒痕,周小旗捆的太紧了,一圈圈的勒痕呈现紫红色。
看到小寡妇这幅模样,陆英心中的愧疚战胜了怀疑,一直觉得小寡妇是最大的嫌犯,但是现在却成为受害者,如果汪大夏迟钝一些,没有领会小寡妇“清凉梅”的示警,那样在她身上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
陆英推门出去,叹道:“我不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仅凭她十七岁,进京七天,且和禾二小姐同龄就怀疑她,导致她被周小旗盯上,遭遇此难。”
汪大夏说道:“道歉没有用,赔钱就行。汤药费、误工费、受到惊吓的精神损失费、还有房屋修缮费,和昨晚的损失单子一起赔给人家。”
陆英问他,“除了钱,你还能说点其他的事吗?”
汪大夏笑道:“给钱我就说。”
陆英:这家伙怕是钱串子成精了。
与此同时,北城,江米巷,锦衣卫衙门。
指挥使陆炳在点卯之前就乘坐五匹马拉的豪车来衙门了,嘉靖朝当官的好处是不用上早朝,可以多睡会,但陆炳昨晚被北城兵马司来报信的人吵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像陆炳这种历经风雨的老臣,什么没见过?陈千户父子被杀案只是小事一桩,轮不到他过问,但是魏采薇户贴上那个“司吏丁巫”让他不禁想起十年前那场京城浩劫。
他睡不着。那场浩劫是他一生的隐痛,将来要带进棺材的。
十年前,庚戌之变,蒙古俺答汗带兵长驱直入,在北京外城抢了半个月。
陆炳守城,城外灾民托儿带口的蜂拥到城门,求进城躲避战火。
能坐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手上沾满血,陆炳绝对不算是个正人君子。
陆炳是嘉靖帝的奶兄,嘉靖帝本来只是湖北安陆的一个小藩王,是皇室旁支,无缘皇位。
但是皇室正统子嗣凋零。成化朝,成化帝宠爱万贵妃,甚至为了万贵妃废掉皇后,万贵妃横行霸道,几次威胁太子的生命,给太子留下深刻心理阴影。
太子登基,是为弘治帝,弘治帝吸取宠妃祸国的教训,一生只有张皇后,后宫无妃,只有张皇后生下一子存活,是为后来的正德皇帝。
正德帝是个奇葩,喜欢人妻、寡妇和妓女,就是不碰后宫正儿八经的皇后,结果死后无子,又没有兄弟,正统皇室宣布绝嗣。
按照皇室“兄死弟继“继承顺序,轮到了弘治帝的弟弟——嘉靖帝他爹兴献王,但兴献王死的很早,皇位就落在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嘉靖帝身上。
嘉靖帝登基之后,为了把亲爹封为皇帝,灵位移到宗庙,把自己这个旁支取代过去的主脉皇室,在朝中掀起来“大礼议”之争,所有阻止他的大臣,都被锦衣卫罗织了罪名处死的的处死,贬斥的贬斥。
嘉靖帝这个旁支藩王利用“大礼议”铲除了异己,坐稳了皇位,陆炳这把刀“功不可没”,手上有无辜人的血。
但陆炳并不是什么魔鬼,他有铁血无情的一面,也有善良心软的一面。看到城下灾民哭声震天,他还是进宫觐见嘉靖帝,说服嘉靖帝打开城门,放灾民进来,他会派兵断后,阻截乘机闯关的蒙古兵。
也就是陆炳面子大,深得皇帝信任,若是其他人,嘉靖帝绝对不会同意的。
陆炳得了嘉靖帝口谕,打开城门放灾民,并且在锦衣卫里组建了敢死队,逆流而行,保护灾民撤退,和蒙古军交战。
灾民全部进城,敢死队全部战死。
敢死队的名单,陆炳一直保存,并且给予队员家人双倍的抚恤。
禾千户就在这个名单之列,原本禾千户因渎职、没有及时将俺答汗南侵的情报报给陆炳知道,应该满门抄斩,但禾千户主动参加敢死队,且已经战死了,陆炳就为他求情,将他两个女儿从斩首改为罚没为官奴。
禾千户和陈千户两家儿女定亲的时候,陆炳这个上官去喝过喜酒,陈千户买下了禾家姐妹,发誓好好照顾她们一生,陆炳相信了陈千户,就没有再过问。
陆炳觉得,不过多养两张嘴,很容易的。他事务繁忙,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不再不问了。
陆炳很忙,他忙着给皇帝找替死鬼,无暇过问禾家两个女儿过的如何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庚戌之变,奇耻大辱,嘉靖帝身为皇帝,二十几年不上朝,沉迷修仙炼丹,肯定要担负主要责任。
但是皇帝是君,不能是他做错了。即使有错,也是臣子的错,没有及时觉察敌军动向,没有劝谏皇帝。
所以陆炳身为皇帝奶兄、最信任的臣子,必须想法子找人背下这个黑锅,以平民愤。
找谁呢?
论理,应该是百官之首——内阁首辅大臣严嵩责任最大,因为他的官最大嘛,内阁首辅大臣类似宰相,外族入侵,都打到家门口来了,你不负责谁负责?
但是严嵩深得嘉靖帝的圣眷,同时又是陆炳的亲家:严嵩对妻子忠贞不二,只有一个儿子严世蕃。严世蕃有个儿子叫做严绍庭,娶了陆炳的二女儿为妻。
亲家严世蕃对陆炳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你我是儿女亲家,我儿子是你二女婿,孩子都生了,我孙子是你的亲外孙。这口黑锅亲家不能给我爹扣着啊。”
“亲家另找个替死鬼。我看兵部尚书丁汝夔就不错,他是大明军队最大的官,是他的军队没有拦住俺答汗,也是他下令京城军队不抵抗,闭门不出,只守不战的。”
这话确实没错。但是兵部尚书丁汝夔的上司就是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是严嵩要丁汝夔不要战的,说“俺答汗抢够了,自会带兵离去。”
若不是严嵩发话,丁汝夔也不敢选择保守的守城策略,导致外城沦为一片焦土。
陆炳明知如此,但也接受严世蕃的建议,把丁汝夔报给了嘉靖帝,嘉靖帝同意了,要丁汝夔当替死鬼,判了斩首。妻子往南发配三千里,路上就病死了,儿子丁巫发配到了北方的铁岭卫。
陆炳良心不安,想法子把丁汝夔的斩刑一拖再拖,足足拖了十年,如今丁汝夔还关在诏狱里活的好好的呢!
昨晚手下已经连夜将丁汝夔之子丁巫的这十年的监视情报都放在陆炳的案头。
陆炳匆匆翻阅一遍,然后起身,去了锦衣卫诏狱。
诏狱是朝廷官员闻风丧胆的地方,和东厂的厂狱齐名。丁汝夔被单独关押在一个死囚室。
丁汝夔的囚室干净整洁,墙面今年刚刚粉刷过,东南角有一面小窗,是唯一的光源。
光源投射在地板上,形成一坨椭圆形的光亮,丁汝夔已经起床了,他站在椭圆光圈里打着五禽戏,晒着太阳,锻炼身体。
地下囚室的潮气重,空气不太好,陆炳一下去就咳嗽起来,丁汝夔递上椅子,还给他倒了茶,“谢谢你送的龙井,我一个死囚还能喝到这么好的茶。”
陆炳借着茶水压下咳嗽,打量着丁汝夔,额头微汗,面色红润,说道:“丁大人身体不错啊。”
丁汝夔看他脸色蜡黄,连眼皮都耷拉了,说道:“陆大人再忙也要保重身体啊,我这个十年死囚,多亏有你保护,这十年怎么都死不了。”
陆炳装作听不懂他的反话,放下茶盏笑道,“看看你我如今的身体状况,我才是那个不见天日的死囚。”
第29章 来历之谜
丁汝夔判了死刑却一直没有执行, 全靠陆炳这十年钻了死刑复核的漏洞, 苟活了一年又一年。
明朝死刑复核权在皇帝手中, 每年年底集中送到皇帝那里复核。皇帝打开卷宗, 确认无误, 朱笔一勾,刑部就安排下去,砍头的砍头,绞死的绞死, 排好日期, 并公布于众, 招呼围观群众准时观看行刑,因为死刑有教化世人的作用,警告人们不要犯法。
如果皇帝觉得有疑问,会发回去重审, 犯人暂时死不了。
但每年那么多死刑犯需要复核,皇帝的案头堆成小山, 为了展现皇恩浩荡, 总会放过几个,等来年再审核,类似洪武帝这种嫉恶如仇又勤奋的皇帝, 也绝对不会把所有案卷都勾死。
很多死囚死在监狱里都没能等到皇帝朱笔御批、核准死刑那一天。
何况嘉靖帝忙于修仙炼丹,没那么多耐性全部看完,最后几本的卷宗都不会碰,等来年再复核。
所以, 根据死刑复核规律,堆在最上面的死囚几乎必死无疑,但最下面的基本还能再苟活一年——如果不死在监狱里的话。
陆炳就是走了这个空子,每年都贿赂搬运死囚卷宗的太监,要他们帮忙把丁汝夔的案子压在最后一个。
谁敢不给陆炳的面子呢?何况人家给了银子。
所以丁汝夔年年倒数第一,苟了一年又一年,十年过去,还活的好好的。
丁汝夔的囚室有书架、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小床挂着蚊帐,墙角马桶还有布帘遮掩,保护隐私,让他有尊严坐牢,等待未来可能执行的死刑。
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地下囚室潮湿,容易滋生虫虱,他没有留胡须,每隔三天就有小卒来给他刮胡子——囚犯不容许碰刮刀铁器之类的东西,连饭碗和勺子都是木制的,为了防止囚犯打碎,用破瓷片自残或者伤人。
陆炳尽量让丁汝夔在等死的过程中舒服一点。
若不是周围的铁窗,铁栅栏,一道道铁门和站岗的狱卒,丁汝夔的状态就像一个采菊东篱,悠然见南山的致仕隐居的隐士。
而三十多年来一直无限风光的陆炳,就像一炳爬满了锈迹的兵器。
若把这两人放在一起,旁人会以为陆炳才是那个每年都在等死的死囚。
丁汝夔请陆炳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他坐在床上——因为囚室只有一把椅子,丁汝夔总不能请访客上床。
丁汝夔等陆炳的咳嗽平息了,问道:“陆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我这个死囚,有什么事吗?”
陆炳这个大忙人基本上一年看丁汝夔一次,都是年底死刑复核的时候,来告诉他“今年皇上没有在你的名字上勾红,恭喜你,又能活一年。”
今年是第十个年头,才过了一半,正值夏天,还得过个半年才开始第十次死刑复核,陆炳突然来访,让丁汝夔既意外,又悬心。
因为上一次陆炳打破规律来死囚室找他,是入狱的第二年,陆炳带来一个坏消息:“……你夫人在发配云南的路上病故了,抱歉,请节哀。”
丁汝夔以前是兵部尚书,类似后世的国防部长,丁夫人自是养尊处优惯了,花为肚肠雪为肌之人,发配路上颠沛流离,如何熬得住?
犹如落花掉进烂泥里,很快香消玉损。
当时丁汝夔沉默,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吐出一口血来,大呼:“严嵩误我!”
丁汝夔后悔啊!
身为兵部尚书,他问首辅大臣严嵩的意见,严嵩说死守京城,不能出战,倘若战败,京城失守,皇帝被俘虏,大明就要灭国了。
严嵩还向丁汝夔保证,“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丁汝夔觉得严嵩的话有道理,大明军力有限,勤王的援军不知何时能到,是保护城外的百姓还是保护大明,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他听从了严嵩的决定,下令全军死守城门,不得出战。
结果,俺答汗退兵,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游说亲家陆炳,把祸国的责任推到了丁汝夔头上。
妻子往南发配三千里,儿子丁巫往北发配铁岭卫,一南一北,母子离别之日,就是永诀。
如今陆炳突然在年中来看丁汝夔,丁汝夔瞬间想起妻子的惨死,这一次,难道是发配到铁岭的儿子出事了?
陆炳说道:“今日来找你,和你儿子丁巫有关。”
丁汝夔稳稳的坐在床上,看似淡定,手指已经伸进了被褥,紧紧攥着棉絮,“他……现在如何了?”
陆炳也是为人父母,甚至都当了外公了,他晓得丁汝夔此时不过是装样子,说道:“你放心,铁岭卫那边有锦衣卫的人,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他写的一笔好字,每年过年,七里八乡都找他写对联。前几年被县丞招募到县衙门,当了一名司吏,管着制作户籍文书,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了。”
丁汝夔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选入翰林院庶吉士,当了六部的尚书,如果没有那场浩劫,将来妥妥的会进入内阁,成为内阁大臣,甚至首辅大臣,位极人臣。
而他的儿子丁巫身为犯官之后,不得擅自离开发配地,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读再多书也是无用,在县衙门当个编外的司吏,有份正经差事罢了。
前程尽毁。
这个落差就像昔日的国防部长的儿子当了偏远山区派出所户籍科的一个临时工一样,从云端坠落到地下。
陆炳把魏采薇的户贴递给丁汝夔,指着“司吏丁巫”的名字,“这个户贴就出自他手。”
时隔十年,丁汝夔第一次看到儿子的字,以前儿子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会写一笔飘逸的飞白体,如今儿子写的端端正正、毫无个性的馆阁体(也就是仿宋字)。
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丁汝夔只看了一眼,就将户贴还回去,“当司吏没什么不好,挣口饭吃,能养家糊口就行了。”
陆炳说道:“丁巫至今尚无婚配,何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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