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觉得……老朽不识货?”
既然已被对方点明,异人索性直截了当道:“和那些奇珍古玩相比,这些兵书古籍在凡夫庸人眼里的确平平无奇,甚至被当作废物丢弃也不奇怪;可一旦到了有为之士的手里,便是无上的神兵利器,进可敌千军万马,退可定城池安邦。当年孙武呕心沥血写下此等旷世奇书,如此绝世兵法、无价之宝,岂值区区几百金?”
被人当面直言不识货,林管事倒也不恼,依然淡笑如故:“所以,公子这是又要白跑一趟了。”
异人解下腰间玉佩,往桌上一拍:“我当这个。”
·
夜晚,吕不韦在灯下细细摩挲着掌中那枚颜色通透、质地上佳的圆形蓝田玉挂件,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堪称奇货。”
“此乃秦国嬴姓的专属佩玉,只有王族直系子弟才有资格佩戴,自然称得上是奇货。”林管事站在一旁说道。
吕不韦将玉佩握入掌心,感受着无暇美玉温润细腻的触感,继而轻轻摇了摇头:“我说的可并非是这块玉。”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甘愿舍弃自己一直看重的东西,名利、地位、感情、荣耀……他才能破茧成蝶,走向彻底的蜕变。
异人、异人,当真是人如其名,异于常人。
他总算是没有看错,这世上最为稀罕有趣的宝物亦是最无往不胜的兵器,终归被他吕不韦收入囊中。
(番外《奇货居》 完)
第273章 番外 邯郸忆1
早春二月的邯郸城外, 微风犹带寒意,杨柳未添新绿,护城河的冰堪堪消融不久, 在破晓的曦光下泛着涟漪, 将醒未醒……
春意尚未完全点亮这座历经了百年繁华兴衰的城邑, 然而清早的街道上已是商贾行人往来不绝, 不少人停留徘徊在一座红墙黛瓦的雅居附近,低头窃窃私语着。
“看到了没, 这就是秦王孙异人在邯郸的新居……是不是很气派?”
“气派是气派,可毕竟是个质子,理应住在驿馆,而且不是听说他根本不受待见,连秦国人都对他不管不问吗?”
“今时不同往日, 人家现在攀上了高枝,再也不是那无人问津的异人, 而是炙手可热的子楚,你可别再提什么异人了。”
“那又如何?他再怎么扶摇直上也还是在我们赵国的地盘上,也得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屋子里,小五小六已经将请柬悉数整理完毕, 拿给了正在研读古籍的主子;“公子, 采买的清单以及宴请宾客的名单都列好了,您现在就要过目吗?”
放下手中的一卷《春秋》,子楚缓缓抬起透亮的墨眸,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用一枚小巧的鎏金冠固定在头顶, 目光逡巡过面前那一沓卷册之后, 淡色的唇瓣微微开合:“我在邯郸除了吕先生之外也没什么朋友,吕先生亦不是拘礼之人, 宴请一事大可不必。你们两个去集市上采购一些好的食材,再去买几坛子好酒,我请他吃顿便饭就是了。”
“邯郸城那么多名士,公子您一个都不打算请吗?”
“算了,我们身处别国,一言一行还是尽量低调些。”
小六点点头:“也好,这样公子至少可以省点心。不过今日毕竟是乔迁之喜,我和小五还是多备些酒菜来招待吕先生,公子也换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吧,大家也好一起沾沾喜气!”
“都依你们的。”子楚莞尔,说着便起身去自己卧房更衣。
来到房内,脸上刚刚洋溢出的几分清浅笑意随即烟消云散,逐一打开矮榻旁的黄杨木箱子,箱子里头是前不久母妃夏姬托人从咸阳寄送过来的衣物,从夏天常穿的单薄清凉的单衣到冬季厚实的外套披肩一应俱全,塞得满满当当……这些都是母妃亲手一针一线缝制,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不知熬了多久,又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才托得信任之人将这满满一箱衣服快马加鞭从千里之外的咸阳一路送到自己的手中。
母妃不受宠爱,常年居于偏僻别院与冷宫无异,宫内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是常态,自己长年不在身边,她独自一人生活已属不易,却还要在那般困顿的境遇下时时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挂心忧虑……
子楚闭上眼,忍住了眼眶内的酸胀。
可惜,这些承载着温暖与思念的衣袍,他却再也没有资格穿上了。
藏在衣袖内的双手狠狠攥紧,指甲戳得掌心疼痛亦浑然不觉……他不愿去回忆,却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如今自己这个名字的来历,想起那日与吕不韦的争吵。
因缘际会,相交数年,那是他们俩第一次不欢而散……
·
“你说什么?让我去认华阳夫人为母?开什么玩笑!我有母亲,为何要给别人当儿子?!”
“公子息怒。这只是权宜之计,华阳夫人是你父亲最宠爱的女人,可一直未能诞育一男半女,长此以往,子嗣问题自然而然就成了她的心病。而一旦你成了她的儿子,她的膝下便有了一位成年的公子;反之,你也由一名不受宠的庶子摇身一变成为正妻所出的嫡子,自此便再无人敢欺辱于你……”
“够了!”生生打断对方的话,他的嘴唇因怒火攻心而抽动着,“庶出便庶出,不受待见便不受待见,我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也无意去做什么嫡公子,更不会为了搏一个大好前程而不择手段!”
吕不韦亦急了眼:“公子忍辱负重这么久,难不成就因为一点细枝末节而耿耿于怀,眼睁睁让这筹谋许久的一盘棋功亏一篑吗?为人母者,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出人头地?公子若能借助华阳夫人一朝翻身,待安国君日后继位为王,你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太子,想来这些也是夏娘娘希望看到的!”
“你错了,母妃最大的愿望是我平安归国与她母子团聚,我亦是如此,其它的于我们而言都不重要。这些年来先生几度雪中送炭、时时接济,此番恩情我这一生都会铭记于心。世人皆嘲先生是商贾末流,我也曾对你怀有偏见,然深交之后方觉自己孤陋粗浅,他日归国必将倾尽一身之有答谢先生。太子之位本就非我所求,异人胸无宏途大志,错承先生厚爱了……”他几乎是强忍着胸中的怒意将这字字句句勉强平静地讲完,而吕不韦也再未争辩,默然转身离去。
此后一晃数月,咸阳的信件又一次不期而至。
然而这一次接到信时,原本内心满溢而出的喜悦却倏忽消散,转瞬间愁云密布,一眼望不到边。
来信并非他母妃所写,书写者自称是对方的一个朋友,信上说夏姬缠绵病榻许久,却连为其诊治的医丞都请不到……
他原本将信将疑,毕竟母妃乐天豁达,身体也一向康健,几经追问那位与他熟识的驿使,对方只好交代说去岁秋夏娘娘不知因何缘故被罚迁入永巷,禁足三个月,吃尽了苦头,后虽查明实属陷害,可病根却已经落下,夏娘娘不愿让自己远在邯郸的儿子徒增担忧,便一直瞒了下来。
永巷是什么样的地方,宫里人人皆一清二楚,那样一个阴冷潮湿、不见天日,比冷宫还要可怕的牢笼,母妃居然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三个月!
这期间,饿了冷了没人过问,累了病了无人在意,每天面对的除了旁人的冷眼相看,便只有那些永远做不完的脏活重活以及发馊发霉的饭食……
何其辛酸,何其讽刺!
自己在邯郸城的街头走马观花、闲庭信步的时候,母妃还在那暗无天日的永巷里像奴仆一样浣洗劳作;自己抱怨着驿馆的吃食粗劣味同嚼蜡,殊不知母妃很可能连一顿饱饭都未必吃得到;甚至收到那一大箱寄来的衣服时,自己亦丝毫未曾想过母妃在那般艰难困顿、举目无望的境况下竟用不知从哪里省下的布料一针一线缝制出那一件件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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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合上箱子盖,他眼睑低垂,眼角处依然能窥见淡淡的泪光。
最终,子楚还是去找了吕不韦,答应由对方牵线去面见华阳夫人——那位即使多年未有所出,却一直被他父亲捧在掌心里的美艳女子。
之后的一切异常顺利,出身楚国王族的华阳夫人似乎与他十分投缘,当即表示愿意认下这个儿子。
于是,异人就这样成为了子楚。
“公子换好衣服了吗?吕先生已经进屋了……”回忆的画面戛然而止,门外响起小六大喇喇的声音。
子楚按下心绪,又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抬脚三两步出了卧房。
不多时,飘着诱人香味的饭菜便摆上了桌案,吕不韦送了一块墨作为贺礼,用他的话说礼得随人,若对方是像自己或赵豪这般投机钻营的商贾,送些金银珠玉就差不多了,可若对方是像秦王孙那般见过世面的公子,那些俗物自然是入不了眼的。
三杯两盏淡酒之后,微醺的二人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自打那日不欢而散,他们俩虽仍有接触,却一直未能像此刻这样敞开心扉,无话不谈,仿佛又回到了初始的时光。
“老吕,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当初我们相识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子楚右手执盏,白皙的肌肤微微透着一抹薄红,抬腕指了指面前的吕不韦,借着三分酒意问出了盘桓心中许久的疑问。
吕不韦沉思半晌,悠悠道:“相遇是偶然,相识相知是必然。”
“果然,你果然是有意接近我的……”子楚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盏中几滴酒液溅到绣着杜若的衣袖上,晕染开一小片淡淡的水渍。
“公子,我不想骗你。我吕不韦是个商人,一生只知趋利避害,当初看中公子也是别无他法。商人富而不贵,为世人所不齿,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改变自己的境遇,而那些王公贵族根本不会予我正眼,只有公子您这只落了毛的凤凰才会给我礼遇和施展宏途的机会。”吕不韦坦言。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亏你大费周章寻来那么多光华靓丽的翎羽,可惜到最后注定是百无一用……”子楚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
“不会,我吕不韦看人从来没有错过。”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凭我对人性的了解。都道商贾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其实世人皆是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论出于亲情还是权欲,我相信公子迟早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吕不韦,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个人有的时候挺可怕的……”子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宇间却满是苦涩,“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倘若那时候不曾遇见你,如今的我又会是何种光景。”
吕不韦笑了笑:“公子这是后悔了?”
子楚轻轻摇头,形状姣好的唇瓣被酒液浸染得殷红:“若说悔,我宁可后悔,也不愿被毁。”
·
在子楚府邸用完饭后,吕不韦便匆匆回店面照看生意,不曾想刚进门便听林管事说赵掌柜不久前气冲冲地跑到店里来,见吕不韦不在便非要赖在这儿等人回来,怎么劝也不听。
赵豪……?
他来干什么?还发那么大的火?
吕不韦觉得事有蹊跷,便对林管事说:“你先在这照应着,我去去就来。”
赵豪被林管事安排在二楼一间客房内,吕不韦进了屋,话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便迎来对方的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溅了一脸:“吕不韦你什么意思?用我的商社来为秦国传递情报,你好大的胆子!”
用袖子擦了擦脸,吕不韦竟出奇的平静:“原来你都知道了。”
“怎么,你还准备一直把我瞒到什么时候?”
“赵豪,你既然知道我已选择了秦王孙,又何必大惊小怪。是,这件事我瞒了你是我做得不妥,可我这么做也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们两个还像以前那样相安无事……”
赵豪愤而打断他:“你用着我的商社,打着我的主意,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不想把我牵扯进来?!我知道你选了秦国公子,我也知道你一直想干一番大事,这些我都不反对,甭管你怎么折腾我都不拦你。可你现在竟然在我眼皮底下,利用我来做对我母国不利的事……我告诉你,你休想!”
赵豪亦是个商人,然而和吕不韦不同的是,在他看来自己首先是赵国人。即使在商言商,也必须以不侵害赵国利益为前提。
对于好友这一番慷慨陈词,吕不韦嗤笑道:“自古‘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自秦赵开战以来,你们赵家为赵国做了多少事,哪次不是慷慨解囊、捐钱捐物,可结果呢?就因为我得罪了那个娼妓出身的太子妃,而你是我的至交好友,连带着一起受到连累。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官府明里暗里给你使了多少绊子!”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吕不韦你给句准话,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
吕不韦定定地看着他:“我若说是,你将如何?”
“自是站出来,检举你。”赵豪握紧掌心,毅然决然道。
吕不韦缓缓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赵豪兄,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道义,你我便要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么?”
“对于你吕不韦而言,道义可能一钱不值;可对我赵豪来说,道义二字重于泰山。”
听着好友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对方那决绝的眼神,吕不韦终于明白,自己与赵豪相交十多年的情谊真的要就此断了……
比之更危险的,则是自己接下来的处境。
倘若赵豪真的出手,那些苦心谋划、精心筹谋胎死腹中不说,连同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将不保。
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去做,他不能坐以待毙,或是一辈子在惶恐中度日如年……谁也不能毁了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线希望,哪怕是他的挚友。
第274章 番外 邯郸忆2
十几年的知交情分, 一朝彻底决裂,即使吕不韦在此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当他望着赵豪拂袖而去的决绝背影时, 仍然免不了心乱如麻。
“东家, 马车已经备好了, 现在就回本宅吗?”林管事在一旁提醒道。
吕不韦回过神, 轻轻摆了摆手。
此时的他没有心情,亦没有心思回去面对族中那几个一事无成、成日里只知啰里啰嗦催婚的老家伙。
“我想一个人四处逛一逛, 就不回去了,也不必派人跟着。你替我回府一趟,就说我生意实在繁忙抽不开身,顺便好生招待几位叔伯长辈。”
林管事领了命,便出门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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