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说了句“无妨”,抬手让内侍重新更换了酒具。
姬丹的失态似乎只是个小插曲,在座的宾客不以为意,一切重回平静。
“草民朱砂,拜见王上。”那人一掀裙袍,叩首跪拜。
尽管戴着的青铜面具甚是狰狞可怖,嗓音却柔和而富有磁性,如泉流淙淙,颇为好听。
嬴政的眸光淡淡地掠过那青铜面具,正欲让对方抬起头来,不料一直沉默不语的嫪毐突然阴沉着脸开口:“既为宫宴献舞,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莫不是有所图谋?”
“长信侯多虑了!朱砂少时家中遭遇大火,亲人皆葬身火海,他自己也容貌尽毁,所以才一直戴着假面。”成蛟不慌不忙地作出解释。
嫪毐还想再言,这时嬴政发话了:“既如此,便为在座各位舞剑助兴吧。”
说罢,两名内侍抬来一架七弦桐木古琴。
朱砂道了声“是”,而后起身,缓缓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
“鱼肠剑……”嫪毐眯起眼睛,禁不住脱口而出。
只一眼,他便认出对方所佩乃当世绝无仅有的名品——鱼肠。
成蛟不懂剑,能佩“鱼肠”者,绝非泛泛之辈!
当然,同时认出此剑的还有姬丹和樊於期,只不过前者此刻神思混乱无暇开口,后者不能随便开口。
“长信侯好眼力!朱砂浪迹江湖多年,生性淡泊,唯一的嗜好也就是收藏名剑,因此我便寻了这‘鱼肠’赠予他。”
成蛟言毕,嫪毐似笑非笑:“长安君为一门客便可一掷千金,真乃当世佳话。”
“长信侯过誉了。俗话说‘君子当佩名剑’,朱砂不慕名利,又乃习剑懂剑之人,自当以世间名品方能与之相配。”成蛟说着,右手随意拨弄几下琴弦,清越曼妙之声跃然而出,如山涧清泉,泠泠流淌,甚是悦耳动听。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自大殿之中亮起,但见朱砂随手挽了个剑花,点剑而起,一跃至半空,动作流畅如水,身形轻盈似燕。剑影光寒掠过之处,带起“嘶嘶”破风……
“古来便有‘鼓钟钦钦,鼓瑟鼓琴’,又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谓之以琴瑟和鸣之意。寡人今日却觉得琴与剑相合相融,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嬴政边说边饮了一杯佳酿,然后看向王座下方的姬丹,“不知燕国太子以为如何?”
“心中有情,方悟琴心;胸有丘壑,炼就剑魄;琴心剑魄,相得益彰……正如王上内有贤弟协助,外有能臣辅佐,必将建立不世之伟业,丹在此提前恭贺。”
尽管勉强稳住了情绪,没有出更大的纰漏,然而姬丹此时面对那舞剑的身影,已然是心乱如麻,以至于一时间无法以正常状态面对嬴政,甚至连自己一向反感的溜须拍马之词都说出了口……想到这,她更是大大将自己鄙视了一番。
嬴政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曾想对方居然扯出一大串道理,最后还莫名其妙道贺一番,听得他一愣一愣,不知自己哪儿又惹人家不高兴了。
这边,成蛟单手拨弄琴弦换成了双手弹奏,琴音忽急忽缓、变幻莫测,朱砂亦随着琴声变换着动作,墨发飘荡,赭衣飞扬……剑影与翩舞的清影交融在一起,令人叹为观止。
“精湛剑术与曼妙舞姿完美融合,刚柔并济,浑然天成……长安君当真得了个妙人!”嬴政放下爵杯,喝彩道。
成蛟淡淡一笑,反手一挑,琴声瞬间急转直下,犹如一骁勇之将孤身一人杀入千军万马的敌阵,直取敌军主将首级的同时亦将自己的胸膛暴露于敌人的长-枪下,千钧一发,生死尽悬于一线之间!
朱砂身形展开,步伐骤然加快,剑势亦变得凌厉,仿佛游龙盘踞穿梭于云端,兴云布雨,隐隐间势不可挡;下一刻,又是一个侧身凌空翻转,迅若疾风骤如闪电,转眼间人已收拢身形,轻盈落地……
姬丹屏息凝神,心如擂鼓,浑然不觉额上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但见原本面向嬴政王座舞剑的朱砂陡然转了个身,“鱼肠”的寒芒也随之一个偏转,掩藏在面具下的眼瞳里映出嫪毐举杯自饮的低垂眉眼……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直专注于抚琴的成蛟猛然抬头,目眦尽裂,指尖挑起一连串尖利刺耳的滑音……
琴弦訇然断开的刹那,朱砂手执“鱼肠”,挺身向前,剑锋裹挟着凛冽气流径直朝饮酒的嫪毐刺去!
嫪毐不慌不忙,一手执杯岿然不动,另一手的食指与中指夹住向自己刺过来的剑刃。
只一下,朱砂的利锋便停在了半途,再也无法向前刺出一寸!
殿外,潺潺雨声,电闪雷鸣之声不绝于耳。
殿内,冷凝之气,萧杀剑气充斥其间,就连宫灯也仿佛扛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而转暗。
刃上寒光照亮了嫪毐带着一抹艳-色的唇角,年轻美艳的长信侯似笑非笑,朱唇轻启:“代我向师兄问好……”
言毕,拇指轻轻一弹。一股强劲内力催得朱砂身形骤然不稳,赭色裙袍无风而起……眼看就要顶不住,他持剑一仰,原地朝后一个鱼跃,足尖使力踏住地面,堪堪立住!
嬴政、樊於期和姬丹皆心神一震……
同样夹住剑刃的招式,同样瞬间转守为攻的方式,他们三人曾亲眼见到过!
如此深刻的印象不可能忘怀!
那日企图在巷道里置燕国太子于死地的、披着斗笠的刺客,其招式与长信侯嫪毐如出一辙!
成蛟已彻底目瞪口呆,与其说他对自己门客的实力太过自信,倒不如说他根本没想过嫪毐这么难对付!
“好身法!”半晌,嫪毐拍了拍掌,接着慢悠悠拿起一方青玉酒樽,注满酒液。
嬴政和樊於期相互交换了眼神,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本候赐先生美酒一杯。不过,一滴也不许洒……”话音刚落,嫪毐执杯的右手突然一挥。
朱砂感到一股疾风迎面扑来,脑袋下意识一偏。
那青玉酒樽如同陀螺一般,水平方向打着转儿朝坐在南侧的成蛟打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嬴政:老子真是瞎了眼,嫪毐这龟孙武功居然这么高!
朱砂:这龟孙武功再高,老子起码自保没问题!
姬丹:你们互殴关老子屁事,干吗把老子一个无辜的外人扯进来!
嫪毐:一群无知小辈,心里没点b数还敢暗算老子!
成蛟:老子不会武功就活该被欺负,是吧?
老子(气得掀了棺材板):竖子何德何能,一个个竟冒充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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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出自《诗·小雅·鼓锺》。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出自《诗经·国风·郑风》中的《女曰鸡鸣》。
第12章 真凶浮现
嬴政与樊於期的手不自觉摸向各自的佩剑,姬丹紧攥酒杯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成蛟毕竟年纪小,成长环境相对简单,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早已呆愣在当场。
说时迟那时快,朱砂右手一展,长剑朝着同一方向刺出!
“叮——”一声脆响,金属与玉器碰撞产生的特有音质……
“鱼肠”的剑刃恰到好处地卡住那盏青玉酒樽的杯脚缝隙,剑尖则堪堪停在长安君鼻尖寸余。
“谢过长信侯赐酒。”朱砂淡定地取下酒樽,一饮而尽,果真一滴未洒。
成蛟差点跌坐在坐席上,显然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间,雨势渐弱。
殿外传来几声“咕咕”的鸟叫,说不出的怪异,乍一听像是人模仿的,再听又不像。
姬丹双眸圆瞪,攥在掌心的玉杯已出现轻微的裂纹……
那日坠星坡一役仍历历在目,刺客突然出现,百余护卫顷刻间被屠戮殆尽,若非荆轲及时出手,她自己也早已死于非命。
而在那之前听到的诡异鸟鸣,与此刻殿门外的鸟叫声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姬丹茅塞顿开,不光可以肯定那天在咸阳街头行刺自己的斗笠人就是嫪毐,而且坠星坡的刺杀也和嫪毐有密切关系!
“门外的鸟叫声实在令人心烦……”长信侯说着,看向一直站在王座之侧的樊於期,“还请樊侍卫出去驱赶一下。”
嬴政对樊於期使了个眼色,对方依令出殿查看情况。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樊於期便回来了,对嬴政耳语了几句。两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根本听不清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但见嬴政眉头一皱,面色随之变得更加凝重。
姬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章台宫外,樊於期手下的卫兵与一拨长信侯府家奴打扮的人正在雨中对峙,双方刀剑相向,随时可能血流成河……
成蛟定了定神,右手悄悄摸到藏于古琴下面的匕首。
事已至此,唯有拼命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嫪毐双目眯起,冷冷地望向嬴政。
王座之上的少年天子眼角眉梢尽显森然杀意,在他身旁,樊於期的巨阙已蓄势待发。
眸光在大殿内环顾了一圈,姬丹无法料出究竟是阿政他们先声夺人亦或是嫪毐更快一步,默默看向手中的酒杯,只可惜身边没有一样兵器,否则自己率先出手,说不定嫪毐没有防备。
眼看一场宫廷喋血一触即发,这时,章台宫的殿门蓦然从外面打开……
疾风渐止,骤雨初歇。
宫内烛火重重,室外月朗星稀。
几人同时望向豁然开启的殿门,但见一抹人影踏着依稀水雾星光由远及近缓步而来,步伐稳健有力,从容不迫。
吕不韦……?
已准备拔剑拼死一战的嬴政和樊於期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色,而姬丹则长舒了一口气。
“老臣参见王上。”吕不韦走到距离王座丈余开外之处,撩袍席地拜了一拜。
目光扫过对方沾了雨水的衣摆和裤脚,嬴政淡淡地说了句“仲父请起”。
吕不韦起身,扫视了一圈席间众人,末了,笑道:“没想到各位如此心急,不等老夫便开席了……”
“雨天难行,王上体恤吕相国出门不便,遂派人传话让您和其余诸位大人不必进宫,不曾想您还是冒雨过来了。”姬丹揣摩不透吕不韦这老狐狸的心思和立场,偏偏嬴政杵在那儿一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的样子,于是她这个外邦的质子只好硬着头皮出言解释,当然更多是打圆场。
吕不韦何其精明,当即领会姬丹言语中传达之意,接过话道:“王上所言极是。今日天气不宜举办宫宴,何况大将军和王叔尚未到场……老臣以为,不妨改日再为燕国太子接风设宴,王上认为如何?”
三言两语,寥寥数句,不光给王座上那位递了话头,也是给在座众人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好在嬴政也不糊涂,知道要借驴下坡,于是点头应允:“仲父说的有理,那便改日吧。”
不多时,殿内其他宾客皆各自散去,一场宫变危机到此才算真正平息。
吕不韦留了下来,嬴政屏退左右,连樊於期也被支了出去。
等到章台宫里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时,吕不韦的面色已经明显不那么好看了:“王上可知今日错在哪儿?”
“知己而不知彼,的确是寡人太过轻敌……”
“大错特错!”嬴政话音未落,便被吕不韦一声断喝打断,“王上实乃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吕不韦对嬴政素日严格要求,却鲜少像今天这样疾言斥责。
嬴政也一下子被骂懵了,所幸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反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面朝眼前的吕相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拜师礼:“恳请仲父解惑。”
嬴政年方十九,尚未亲政,课业均出自吕不韦亲传,因此说两人是师生关系也无不可。
“天地万物,皆分阴阳。同样,谋略也分阳谋和阴谋。君子擅阳谋,小人使阴谋。为王者,当以君子之道自处,可是王上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讲到这,吕不韦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嫪毐是什么人,也值得王上用这种阴险的暗算方式,甚至不惜陷自身于险境?”
“不论阴谋阳谋,只要能成事,就是好策略。”嬴政仍旧不以为然,不觉得自己此番冒险有何不妥。
“一派胡言!”相国大人一甩袖子,怒不可遏,“王上可曾有丝毫意识到此举的严重性?!且不论嫪毐心思缜密早有防备,就算今日此举成功,又该如何收场?一句‘暴毙而亡’就能掩人耳目,堵住悠悠众口了吗?!嫪毐是朝中重臣,只要平日里一言一行不那么过分,王上便不可轻易动他,更何况如今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王上却对重臣起了杀心,其他臣子将作何感想?天下人又将如何议论王上?!”
吕不韦的严厉斥责非但没有让嬴政静下心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做法,反而点燃了少年天子的怒火。
本来计策功败垂成已是憋了一肚子气,又加上被吕不韦一通指责,嬴政忍不住怒吼:“过分?若不是仲父袒护,嫪毐又怎敢几次三番挑衅于寡人?他都把自己的亲信秦竭安插在寡人眼皮子底下了,这不叫过分,什么才叫过分!”
“什么?”这下,轮到吕不韦纳闷了。
秦竭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早年参加过长平之战,后任咸阳的守城将领,亦是嫪毐的亲信。
前阵子此人因燕太子丹遇袭一事遭贬黜,吕不韦当时也是听人这么一说,想想嫪毐近些年确实越来越不安分,被打压一下也好,因此并未上心。而今秦竭此人又被嬴政提起,这自然而然引起了他的警惕。
正当殿内两人僵持不下之际,殿外传来内侍的绵长高喝:“太后驾到——”
第13章 白羽鸽信
赵太后突然驾临章台宫,嬴政自是不宜再与吕不韦争吵,遂收敛了怒色,上前放软了声音:“天色已晚,母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你这孩子还知道担心母后,怎么不替母后想想!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赵姬嘴上说着责怪的话,却拉着儿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之后仍然不肯松手。
“母后,儿臣没受伤……一点事也没有。”嬴政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旁边还站着个碍眼的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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