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京城贵公子,如何看得上乡野村妇?又如何忍心看着下一代也困在铁岭苦寒之地,世世代代,一代不如一代?
那该多么悲哀。
儿子选择不婚,丁汝夔并不意外,说道:“男儿四海为家,我的家在诏狱,他的家在铁岭。”
陆炳又问:“你知道魏南山吗?”
这个问题才是陆炳今天破天荒来诏狱死囚监狱的真正目的。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陆炳这个情报头子,丁汝夔坦言道:“他是我过去的家臣,擅长医术,忠心耿耿,丁家倒了,树倒猢狲散,丁巫被发配铁岭,魏南山夫妻担心他在铁岭苦寒之地一个人活不下去,就自愿跟随丁巫一起去了铁岭。”
陆炳再问:“魏南山夫妻可有子女?”
丁汝夔说道:“曾经有一女,冰雪聪明,可惜七岁夭折。陆大人,他们夫妻现在可还好?”
“他们一直在铁岭照顾着丁巫,直至他成人,去了县衙当司吏。”陆炳说道:“五年前,魏夫人病重,魏南山去象牙山深处为妻子采药,不慎跌下山崖,妻子闻讯也一并去了。”
陆炳真是个报丧人,每一次来都要死人。
家臣夫妻俱亡,丁汝夔心里难受的很,“可否容许我今日在牢房设个香案?我想祭一祭他们。”
陆炳只在地下囚室坐了一会,就觉得胸闷气短,他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撑着书案站起来,“这里通风不好,燃一炷香就烟熏火燎的,等晚上去外面院子里祭吧,我要狱卒在院子设个祭坛。”
“出……出去?”丁汝夔难以置疑,十年了,他从未踏出囚室半步,头顶铁窗是他唯一见过的光亮。
陆炳说道:“当然,只是要委屈你戴上脚镣和手链,五斤重的铁链,不会影响你祭拜。”
陆炳出了地下死囚牢房,深吸了一口气新鲜空气,第一次觉得新鲜空气都是香甜的,问手下:“那个魏大夫醒了没有?”
手下说道:“刚才接到陆统领的飞鸽传书,已经醒了。周小旗对她下了我们锦衣卫最猛的药,普通人恐怕三天都下不了床,她昨晚口述配了一副药吃了,今天能够下床慢慢走动,看来医术不错。”
陆炳说道:“要陆英把她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手下领命而去,抓了只鸽子准备传消息。
啊!啊!
这时东边的囚室蓦地传来尖利痛苦的吼叫声,把鸽子给吓飞了,扇了一支羽毛在陆炳脸上。
陆炳嫌弃的抓起柔软的灰色羽毛,吹了口气,问:“谁在嚎?这么大声。”
立刻有狱卒来报,“回陆大人,标下正在审问周小旗,这家伙嘴硬,标下就用了点手段。”
陆炳问:“什么手段?”
狱卒说道:“就是他想要用在魏大夫眼睛上的手段,蜡油滴眼球。”
光听名字就觉得眼睛疼。
以人之道,还施彼身,倒也……公平。
陆炳说道:“你们悠着点,两只眼睛都可以不要,人要活着。”
狱卒说道:“陆大人放心,标下都是多年的老手艺人了。周小旗吃着锦衣卫的饭,却要砸锦衣卫的碗,陈千户固然死的离奇,但什么时候咱们锦衣卫改姓‘陈’了,他居然敢对陆统领要保护的证人滥用私行,真是胆大包天。”
一边是传说中的陆炳私生子陆英陆统领,一边是人走茶凉的陈千户,狱卒都不傻,周小旗为了陈千户要砸陆英的墙角,肯定会被整治的很惨。
周小旗此举是背叛锦衣卫。陆炳最厌恶吃里扒外之人,不会放过他。
周小旗在牢房里受刑,以前他用在犯人身上的手段,全部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陆炳回到值房,今日早上汤药已经熬好了,他一口气喝下,漱了口,坐在马桶上出了个恭,站起来的时候,蓦地眼冒金星,头晕目弦,差点歪倒,幸亏护卫将他搀扶起来。
护卫说道:“标下这就去叫大夫。”
“不用。”陆炳说道:“我已经一天三顿的喝药了,昨晚被周小旗的事情吵醒,一直没怎么睡,故精神不济,你们扶我躺下,我睡个回笼觉。”
陆炳躺在床上。
窗外,为了让他好好休息,护卫们举着沾蝉的杆子,把聒噪的蝉弄走。
陆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但心中有事,怎么都睡不着。
丁汝夔说魏南山夫妻的女儿七岁就夭折了,可是根据锦衣卫情报,魏采薇明明是魏南山夫妻的女儿,一起跟着发配的丁巫去了铁岭,在此落户生根。
魏采薇跟着父母学习医术,后来魏南山夫妻同一天去世,魏采薇继承家业,当门立户,成为象牙山医馆的坐堂大夫,丁巫在县衙当司吏,帮她立了女户。
女户属于“畸零户”,不需要服徭役和兵役,在税收上也有所减免,如此,减轻了魏采薇的负担。
魏南山夫妻对丁巫有恩,丁巫给孤女魏采薇提供方便理所当然,不算以权谋私,可是根据情报,魏采薇和丁巫一样,都从未婚配,她怎么来到京城就成了寡妇?
真是奇怪,难道京城里的魏采薇被人顶替了?是个冒牌货?
陆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纵使外面的蝉都被沾走了,他也睡不着。
陆炳心想,反正睡不着,不如把这两个问题弄清楚。
于是他试图出声吩咐手下,要锦衣卫的画师描下魏采薇的画像,然后快马送到铁岭卫,要探子辨认是否就是魏采薇本人。
可是他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嘴里却只发出轻微的呵呵之声。
词不达意。
在门外的守卫隔门听来,只是普通的梦呓之声,守卫以为陆炳睡沉了。
所以他没有推门进来查看。
陆炳想要起身,但是他此刻就像鬼压床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无论是叫人还是起床,他都做不到,就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陆炳顿时大骇!
他再次发病了!
就在十天以前,他像往常一样夜里应酬喝酒,宴会结束后,他惦记着衙门还有公务要办,就去锦衣卫衙门忙到凌晨。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点卯了,陆炳懒得回家,干脆在锦衣卫衙门的值房里睡下。
次日早上起床洗漱的时候,他要抓牙刷沾着青盐擦牙齿,但是却无法抓握住牙刷的象牙柄。
因为他的手指弯曲到一半,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不仅如此,他对着镜子,还发现自己的右变脸失去了知觉,他对着镜子做表情,左脸的肌肉可以调动,右脸就像是一个假脸似的,纹丝不动。
当时他还可以说话,命心腹秘密将一直给他看病、嘴巴严、信得过的御医叫过来。
为了稳定锦衣卫的军心,不要惊动他人,他还特地吩咐不要兴师动众,要御医从后门偷偷进来,不要张扬出去。
御医赶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基本恢复了知觉,只是右脸还是麻木的。
御医一看就断定是“小中风”,问他最近是否喝过酒?
陆炳点头,“接连三晚都有应酬,喝了不少。”
御医连忙给他施针打通经脉,叮嘱道:“这是中风,只是不太严重,但有了第一次,就很容易发生第二次。以后千万不可以碰酒了,大荤之物和女色也不要碰。按时一日三餐,晚上早点睡,睡不着也要躺着休息,如今夏天,日子长,中午最好歇个午觉,千万不要熬夜。”
御医给他施针放血,用热水化开通窍丸服用,到了下午就恢复了,只是右手还无法用力。
御医给他开了药,叮嘱他按时服用。
陆炳是锦衣卫指挥使,地位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中风一事,就给了御医银两,要他万万不可说出去——连皇帝都不能告诉。
陆炳这些天喝的都是治疗中风的药,但对外谎称是夏天进补的平安方子,连陆英都瞒着,只要熬药的心腹才知道真相。
陆炳小中风之后,谨尊医嘱,希望早日好起来,也看开了许多,没有什么比建康和性命更重要。
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看着陆英整天忙忙碌碌,熬夜办案,三餐不济,他担心这孩子将来走他的老路,于是亲手剥荔枝、催促她回家休息等等,以及不折手段招募鬼才汪大夏来锦衣卫,也是为了给陆英找个得力的左右手,分担陆英的压力。
陆炳阅人无数,他觉得汪大夏会办事,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陆炳这些天都听御医的话,每天吃药,注意三餐和睡眠,却没想到功亏一篑,昨晚被周小旗偷袭魏采薇一事惊醒,睡不着觉就干脆凌晨起床来衙门办公看卷宗,早上去了憋闷的地下监狱走了一遭,就再次中风了。
正如御医警告的那样,中风会一次比一次厉害,上次他还能走能说,这一次躺在床上就像个活死人一样。
怎么办?
陆炳身子不能动,他第一次感觉得害怕和绝望,就像溺水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就这样这时,陆英汪大夏带着魏采薇来到了锦衣卫衙门。
魏采薇的腿脚尚未完全恢复,陆英在进门后命人用软轿抬着她。
汪大夏问陆英:“大人找小寡妇所为何事?她还没好呢,大热天要个病人跑一趟。”
陆炳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汪大夏担心骗过了年轻没经验的陆英,却被老狐狸看破就麻烦了,故试探陆英的口风。
陆英冷冷道:“去了就知道了,锦衣卫衙门不比你们汪府安全?我来负责保护魏大夫。”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汪大夏心乱如麻,魏采薇云淡风轻,以上一世她对陆炳的了解,陆炳对她知道的越多,就越不会动她。
成年人的世界,很少有非黑即白的人。
除了像王婆子、陈千户父子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大部人的人皆有两面,就看到了什么时候,展露不同的面目。就像汪大夏的恶毒继母吴氏,在历经磨难、看清楚娘家人丑恶嘴脸之后,她恍然醒悟,选择了善良。
陆炳是个手上沾满血、却良知未泯的人,他有愧于丁汝夔一家人,十年来一直压着丁汝夔的死刑不执行,在明知她和丁巫有莫大的关联之后,他不会轻易动她。
三人到了卧室门口,护卫嘘声道:“陆大人昨晚没有睡好,此刻正在补回笼觉,还请陆统领去隔壁客房等待,等陆大人醒了就带各位过去。”
汪大夏张开血盆大口打呵欠,连桃心般的扁桃体都看出来了,“我好困啊,我也想补个觉,快带我去客房。”
三人来到隔壁客房,汪大夏看见临窗有个罗汉床,赶紧一屁股坐过去躺下。
“起来。”陆英说道:“这是魏大夫休息的地方,跟一个病人抢位置,你也不害臊。”
汪大夏睁开眼睛,看见下了软轿的魏采薇虚弱的扶着门框站着。
“哦,我是困糊涂了,魏大夫请。”汪大夏咕噜起来,让出罗汉床,环视一圈,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大明律》,摆在书案角落,然后以《大明律》为枕,躺在书案上。
书案只能承受住他的头到膝盖的位置,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就垂在桌沿下,晃晃悠悠。
就这样艰苦的环境,汪大夏后脑勺挨着《大明律》就睡着了。
汪大夏随遇而安的态度,陆英不得不服气。
魏采薇歪在罗汉床上,把脸别过去,对着窗户——自宫前的老公就这睡相,简直没眼看他。
唯有陆英在另一边的官帽椅上正襟危坐,一点都不像通宵没睡的样子,咽喉上的扣子依然扣得严严实实。
这时外头飞来几只不要命的蝉,拼命的叫,停留在枝头,护卫们挥着沾杆都碰不到,陆英担心蝉吵醒父亲,就拿着一副弹弓出去了,对准枝头的蝉,弹无虚发。
“还是陆统领厉害。”护卫低声说道。
与此同时,卧室里的陆炳听到窗外的动静,知道陆英来了,他用尽全力,将枕边一炳玉如意往外推,哐当一声,砸在了床边脚踏上。
陆英听到动静,站在窗口往里看去,看到脚踏上的玉如意,还有父亲从蚊帐里伸出来的半只手。
父亲年纪大了,睡得浅,这个动静肯定就醒了,可是父亲一动不动。
倒是血亲,陆英心有灵犀,低声问道:“陆大人,我已经带着魏大夫来了。”
陆炳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陆英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连正门都不走了,直接从窗台翻过去,拨开纱帐,和双目圆睁的陆炳四目相对。
醒了为什么不回答?
陆英问道:“父亲,您怎么了?”
陆炳眨了眨眼睛,嘴巴发出梦呓般的轻声,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
陆英瞧着不对劲,连忙把护卫叫进来,“陆大人早上吃了什么?好像浑身麻痹。”
护卫是知晓陆炳小中风过,连忙说道:“糟糕,大人又中风了,我去叫宋御医。”
一听中风,陆英大惊,连忙跑去隔壁,半扶半抱,把魏采薇请到卧室,情急之下,都忘记称呼陆大人,直接说道:“我父亲中风了,你快看看,护卫说这不是第一次。”
魏采薇一看陆炳言辞晦涩,浑身麻木无反应,瞳孔变化,半身不遂的样子,立刻拿出一套针来,选了一根三棱针,在陆炳的内关、水沟、十二井穴上点刺出血,先放血治疗,然后在正会、商丘、哑门、风府、廉泉(注1)等穴位施针。
魏采薇拿着盐填平了陆炳的神阙穴(也就是肚脐眼),然后点燃一根艾柱,隔着盐来灸神阙穴。
一番操作过后,陆炳终于可以动手指了,他艰难的说道:“不……不——”
“不会外传的。”陆英猜到了父亲所想,看到父亲有了反应,心下稍安,“兹事体大,父亲好好休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陆炳艰难的指着拿着手指粗的艾条给他灸肚脐眼的魏采薇,“她——”她的身份存疑,你要小心。
陆英说道:“没错,是魏大夫动手唤醒了父亲。”
陆炳说道:“将……将——”将她弄走,还是要宋御医给我看病,此女身份尚未核实,我不放心她。
陆英说道:“父亲放心,我肯定会奖励给她丰厚的赏金。”不就是封口费嘛,我懂。近墨者黑,在汪大夏无时无刻钱钱钱的耳濡目染之下,我已经学会一些人情世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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