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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琉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走在邯郸的大街上,八岁那年,她被卖到了醉仙馆,此后便是日日无休止的劳作以及鞭笞板子,吃尽苦头,朝不保夕,虽身处最繁华的闹市,却与刑囚无异。
后来吕不韦将她带了出去,住进了吕家的一处偏苑,不论外界曾传言吕家这位年轻的家主多么桀骜不驯,琉烟只知这个男人待她极好,她亦甘愿就此画地为牢。
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徒步逛了大半个邯郸城,尝了街市上各种点心小吃。
琉烟还围观了以前从没见过的街头杂耍,耳畔不时响起人们的拍掌喝彩声,吕不韦隔着袖子紧握着她的手,琉烟慢慢转过头。
人山人海中,他们缱绻相望,两道目光碰撞交融,两颗心却渐行渐远……
直到夕阳西下,两人才准备打道回府。
“你今天已经吃了不少糕饼糖食,再买这么多,万一吃不完就霉变了。”见琉烟手上提着好几袋子的糕点,却还打算进一家蜜饯铺子,吕不韦连忙拉住了她。
琉烟回过头看着他:“可我很喜欢吃甜食。”
她向来懂事听话,即使吕不韦布置的课业再枯燥,也从不耍赖或者使小性子。
吕不韦不禁抿唇笑了笑,小丫头难得任性一回,便由她去吧……遂掏出钱袋里的余银,将店里每样蜜饯都打包一份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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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秦王孙大婚,迎娶商贾之女赵氏,十里红妆倾城,轰动整个邯郸。
吕不韦倾其财力为赵家遗孤风光大嫁,一时间传为美谈。
别苑的居室内,琉烟坐在妆镜前,已经换上了喜服。
吕不韦屏退了其他下人,继而缓缓走到了新嫁娘的身后。
“吉时快到了,就让我……来为你梳头吧。”他边说边打开妆匣,拿出一把桃木梳,然后挑起对方的一束青丝,轻拢在掌心。
琉烟父母早亡,又没有其他叔嫂长辈,吕不韦说自己待她如父如兄,理应为其梳妆送嫁。
琉烟一头乌发生得极美,吕不韦将其拢在掌心里,用木梳一点点自上而下顺过,仿佛细数他们俩共同走过的经年岁月,目光一直落在迤逦而下的青丝上,舍不得移开视线。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吕不韦一面打理,一面轻声念着喜娘特意交代给他的吉祥祝语,最后将那支凤穿芍药的步摇插在了琉烟刚刚绾成的同心髻上。
长发绾君心,愿作同心结……此刻的吕不韦并不知道,琉烟这一头长发,将生生困住他之后的很多年。
而今,他的丫头终于要嫁人了,从今往后,便不再属于他了……
琉烟起身,提着长长的衣摆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接着抬眸望向他:“好看吗?”
吕不韦点了点头:“出嫁不能苦着脸,如果你能笑一笑,就更好看了。”
“可我笑不出来……”琉烟说道。
结发之人不是心心念念的意中人,那么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些愿望对自己来说便没有任何意义。
“秦王孙品貌不凡,且对你一见倾心……你嫁与他,定会幸福。”
琉烟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若此为你所愿,那么我便会幸福。”
“我明白,你还在恨我……”许久,吕不韦终于叹息。
“你上次也问过我同样的话,今日我便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琉烟幽幽地凝望面前之人的双眼,认真地开口道,“迄今为止,对于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未后悔过。虽无恨,却有怨。”
彼时,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喜娘一身罗绮锦缎,兴高采烈地候在门外,说话的尾音微微上扬:“吉时已至,公子已在屋门口等候接嫁,新娘子可以出来啦——!”
院墙外依稀能听到马蹄与车辙的声音纷至沓来,以及人们欢呼雀跃、闹腾喧哗。
车马喧嚣中,吕不韦定了定神,缓缓向琉烟伸手,启唇:“走吧。”
戴着鸳鸯交颈金钏的纤纤素手放进宽大的手掌,二人双双携手起身,一步步朝着室外走去……一如当年,她被那个冷淡倨傲的青年牵着小手,怀揣着七分不安三分好奇走进这间富丽堂皇的宅院。
她来时身无旁物,但心怀希望;走时嫁妆丰厚,却心如死灰。
他牵她来时面无表情、心如止水;他送她走时五味杂陈,心乱如麻。
屋外,日头尚未退去,余晖晚霞布满天际……
子楚已经在别苑的大门前等待多时,本就风华正茂的年纪,庄重华美的玄金色婚服加身,象征着喜庆的红纱层层覆在腰封以及衣裾上,金线绣成的蟠龙纹缠绕于领口与袖间,衣料做工无一不是上上之品,更是衬得他玉树临风、翩然若仙。
小五与小六一左一右在他身后,一人抱着一只扑棱着翅膀,引颈高歌的大雁。
吕不韦牵着琉烟抬步迈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子楚的眸子里闪过满满的惊艳……
亲自送嫁,亲手将琉烟的手交送到子楚的掌心,那一刻,他似乎听见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碎裂了……
终是木已成舟,爱隔山海,他不会回头,亦无法回头。
第279章 番外 邯郸忆7
喜宴就设在子楚自己的王孙府, 请的掌勺师傅是邯郸最有名的酒楼望春楼的大厨,山珍海味、美酒佳酿自不会少,到场的宾客都是邯郸城各个阶层的名流。
新人礼成后, 新娘便被侍婢扶进了房里, 而新郎则留在厅堂内与众人敬酒寒暄。
子楚不喜这种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场面, 也无意和这些并不相熟的赵国人谈笑风生, 何况此刻心上人就在房里等着他,如何能不心急?
但此时筵席刚刚开始, 他也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百般不情愿,手执酒盏换上虚伪的笑容,与在座诸位贵宾虚与委蛇、假意言欢。
这些人都是吕不韦请来撑场面的,他亦知道吕不韦处处为自己花足了心思,不管其中包含了几分真心实意, 起码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俩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吕不韦少年持家, 自小与父亲走南闯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酒量自不必提,场面上的交往亦是游刃有余。
而子楚从小居于深宫, 又不受宠爱, 君子六艺倒是精通,可论起酒量最多也就浅尝辄止,饭局应酬这些更是极少涉及,此时被人连哄带骗灌了好几杯琼浆, 走路的步子都有些打飘。
眼看这样下去只怕撑不到喜宴结束便要醉倒, 吕不韦遂挺身而出为其挡酒,然而见惯了诸多套路的宾客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根本不买他的账。
吕不韦一时间寡不敌众,只好先行讨饶:“你们个个海量,吕某自叹弗如。不过今日是人家小两口的新婚之夜,你们为难我不要紧,好歹也应替新郎官考虑一下,非得把人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才罢休?”
“吕老弟所言极是!良宵苦短,公子还没和新娘子行周公之礼,咱们就这么把他灌醉了也未免太那个啥……”说话的是赵国一个皮草商,此人性格爽直,讲话亦是大喇喇的没什么顾忌。
话一出口,众人不由得笑出了声,纷纷随之附和,让子楚“赶紧回房”“莫要让新娘久等”,其中还夹杂着行伍粗人的荤话。
子楚一向中规中矩惯了的,哪里应付得了这些,一张如玉面庞红得近乎滴血,不知是酒劲上涌还是单纯羞臊的,尴尬得捏着玉盏边缘的花纹,讷讷的一句话也接不上。
吕不韦趁机插科打诨:“刘兄说得对,公子面皮薄,咱们就别打趣他了。你们还是见好就收,放人家新郎官回去洞房花烛吧,别让新娘子等太久。大不了我陪大家不醉不归,如何?”
众宾客一边笑一边应着“这还差不多”,子楚如获大赦,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要不是吕不韦替他拦着,自己估计真要被人抬着进新房了。
就在众人酒兴正酣之际,几名别家的随从不顾小五与小六的阻拦冲进了大厅,一进来便“扑通”跪倒,膝盖重重磕在了坚硬冰凉的地面上,掩面哭喊道:“败了!长平败了——!”
气氛突然凝固,所有人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吕不韦亦是才得知最新战况,敏锐的他率先察觉到不妙,由于子楚这时候还半醉着,便朝侍立在帘后的樊空羽使了个眼色。
“什么败了?说清楚点!”此时开口的是刚刚那位言语豪爽不羁的皮草商,他的儿子刚成亲不久便应征去了前线,加入的正是赵括亲率的那支主力部队。
“赵小将军突围失败……带去的四十五万人马,全没了啊——!”随从声泪俱下,几度哽咽不止。
“不可能!”那位皮草商急冲冲地揪住随从的领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那可是几十万大军,就算打了败仗,怎么可能全军覆没?!”
随从涕泪横流,已是泣不成声:“赵小将军中了秦人的奸计,攻打至长平时孤军深入遭遇秦军合围,将士们奋力搏杀死伤无数,剩下的亦全部沦为俘虏……却没想到,没想到秦将下令将战俘悉数坑杀……可怜我赵国二十万铁血儿郎,竟被他们秦人生生活埋了啊——!”
“畜生……一群畜生……”那位皮草商喃喃着,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倒退一步,几乎就要一头栽倒。
他唯一的儿子,那个最是乖巧孝顺惹人疼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当初,还是自己亲自送他去了兵营,行囊里还装着其妻悉心缝制的衣物……自己也曾希望子孙后代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可等到大军开拔的那一刻,他只希望孩子能够逢凶化吉、平安无恙。
可是现在,统统回不来了……他的孩子还那样年轻,才成亲不到一月啊!
原本热闹祥和的婚宴现场在经过短暂的死寂后,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接受不了如此灭顶的打击,直接当场晕厥;而更多的人则是呜咽恸哭,如杜鹃啼血,声声揪心……这个打击太大了,完全摧毁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彻底崩溃。
子楚早已酒醒,此时此刻的他呆呆地看着面前惨绝人寰的一幕,内心不知所措的同时,却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曾经在平原君府的筵席上所说的话。
妻哭夫、母哭子、子哭父……谁能想到,当日急中生智之言,竟一语成谶。
“该死的秦狗!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几名宾客突然亮出兵器直指向面前的子楚。
那几人皆入过行伍,一身血性难改,如今更添国仇家恨,自然将矛头对准了子楚这个秦国公子,亦是这里唯一的秦国人。
仇恨宛若一颗火星,一旦点燃便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原本一屋子伏地哀泣的人们纷纷起身,叫嚷着上前要杀了子楚,报此血海深仇,场面瞬间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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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烟心灰意冷,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喜帕,正坐在精心布置过的新房内暗自伤心,不料墙外传来阵阵痛哭哀鸣。
“外面怎么回事?”她抬头问了句,又对窗子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许是客人们喝多了在胡闹呢,夫人放心,喜宴一结束公子就来陪您。”侍婢说道。
室外的哭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凄厉,像是长街上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百姓在仰天哀嚎……
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哭?
“我出去看看。”琉烟觉得不对劲,说完便提着裙摆起身。
侍婢赶紧拦住她:“夫人,这不合规矩……”话音未落,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婚服层层叠叠比平常穿的裙裳不知重了多少倍,琉烟好不容易从房里跑了出来,然而大厅里的情节令她瞬间目瞪口呆。
眼前一地狼藉,桌案被人掀翻在地,横七竖八的放着,杯盘酒器砸得到处都是……
樊空羽带领一帮子家丁正拼命向外推搡着,欲将参加筵席的客人们往屋外驱赶,那些宾客指着她那位新婚丈夫的鼻子一个劲地痛骂,骂的内容不堪入耳;而她的丈夫则被吕不韦护着躲在了屏风后,面色发白,不发一言。
吕不韦余光瞥见琉烟,顿时急红了眼:“你出来干什么?!”
偏偏在这一刻,有人拾起地上的一块碗碟残片迎面砸向琉烟!
吕不韦一句“小心”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但见子楚奋不顾身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琉烟前面。
那块残片随即砸在了他的额头上,锋利的边沿划伤了皮肤,登时殷红的鲜血顺着面颊蜿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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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本是花月良宵春风一度,却因今日变故而令每个人都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琉烟受了惊,子楚命人煎了一碗安神汤,让她服下后即刻回房歇息,自己则简单处理了一下前额的伤便去找吕不韦。
前厅已被人收拾打扫了一遍,重新点上了明亮的烛台。
子楚来时只见吕不韦双手负于身后,不停来回踱步,烛光将他那轮廓分明的脸映得清晰无比。
看到他从房里出来,吕不韦三两步上前:“华儿怎么样?今天怕是吓得不轻吧?”
让子楚始料未及的是,对方一上来居然问起了自己新婚妻子的情况,他明显愣了一瞬,旋即如实告知:“已经服了汤药,早早睡下了。我怕她夜里醒来害怕,特意留了两根红烛,还让清风、明月留在房里守着,若有什么事也好随时有个照应。”
吕不韦这才稍稍安心,却又思及琉烟已嫁做人妇,自己刚刚之举委实不妥,遂圆话道:“这丫头从小娇生惯养,她爹在世时就为她的婚事愁白了头,生怕未来的夫君对她不够温柔体贴。如今我算是领教到公子的真心与悉心,把华儿交到公子手里,想来赵豪在天之灵也可瞑目了。”
是啊,他亦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奋不顾身保护琉烟,而且先了自己一步。
挺好的,至少这个男人对琉烟是真的珍爱有加,并非一时之兴,如此他也就安心了。
子楚笑了笑:“你还真是活脱脱一个老父亲的口气,若不是知道慕华的身世,我都要以为你才是她的亲生父亲了……”说到这儿,淡笑敛去,唇角不由自主耷拉下来。
长平之战,秦军全歼赵军主力,光是坑杀的战俘就多达二十万。都到了这一步了,自己竟还能笑得出来?!
“先生对此事怎么看?”子楚始终觉得坑杀俘虏一事很是蹊跷,且不论这么做有没有必要,对于秦军的主将白起,他虽未谋面,但也听闻对方有勇有谋、用兵如神,却并非好战嗜杀之人,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相信坑杀赵俘是白起下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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