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泪如雨下、哭红了眼的赵家小姐,吕不韦只得将她拥在怀里,安抚地顺了顺对方因哭泣而耸动的脊背:“是吕叔叔不好……吕叔叔若是早一点过来,也不至于……”至此, 他亦忍不住失声哽咽。
子楚目不转睛地看着吕不韦怀里泪眼朦胧的赵家小姐, 内心虽知不合时宜,却仍不由得感叹一句“当真是梨花带雨, 倾城之姿更甚西子”。
直到樊空羽轻咳一声,他才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适才居然直勾勾盯着一个姑娘家,又是羞赧又是自惭形秽,耳尖臊得通红。
赵豪夫妇皆年少失怙,在邯郸亦没有什么亲戚,因此丧事一应都由吕不韦一人挑大梁置办。
待善后事宜全部处理完毕,赵家小姐往后的去处成了个难题。
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本可以在父母双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从此过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孰料一夜之间遭逢剧变,自此无依无靠,想想也着实可怜可叹!
“华儿,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至交,情同手足。如今你们家一朝蒙难,作为他的好友,我有责任照顾好你……”将赵慕华揽进怀里,吕不韦安抚性地顺了顺那单薄的脊背,“从今往后,就跟着吕叔叔吧。”
静静地看着埋在吕不韦怀中哽咽不止的赵家小姐,子楚亦感到一阵心疼与酸楚。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对方也能够靠在自己的肩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他甚至想告诉她——“不用害怕,我也可以保护你、照顾你,成为你此生的依靠”。
·
三个月后,恰逢赵家小姐及笄礼,吕不韦诚邀子楚前来观礼。
“真有你的,老吕!一个及笄礼居然办得如此空前盛大,让人叹为观止。看来你果真是把人家赵家小姐当亲闺女宠,还没婚配就又当爹又当娘了,感觉如何呀?”子楚半开玩笑道。
自那日将赵慕华从山匪窝里救出后,吕不韦便将她安置在城内另一处宅子里,并派遣了专人悉心照料其日常饮食起居,此次及笄礼亦在这里举办。
正厅内皆是雅致精巧的陈设,地上铺上了柔软的鹅绒毯子,即使到了隆冬时节,光脚踩在上面也不会觉得冷。香炉里点的是鹅梨香,甜蜜而不失清新自然。
两人齐齐走进了内室,一旁的吕不韦一边亲自招呼着茶水,一边揶揄道:“先别忙着打趣我,说说你自己,来便来了还带什么贺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中了我这干闺女,急不可待跑来下聘呢。”
言者有意无意,听者确有此心……强按下被说中心思的无措,子楚遂作出解释:“女子及笄后便步入适婚之龄,自然算得上是一生中的大事。赵家小姐命途多舛,我与你相熟,爱她怜她还来不及,送她一件礼物又怎么了?好歹你也是个长辈,讲话能不能靠谱点?”
“好好好,公子您最靠谱,在下望尘莫及。既然如此,公子何不直接把她娶回家?我这干闺女虽说并非出身名门,但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言行气度绝不逊于那些世族名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公子若真有那个意思,可得抓紧啊!”
眼见吕不韦越说越过分,子楚不禁羞红了耳尖,忍不住岔开话题:“啰嗦了这么多,赵家小姐怎么还没出来?”
“约莫还在梳妆打扮吧……”吕不韦浅浅品了口刚刚烹煮好的热茶,幽幽茶香令他舒展了眉目,“公子救了华儿的命,她对你感激涕零,说今日定要为公子献舞,以表谢意。”
正说着,耳畔一阵“叮叮当当”的空灵轻响,一只如玉素手挑开逶迤倾泻的水晶珠帘。
轻风过,衣袂飘飞间,清丽少女翩然入室,带起丝丝缕缕的香风……
一袭水红衫烟罗裙,瀑布般的青丝编作好几股,被一只荷花攒金枝的簪子挽成一个凤尾髻固定在头的一侧,余下的一小节红珊瑚珠吊坠随着轻移莲步而微微摇晃,轻纱软罗芙蓉面,流光鬓影一枝春。
府中不知何时奏起了丝竹管弦,少女的清影伴着曼妙清越的琴瑟和鸣翩翩起舞,如浮云慢拢,旋风疾转,轻盈得犹如漫天飘舞的纯白雪花,优雅得仿佛步步生莲的九天玄女,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子楚看直了眼,直到一曲奏完,飘忽的神思方才回归现实。
“小女赵慕华见过公子。当日得蒙公子相救,本应当面言谢,却因双亲离世而悲不自胜,失了礼数。今日特此献舞于公子,聊表感激之情。”少女舞毕,袅袅娜娜步下白玉阶,朝着子楚俯首行礼,不胜娇羞。
“慕华小姐言重了,不过区区举手之劳。今日得见小姐惊鸿一舞,实乃三生有幸……”子楚慌忙回以一礼,面上犹带着未褪尽的红潮。接着好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精心准备的檀木礼盒,“在下略备薄礼以贺小姐及笄,还望笑纳。”
赵慕华双手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支凤穿芍药的步摇。
“楚国血玉?!”吕不韦眼尖,一眼便看出这支步摇非同寻常。
作为尚未婚配的秦国公子,子楚身上当然不会有女子的饰物,何况还是楚王族女子用的东西,这支价值连城的步摇究竟是怎么来的不言而明。
“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我不能收。”赵慕华自小家境优渥,自然也是见惯了珍品名器的,却万万不曾想对方给自己的贺礼居然是血玉这样的无价之宝,当即婉言推拒了起来。
子楚连忙说道:“慕华小姐切勿多想,血玉虽珍贵,却也终究是拿来用作女儿家的饰品,我亦不过是觉得这步摇精美绝伦,所以才选来作了贺礼。小姐花容月貌,气度芳华,自是与无瑕美玉相得益彰。”
赵慕华捧着礼盒,一双秋水明眸微垂,怯怯细语道:“公子谬赞,小女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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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观礼,到底也只是相熟的几人用了顿家常便饭。
吕不韦照例传来马车将子楚送回府,回来时发现屋子里仍然灯火通明,少女一袭红杉半趴在桌案前,默默把玩着那支精致的步摇。
“这是华阳夫人未出阁时最喜爱的饰物,她将此物给了秦王孙,想来也是极其看重自己认的这个儿子……如今秦王孙又把这支步摇送给了你,定然是对你动了心。”吕不韦开口,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喜欢他。”少女将首饰放在一边,面上没有半分喜色。
吕不韦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他就那样枯站着,过了很久,头才垂下去,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我对不住你,琉烟……”
记忆回溯那个让人痛彻心扉的夜晚,吕不韦饮了许多酒,借着三分醉意向琉烟述说了实情。
他本可以什么都不告诉她,即使此后赵豪铁了心要与他为敌,即使真的到了走投无路那一步,他倾尽举家之力亦可保全琉烟无虞。
只要他真正想护一个人,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终是让浪奔浪涌席卷了心中最后的那一小片净土。
子楚罹患恶疾无疑将原先所有的谋划弄得支离破碎,让本已危机四伏的局面雪上加霜,夺嫡之路危险重重,而一旦子楚一病不起甚至撒手人寰,便意味着他的一腔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吕不韦害怕的从来不是谁与自己作对,并非来自外部的任何压力,而是壮志未酬,呕心沥血、拼尽全力到最后却连孤注一掷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想庸庸碌碌一辈子,不想含恨而终!
如果子楚能留下子嗣就好了,这样一来,起码还有一份希望……
于是,吕不韦自然而然将点子打到了琉烟身上。
只要琉烟愿意帮他,只要子楚爱上琉烟,则困局可解。
他并不担心结果,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琉烟心中的地位,只要自己提出,任何要求对方都会满足;他亦明白、痛恨自己,商贾逐利无所不用其极,他终究将一个女孩儿最真挚纯粹的心意践踏殆尽、零落成泥。
之后发生的种种皆在吕不韦的掌控之中,买通山匪抓走赵豪全家,再设计引子楚前去营救,而原本的赵家小姐彼时早已被偷梁换柱换成了琉烟,真正的赵慕华已同她的父母一起被山匪残忍杀害,而紧接着那伙山匪亦被吕不韦借他人之手剿灭。
整个布局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即便是闯荡江湖多年的樊空羽也未能察觉端倪。
筹备计划的那段时间里,日日夜夜无不披星戴月、废寝忘食,每一天都过得紧锣密鼓,几乎喘不上气,他任凭自己陷入深深的焦虑而不作调整,不去休息,用这种极致的方式来自我惩罚,惩罚自己的无情与无耻。
……
琉烟起身,默然凝望着面前这个救自己出了苦难泥沼,又将自己推入无边深渊的人,久久未曾一言,只是将自己发上的荷花金簪取下,放回了吕不韦的掌心。
那簪子是吕不韦精挑细选,亲手为她戴上的。
他说过,及笄后便是大人了,从此可以佩戴朱钗环簪等更多好看的配饰了。
先生还说,姑娘家嫁了人,如果夫君足够爱她,便会日日为她对镜插簪、描眉梳妆……
“不必愧疚,也不用介怀……”微微垂了眼睑,掩去眸中哀伤,琉烟动了动唇,“你帮我摆脱火坑,我助你解除危机,我们之间……扯平了。”
可是真的扯平了,两清了吗?
这几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经年累月形成的依赖与习惯,深藏于心底、无法言说的小秘密,情窦初开、如小鹿乱撞的悸动……这些都是能一笔带过的吗?
记得醉仙馆的老鸨调-教手底下的姑娘时,曾不止一次说过——什么都可以给,唯真心不能给;什么都可以动,唯真情不可动。
当时年岁尚小的她觉得无法理解,真正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为其倾尽一切,付出所有吗?
现在她终于懂了,原来一旦先动了心动了情,注定会失去得越来越多,直至将自己变得遍体鳞伤……
第278章 番外 邯郸忆6
秦王孙勇救赵家小姐的大义之举很快传遍了整个邯郸, 时隔不久,又传出了两人即将成婚的消息。
一个是秦国公子,一个是商贾家女, 这桩原本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却因二人的邂逅经历太富有传奇色彩而在一时间成为了一件佳话美谈。
人人交口称赞二人的天赐良缘、郎才女貌, 身份的悬殊也在至死不渝的情爱面前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而作为竭力促成这桩大好姻缘的媒人, 吕不韦亦难得赚得了几分薄名。
是啊, 在这些邯郸百姓的心目中,他无疑是“仗义良善”的代名词。
替朋友报仇、料理善后, 将友人之女接过来妥帖照料,还为其寻得如此上佳的一门亲事……光是想想,他也觉得这样的自己担得起“好人”二字。
思及此,吕不韦自嘲地笑了笑。人们不会了解真相,不会知道他才是害死自己好友的真正元凶, 不会知道他的双手早就沾满了血腥……
再过几日,琉烟就要风光大嫁, 吕不韦事必躬亲,为其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子楚的生母夏姬温柔随和、与人不争,可那位华阳夫人却张扬骄矜,未必是个好相与的, 他担心的不止是琉烟嫁过去之后受了委屈却无人替其做主, 更唯恐在不见天日的深宫中行将踏错一步,从而引来灭顶之灾。
李代桃僵、偷天换日,是吕不韦迄今为止作出的最疯狂的决定,他为此搭上了无辜的琉烟, 搭上了吕氏一族所有的身家性命, 搭上了自己一生只一次的怦然心动去赌、去博弈,而一旦落败, 等待他的只有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家小门小户、人丁单薄,赵慕华自小被养在深闺,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直到现在,吕不韦仍不忍回想那日的情景,亦无法想象琉烟应下替他做事时心里是何想法,他只记得小丫头的眼睛里蓄着泪,倒映出点点星光,眼尾发红,眼神却是那样决绝。他想,她大抵是恨极了自己吧……
回忆的画面被琉烟的脚步声打断,他信手关上装满宝石珠玉的箱盖,起身时少女一袭素雅霜衣款款步入,翩翩倩影如皓月般落于眸中,引得他心神微微一荡,不由得想到了楚辞里的仙灵山鬼。而这纤尘不染的星光朗月竟被自己生生拖入泥沼,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吕不韦胸间钝痛,却故作轻松地讨论起了聘礼的事宜:“秦国那边也送来了两大箱礼品,都是些上品丝绸和蓝田玉,我已经替你收好了。听说华阳夫人亲自挑选了几样首饰,你…是否要先看一看?”
琉烟只淡漠地摇了摇头:“我对那些不感兴趣。”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吕不韦才猛一拍自己的腿:“险些忘了告诉你,昨日我在一个拍卖场上见到了传闻中的‘鲛人泪’,和夜明珠差不多大,只是更加剔透,在黑暗中发出的光是宝蓝色的,当时足足拍出了两万金的高价……我没参与竞拍,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好看虽好看,可稀罕也只是个珠子,还不及夜明珠光华璀璨。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了,倘若将那颗‘鲛人泪’镶嵌在你的喜冠上,想必是极美的……”
“琉烟,我去想办法把它寻了来,好不好?”他从未有过像这般放低姿态,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捧着她,或许只有这么做才能抵消一点自己满心的歉疚与折磨。
两万金又算得了什么,自己欠对方的二十万、两百万就能偿还得了?
回应他的,仍是无言的拒绝。
吕不韦亦默默垂了头,他不奢求得到原谅,也从未想过两人能够回到最初,他只希望琉烟有朝一日能忘了自己这个无情无心之人,好好地过下去。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再理自己之时,琉烟忽然启唇:“你可以陪我去街上走走吗?邯郸城这么大,我还没好好逛过。”
听了琉烟这个不算请求的请求,吕不韦怔然,之后便是禁不住一阵心酸。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他将琉烟藏在了别苑,并且认为拥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加上自己时不时的陪伴已是足够,却从未想过对方几年间竟都未曾出过这间别苑一步!
他打着“爱护”的名义,用华丽精致的牢笼将她当作金丝雀一样圈养,最后更是残忍地将这只可怜的笼中鸟拔除羽翼,让其永远无法飞出囚笼!
可即使如此,曾几何时他依然自诩为是这可怜雀鸟的恩人,甚至一度觉得鸟儿何其幸运,能够待在自己精心准备的温暖笼子里不愁吃喝不惧严寒……
他的琉烟,那个屡次勾动他心弦的丫头居然深爱着自己这样一个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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