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空羽最终还是答应暂时放了异人,并将儿子抱进了对方的马车里,无论他的内心有多少疑虑多少犹豫,此时此刻的他都无从选择,只得寄希望于眼前这个气质矜贵的少年能够信守承诺,治好期儿的病。
就这样,小五和小六被樊空羽暂时扣留在了破庙里,异人独自带着期儿驾车回了邯郸城。
夜深人静,城里的医馆早就关门了,他停下马车,一家一家挨个敲门,却都无一例外没有回应。
异人不死心,沿路挨个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一家医馆不堪其扰开了门,面色却十分难看:“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叫什么魂呢!”
异人说明来意,恳求对方务必救孩子一命。
那医师被扰了清梦原本憋了一肚子火,然而看到异人恳切的目光以及满头满脸的汗时,心里多少有些不忍。
若不是家人病情危急来势汹汹,谁又会在寒冬腊月的夜晚出门,还急出一身大汗?
到底是医者仁心,想到这,那医师虽老大的不高兴,却还是黑着脸冷声道:“进来吧。”
异人连忙道谢,然后从车里抱出期儿,跟随在对方身后跨过门槛。
一番切脉诊治之后,医师皱起了眉,接着数落起了面前的异人:“你这人怎么当爹的?瞧瞧孩子面黄肌瘦的样子,还有这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
异人欲解释清楚,谁知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责怪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这孩子的风寒拖了这么久,你若早点带他医治,也不至于病成如今这般地步……”
异人一听,也无心去解释了,急忙问道:“孩子究竟如何?您行行好,一定要救他!钱不是问题!”
医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了句:“现在晓得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再急也急不来,慢慢治吧。”
异人愣了片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人也禁不住瘫靠在了墙壁上。
如此看来,孩子病虽重却还是有的治的,想来樊空羽也可以安心了。
尽管医师没一句好话,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光答应腾出一个小隔间来安置异人和孩子,也并未急于催钱。
药效来得很快,期儿服下后不一会儿身上便开始发汗,异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热度褪了一些,心下稍安。
心里悬着的大石头一落地,疲惫与深深的倦意便袭了上来,眼皮不住打架……异人实在撑不住,遂单手扶着脑袋,坐在榻边沉沉睡去。
房内唯一的蜡烛渐渐燃尽,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中,樊空羽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无声地落在地面,如同一只敏捷矫健的山猫。
轻柔地抚过儿子深陷在被窝中显得分外苍白消瘦的小脸,他的眼里满是内疚与无奈。
之前医师的责备他听得一清二楚,也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格外自责。
若非自己成了举国追缉的逃犯,期儿这么小的年纪何至于和他一起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甚至连生了病都只能硬扛……
瞥了一眼伏在床榻旁入睡的异人,此时樊空羽才注意到在这样的寒冬夜晚,少年竟穿得如此单薄,丝毫不像是公子王孙应有的待遇。
于是,他转身从橱柜里面找出一条被子,轻手轻脚地披在了对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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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刚过,异人便醒了。
天还没亮,屋子里仍是一片昏暗。
他揉了揉眼睛,脖子因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发酸,好不容易站起身,身上的薄被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到了地上。
异人捡起被子,抖去上面的灰尘,心想着定是那位医师嘴硬心软,看不得自己挨冻受寒,特意过来为自己披上的。
期儿已经完全退了烧,呼吸绵长,睡得正酣。
异人端了水盆取了布巾,自行去后院的井边汲水,冰凉透心的井水一扫全部睡意,令他的头脑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期儿的身体已开始好转,小五小六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可是樊空羽迟迟不现身,难不成要他一直待在这里照看孩子吗?
他倒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可身为一名质子,若一连多日不回驿馆,难保不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要不,让那医师代为看顾一下?
异人用布巾擦着脸,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对方那张比锅盔还黑的面色,最终还是悻悻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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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一直睡到巳时从堪堪醒来,也不急于开门营业,而是慢悠悠地踱步去洗漱,然后打发异人去街上的早点铺子给他买些吃的。
都这个时候了,哪还有卖早点的……异人很是无语,却也只好怏怏地出了门。
没想到刚一推开医馆的大门,一个大熟人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八角食盒。
吕不韦?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异人不禁脱口而出:“你是来看病的?哪儿不舒服?”
吕不韦拎起食盒,在异人眼前微微晃了晃:“非也,我专程来此请你吃早膳,顺便帮你带孩子。”
第272章 番外 奇货居8
“带孩子?”异人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吕不韦朝门内瞅了瞅, 然后压低声音,在对方耳畔说了三个字:“樊空羽。”
这下,异人双眸瞪得溜圆, 嘴唇嗫嚅着:“你怎么知道的?!你……你跟踪我?”
吕不韦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接着一拍对方的肩头, 促狭道:“异人公子, 你的心可真大呀!你可知你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异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敢在赵国人的眼皮子底下与“千羽门”的余孽打交道, 的确是活的不耐烦了。可事到如今,自己无从辩驳,也无心解释。
“所以,阁下准备去官府告发我?也好,我这条命多少还是值点赏钱的, 不过像阁下这般挥霍无度,只怕这点赏金用不了多久便会花光……”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若去报官, 还专门来这知会你一声?”吕不韦倚着门框,故作夸张地长吁短叹了一声,又含笑道,“不是都说了吗, 我是来请异人公子吃早饭的, 公子可否赏个脸?”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异人腹诽了句,继而侧身让出一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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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堂而皇之登堂入室,驾轻就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将食盒摆在了矮桌上。
这时医师正好洗漱完, 踱至正厅一眼瞧见吕不韦,愣了一下之后又看向异人:“你俩到底谁是孩子的爹?”
吕不韦抢过话, 指着异人开口道:“他,他是。我是孩子的大伯,听说小侄儿病了,便过来看看。”
吕不韦撒谎撒得行云流水,面不改色,那医师信以为真,对吕不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家道殷实、养尊处优,又想到异人一副穷酸样,连孩子生病都没钱医治,心里不由得感叹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家子出来的兄弟境遇差别竟如此之大。
异人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此时吕不韦已利索地揭开食盒的盖子,冲他一抬下巴:“愣着干什么?快来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不一会儿,屋子里香气弥漫……
吕不韦带来的早膳很简单,不过是两份瓦罐粥、两碟子点心外加一碟酸爽开胃的酸豆角。
“寒冬腊月的早晨,喝碗热腾腾的粥比什么养生药膳都来得强……”他边说边捋起袖子先为异人盛了一大碗。
异人接过碗筷,只见那粥熬得恰到好处,每一粒米都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纯正的米香,其间还点缀着鸡丝、虾米和蛋花。
“这粥是用楚国特有的稻米以当地古法熬制,据说只有用瓦罐盛装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其原汁原味。”吕不韦一面吸溜着滚烫的粥,一面不忘招呼对方赶紧趁热喝。
“喝碗粥都如此讲究……”异人暗自嘀咕了一句,低头浅浅尝了一口,发现味道确实鲜美无比,自己从前在秦宫里吃过的山珍海味竟都不及。
吕不韦献宝似的又夹了一块虾饼放进他碗里:“再尝尝杏花楼的招牌,听楼里的伙计说他们那儿的点心师傅是从齐国请来的。”
异人忍不住抬眸:“食不言。”
“好好,我不说了,你继续用膳。”吕不韦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亦乖乖捧起了碗。
大约被食物的香味勾起了小馋虫,安睡了整整一宿的期儿终于醒了。
异人听见床上的响动,立即放下喝了一半的粥,三两步来到床前将孩子扶着坐起,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适?”
期儿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后,沉默着摇了摇头。
“这孩子怎么呆头呆脑的……”吕不韦跟了过来,笑呵呵地俯下-身,开口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饿不饿?叔叔这里有好吃的点心,要不要起来点儿?”
期儿害怕地抱紧枕头,身子一个劲地向后退缩,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地狂叫起来。
吕不韦直起身子,朝异人抬了抬下巴:“看来真的饿了,把他抱下来洗洗,喂点吃的吧。”
“你吓唬人家小孩儿作甚?无聊……”异人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拿洗漱用的水盆。
片刻后,期儿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坐在桌案前,异人为他盛了一小碗粥,又在他的碟子里放了两块虾饼,柔声道:“你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只能吃一点清淡的食物。等你痊愈了,我再给你买好吃的,好吗?”
期儿咽了口唾沫,明显是饿急了,可尽管肚子敲锣打鼓,他却仍旧一声不吭,迟迟未动碗筷。
异人与吕不韦面面相觑,二人从彼此的眼里会意。
这孩子作为“千羽门”的遗孤,一路跟着父亲不知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心智与警觉性自是同龄人所不能比,对陌生人抱有警惕也很正常……
思及此,异人不免有些心疼,而这份心疼究竟有几分出于同情,又有几分是由人度己的同理心便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昨晚在破庙中我们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异人微笑着拿过碗,舀了一勺米粥递到他唇边,“你父亲让我这段时间好好照顾你,等你身体痊愈了,他便会过来接你。”
提到父亲,期儿的心防卸了几分,细细回想终于忆起昨天夜里的确有人和父亲一起来过城郊的土地庙,不过那时候他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只依稀看见对方白底金边的袖口。
目光悄悄掠过异人绣着金色云纹滚边的雪白衣袖,期儿终于打消了心头的一些顾虑,乖顺地张开嘴,将勺子里的热粥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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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大一小用完饭,吕不韦十分自觉地收拾碗筷,并让异人尽快回驿馆以免生事端。
异人只好暂时将孩子交给了他,没想到的是一回去便和小五小六打了个照面。
“你们是……自己逃回来的?”
小五摇摇头:“我们俩哪有那个本事,是那个人主动解了穴道放我们走的。我和小六天不亮就徒步从城外赶路,一路硬生生走了回来,鞋子都磨坏了……”
话音未落,一旁的小六仍然惊魂未定,话都讲不利索:“真的吓死我了,公子……我差点以为我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那破庙里头了……”
“人没事就好。”异人说着便打算拿些钱给小五小六买双新鞋,谁知一摸钱袋,才恍然想起里面仅有的几枚银钱已经拿去为期儿抓药,如今自己倒真是一穷二白、身无分文了。
“公子?公子?”
“你们等我一下。”异人说完,匆匆上了楼将自己的卧房的门关上,紧接着开始翻箱倒柜。
一通忙碌之后,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悲催地发现手头上值点钱的除了自己那件狐裘以及玉佩外,便只有这一箱《孙子兵法》的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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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站在奇货居的门前,异人的内心免不了思绪万千。他不禁想起自己的祖父昭襄王嬴稷曾与母亲宣太后一同在燕国为质的经历,与自己相比,他们母子俩那时候的境遇更加举步维艰……
可无论是机缘巧合也好,宣太后的运筹帷幄也好,祖父最终还是得以逆风翻盘,在一片混局中杀回了咸阳,赢得了王位。
如今自己的处境与当年的祖父何其相似,都是如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宝剑,或许能够等到出鞘亮锋的那一天,或许就此蒙尘埋没,一辈子困于邯郸这座繁华的都邑,不见天日不得解脱。
握了一下腰间悬垂的象征王族身份的玉佩,异人抬腿迈了进去。
“公子这是第二次大驾光临了……”林管事依旧是之前那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异人开门见山道:“劳烦您帮我把这些书估个价。”
林管事开箱稍稍验了一下货,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公子这套《孙子兵法》原卷齐全完整且保存完好,实属难得一见的珍品,只是……”
说到这儿,似是欲言又止。异人开口:“但说无妨。”
林管事微微叹息:“公子应当知晓,我们奇货居主要收藏古董古玩、奇珍异宝等稀罕物,这兵法典籍虽说也算得上‘稀’,却远远称不上‘奇’……”
“所以,你们不收?”
“收,当然收!只不过价格可能不会太高,还望公子勿怪,毕竟典当行也要看行情的。”
“那您开个价吧。”
期儿还在医馆躺着,入冬的御寒衣物与炭火亟待添置,现在到处都急需用钱,异人此刻也没有心思再讨价还价,只要对方给的价位不要太过分,即使自己吃点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四百金,不知公子可有异议?”林管事报了价,其实他心里对这位秦王孙的遭遇蛮同情的,然而他也只是个管事的,作不得主,并非想给出一个高价就能随便给的。
而这四百金,已经比平常的价位高出不少,解燃眉之急绰绰有余。
“公子是否还有异议?”见异人半天不搭话,林管事以为对方对于价位不满意。
“不好意思,这箱子里的书我不当了……”异人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公子觉得四百金太少?”林管事淡淡一笑,对方的反应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
“奇货居乃是邯郸城最大最有名的典当行,而您是这里的管事,我相信您的人品和操守绝不会做出欺瞒坑害客人之事。只是您给的价位恕我不能接受,并非是我不信您的为人,而是您的鉴赏能力让我无法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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