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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独自一人走遍了大半个邯郸城, 从晌午一直逛到黄昏,一路挥金如土, 大件小件买了将近一车的货品,最后一个人实在搬不动,于是差伙计送到了北郊别苑。
“先生!”琉烟正在练琴,听到门外有声音, 内心禁不住涌上欣喜, 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口。
吕不韦抬眼,便见一身着浅黄罗衫、紫花罗裙的明艳少女闯入视线,唇角不由得微微带起一抹笑意,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也随之散去了些许。
一晃三年, 白驹过隙, 当初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如今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儿。
吕不韦决定将她养在别苑的时候其实没想那么多,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很多事情却在悄然改变着……比如他那些有家室的生意伙伴吃饭闲聊时三句话不离老婆孩子,一到时间就急着往家里赶,从前吕不韦对他们是相当不屑的,自己迟迟不愿婚娶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不想让家庭成为自己的牵绊与桎梏。
可自从将琉烟安排进了别苑,纵使平常生意上的事务再繁忙,他也得每隔一两日过去看看。白天抽不开身,一般来说都是日暮之后前去,还得瞒着林管事等人。
于是每当日薄西山、暮色渐浓之时,琉烟便在门窗前挂上一只只鲤鱼形的灯,安心等待对方的来临。
远远望见宅院前隐隐绰绰的灯火,吕不韦便知琉烟在屋子里等待自己。
这种感觉甚是奇妙,就好像一粒毫不起眼的种子无意间落入泥土,长年累月竟不光变得根深蒂固,而且居然发了芽开了花,不经意间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如同自己曾几何时不在意甚至不屑一顾的事情后来却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种习惯,习惯了在逛各种店铺时想到那丫头喜欢吃什么用什么;习惯了在喝酒应酬时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只是不愿让那丫头等太晚;习惯了在无关场合时偶然神思游离,又惊觉实属不该的自己。
吕不韦不讨厌这样的感觉,但他讨厌不受控的自己,讨厌一切令自己偏离原本轨道的东西。
“先生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进屋后,琉烟亲手为他斟了杯清茶。
“无事。今天买东西跑了不少路,累了些。你且过来,看看这些礼物有没有喜欢的。”大概是渴极了,吕不韦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干,接着让琉烟为自己再倒一杯。
琉烟又为他添了热茶,目光投向放在房间地上的一件件物品,有上好的丝绸锦缎、胭脂水粉以及各色各样好吃的好玩的……
“又不是过生辰,先生何必特意为我买礼物……而且买了这么多,这可多费钱啊。”
“你马上就要及笄了,这对姑娘家来说可比生辰重要得多。这些都是送你的贺礼,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清楚你们女孩儿的喜好,就每样拣了些。你挑几样入眼的,剩下的暂且就先存在别苑的库房吧。”吕不韦说道。
“只要是先生送的就是世间最好的。哪怕一件礼物都没有,只要能陪着先生,我也开心。”
琉烟发自肺腑的言语令吕不韦的内心为之一动,那种饱胀的、不受控的感觉又出现了。
吕不韦并非不知琉烟对自己有意,可说到底,自己只是在关键时刻救对方于水火,琉烟年纪太小,不谙世事不通情爱,此时的他亦不想牵扯那些儿女情长,更无法轻易承诺什么,从而让一个小姑娘在感情和思想不成熟的时候便轻率地许下了终身。
“这几日过得如何?功课可有懈怠?”吕不韦略微定神,随即岔开了话题。
“挺好的呀,白日都和慕华姐姐在一起习字学琴,慕华姐姐待我可好了,经常做点心给我吃,还教我刺绣呢!”
当初赵豪听说吕不韦四处为琉烟寻教书先生却屡屡碰壁,便十分仗义地安排对方与自己的女儿一同接受教习,地点就在自己府邸。
赵豪的独生女赵慕华与琉烟年岁相仿,两人情同姐妹,相处十分合拍。
赵家小姐虽为商贾之女,然赵豪这个当爹的却有意将女儿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自小娇养却不溺爱,年岁大些便花重金专程请人教导,是以赵家小姐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各方面皆不失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家名媛淑女呢。
听到琉烟提及赵慕华,吕不韦的神色一黯,片刻后斟酌着说了句:“以后我会请专人来教你,你就不要去赵府了。”
不去赵伯伯家了?先生平常不是让我闲来无事就去赵府找慕华姐姐玩吗?
尽管心有疑惑,但是琉烟并未多问。
吕不韦又嘱咐了几句,坐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离去。
“都这么晚了,先生不如留下用膳,晚上也别回去了……”琉烟欲挽留,“先生就留下来吧……就一晚,一晚也不行么?就当多陪一陪我,好不好?”
吕不韦愣了愣,继而轻笑道:“马上就要及笄了,在那之后就是大姑娘了,怎的还这般爱胡闹?我虽可以算作你的师长,可男女终究有别。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长年孤居,怎可随意让别的男子留宿于此?如此,岂非是自损清誉?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先生不是别的男子,先生是琉烟最亲的人。琉烟这辈子只愿陪伴在先生身边,才不想嫁人。”琉烟执拗地坚持。
“你呀……”吕不韦不禁失笑,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小丫头的鼻子,“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等哪日遇见了你的命定之人倾心之人,到那时恐怕得催着让我为你准备嫁妆呢。”
此话一出,没想到小丫头的眼圈儿渐渐红了,下唇微微翕动,眼角凝上浅浅的泪光。
她的反应着实令吕不韦摸不着北,不知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怎的好端端的就要哭了呢?
“没有倾心之人……琉烟只心悦先生,不会喜欢上别人……”望着面前一脸茫然的吕不韦,小丫头抽抽搭搭,哭得委委屈屈,“琉烟不想嫁给别人,就让琉烟一直跟着先生可好……”
吕不韦不由得怔住,他能感觉到琉烟对自己的依恋和情愫,却万万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截了当的向自己表白爱意,一时间哑口无言。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多久,吕不韦终于轻咳一声,语重心长道:“琉烟,你还小,那些情情爱爱不懂很正常,所以才会错把依赖当作喜欢。总有一天,你会遇见那个真正属于你的男子,你们会在一起相依相伴,白头到老。但是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话出口的一刹那,吕不韦的心尖处亦莫名疼痛起来,一揪一揪的疼……可他必须要这么做,必须要让琉烟死了这条心,也让自己慢慢摆脱这种愈加严重的失控感。
琉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假思索就拒绝她呢?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先生看她的眼神明明也是有感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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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吕不韦终还是离开别苑回了本宅,离去时琉烟脸上的泪痕交错未干,如同他一团乱麻的心绪。
说是落荒而逃也不算夸张,他是真的不知所措到只能选择暂时抽身而退,如此这般顾头不顾尾,绝对是他吕不韦有生以来破天荒头一回。
谁知,回到本宅依然没个消停。
马车还没停稳,林管事便心急火燎地出来迎他,神色间亦是带了一丝慌张:“东家,出大事了!今天午后官府突然出动,一连查封了两家布庄,掌柜和伙计也一并给他们带走了!”
“是‘雪记’和‘唐记’那两家吗?”吕不韦急忙问道。
见林管事点头,他的表情顷刻间凝重了起来。
“雪记”与“唐记”不光是吕家在邯郸城内最大的两家经营布匹的店铺,更是吕不韦暗地里用来与秦国人进行情报交易的据点。当初能够顺利将身为质子的子楚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邯郸与远在咸阳的华阳夫人牵线见面,这两个商铺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吕不韦缓了缓神思,吕家在官府里好歹有一些人脉,若真让他们查到了什么,恐怕就不止是带走掌柜和几个伙计那么简单了。自己如今还能好好待在这里,想来应该暂时没什么事。
可问题是,他手底下的人一向行事低调隐秘,那些官府里的人又是如何注意到这两家铺子的?
蓦地,吕不韦的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难道是他?!
想到这,吕不韦吩咐林管事暂将此事瞒下,这几日本家一众人等就留在宅子里静待消息。
交代完这些,他便匆匆又去了赵豪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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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两人一见面,赵豪便大大方方承认了查封商铺一事的确与自己有关。
“为何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你就这么想置我于死地?!”吕不韦失望至极愤怒至极,瞪大眼睛,嘴唇抽动着,鲜少这般失态。
赵豪冷笑:“我说过,你做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倘若你有任何危害赵国的举动,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好好,我算是看透了……赵豪啊赵豪,没想到你一个生意人竟如此食古不化、冥顽不灵……”
“非也,你图的是一己之私,我为的是吾之家国。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回吧。”
吕不韦面色沉郁得可怕:“你以为让官府封了我的商铺,我就束手无措了么?”
赵豪扯了扯嘴角,冷声道:“那就放马过来,我赵豪奉陪到底。”
第275章 番外 邯郸忆3
子楚近来不知为何总感到胸闷气短、神思倦怠, 常常没走几步路便气喘连连、身子发虚,晨起时这种不适感尤为严重。起初他没当一回事,而后脸色愈渐不好, 咳嗽也越来越厉害, 吕不韦多番劝他找个医师看看, 他实在拗不过, 便同对方一起去了医馆。
看诊的是之前那位替樊於期治病的医师,这两年与吕不韦、子楚二人混熟了, 平日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便都去找他。
隔着一面简易的屏风,子楚在里面接受诊治,吕不韦在外间端坐静候。
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子楚才从里头出来,不知是否是吕不韦的错觉, 对方的面色似乎又比先前苍白了几分,走路的步子也感觉有些沉重。
“医师怎么说?”吕不韦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 心底的紧张与担忧是真真切切的。
即使当初自己确实是带着目的接近他,两人之间虽是各取所需的合作者,可这些年,他们俩之间相交甚笃、无话不谈。
吕不韦扪心自问, 自己对子楚也并非全是利用, 毫无感情。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希望对方出什么事,尤其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
“不要紧,之前倒春寒的时候着了凉, 没怎么在意便一直拖着, 谁知就越拖越重了。”子楚微微一笑,听上去语气很轻松, 像是真的无关紧要。
“你也真是,不是告诉过你即使是小病小灾也不能拖吗……”吕不韦稍稍松了口气,可不知怎的心里似乎还是梗着什么,不上不下的很不舒服。
子楚笑了笑,未作多言。
将人送回府之后,吕不韦立马返回医馆向医师询问子楚究竟病况如何,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对方隐瞒了什么。
医师的回答同刚才如出一辙,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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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家商埠虽遭查封,然而官府并未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由于吕氏一族在邯郸的生意场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不少权贵都与他们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次商铺被查引起了诸多人的不满,再加上未有所获,官府迫于压力只好将嫌疑人员尽数释放,两家铺子亦在半月后恢复了营业。
随后,秦赵之战进入了白热化。作为人质的子楚日子越发不好过,府邸外平白无故多了许多盯梢的眼睛,就连出门买东西都遭到跟踪尾随。
望着手中的药方,子楚陷入了那日看诊的回忆中。
其实,他那根本不是风寒拖久了引发的顽疾,而是肺腑恶症,且来势汹汹。
“还有的治吗……”他思忖了良久,终于打破了沉默。
医师深深叹息:“过忧伤肝,过虑伤肺,公子年少困顿,本就体弱多病,加之思虑太重整日忧心劳苦,恐不能长久。”
原来,竟是无药可医了么。
“究竟还有多少时间……你但说无妨。”
“在下医术不精,拼尽一身所学顶多只能让公子撑个三年五载……当然了,公子此后好好保养身子,若是能碰上更好的医师,或许可延续个十年八年。”医师亦十分不忍,却只能实话实说。对方也是他的老相识了,如此年轻有为的翩翩公子,如此风华正茂的年纪,当真是造化弄人,可惜可叹。
“明白了。您放心,我会顾惜自己的身体,也请您务必帮我隐瞒这件事,谁也不可以透露。”子楚说完,衣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五指不由自主握紧。
尤其不能让吕不韦知道,因为他一旦得知了这些,势必会就此放弃自己,那么自己这辈子很可能再也回不了咸阳了……
“那是自然,我们做医师的未经病患本人许可,绝不会将他们的任何情况告诉其他人。”
……
回忆中止,子楚叹了口气,默默将药方收进了袖内。
抓药的事一直交由小五小六来做,可麻烦的是现在自己被盯得那么紧,且那些赵国人越来越过分,好几次明里暗里给药铺使绊子,不让他们将药卖给自己,如今已经断药两天。
正一筹莫展之际,吕不韦不期而至,还特意带来了燕窝等滋补佳品。
“来都来了,何必如此破费。”子楚说着,挥手让小五小六去煮茶。
吕不韦轻车熟路地脱了鞋子,笑道:“近来忙得脚不离地,今天好容易得了闲,便来你这儿坐坐……怎么,不欢迎我?”
子楚抬了抬眼皮,嘴上说着“不欢迎”,却早已将自己平日里极少用的一套茶具拿了出来。
吕不韦怕他担心便没有把前些日子吕家商铺被查之事告知,可邯郸城就这么大,纵然他有意瞒着,子楚对于此事亦有所风闻,知道对方现如今也是处境艰难,之前的隔阂与心结或多或少淡却了些许。
伴着屋内残余的药香,两人一边品茗一边闲话家常,气氛倒也融洽得很。
谈话间,子楚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望着他苍白的唇色,吕不韦甚是担忧:“都半月有余了,怎的还不见好?实在不行,就换个医师瞧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张医师不是说了么,我这病拖了这么久,眼下也只能慢慢拔除病灶,哪能立竿见影……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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