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众商户都借着这个理由张灯结彩,城中来往百姓面上都挂着笑,整座城都洋溢着热闹和喜气。
千秋宴是在晚上举行, 届时朝上百官均会携女眷出席。
今夏皇家围场发生的刺杀, 让洛阳城蒙上一层阴霾,借着李炎寿宴这个机会,大肆庆贺,也算一扫之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裴家上下今夜都要前去, 除了萧氏。在裴舜英出嫁那一日之后,她便不得不回到了明霜居,萧明洲既然放了话, 便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太子妃早早便派人来接了裴蓁蓁入宫,宴上歌舞总要先排演过,否则临场出了差错,丢的便是皇家的面子。
大明宫外,裴蓁蓁走下马车,抬头望去, 高高的宫墙巍峨, 宫殿的金顶在秋日的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这是裴蓁蓁这一世第二次进入这里, 但上辈子, 她却在大明宫中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接她来的太子侍女出示对牌, 看守宫门的侍卫仔细瞧了, 这才放她们进入。
太子妃徐氏已经在太液池等着了,今晚李炎便要在此招待群臣。
李常玉也在,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显出与平日不同的温柔。不过一说话,又是原形毕露。
“蓁蓁, 你终于来了,快,让我瞧瞧你这些日子排的舞!”李常玉招着手,动作一如既的大大咧咧。
太子妃嗔了她一眼:“年纪也渐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李常玉笑得没心没肺,有李炎宠爱,她自然什么也不用烦心,更不用长大。
“前些日子我病着,还未亲眼见你这舞如何呢。”太子妃又对裴蓁蓁笑道,她脸色还有些许苍白,但精神却极好。
裴蓁蓁回道:“劳娘娘挂念,且要在这处试试,才能知道有无问题。”
徐氏点点头,也不再多言,只叫她先同李常玉坐着,先过了前面的流程。
扯着裴蓁蓁的袖子,李常玉凑在她耳边说小话:“蓁蓁,我今日这身裙子好看么?”
裴蓁蓁好笑地点点头:“好看,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可别尽说些好听话哄我。”李常玉撅起嘴,“我还是觉得红色好看呢。”
“那穿红色便是。”裴蓁蓁理所当然道。
“不行,复之喜欢淡雅的颜色,我想叫他喜欢。”李常玉摇着头,神色认真。
裴蓁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喜好,但李常玉的神情分明又是甘之如始。
她不喜欢天青色,可若是能让颜复之喜欢,她便高兴了。
“你就那样喜欢颜复之?”裴蓁蓁忍不住问,上辈子她却是不与李常玉相熟,也记不得她后来嫁了谁,又是不是幸福。
“对啊,我很喜欢复之。”李常玉笑得眉眼弯弯,“他已经答应了,会娶我的。”
少年人的感情真挚纯洁,叫裴蓁蓁苍老的心也有些触动。
前世今生,她似乎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欢喜过一个人。
裴蓁蓁的眼神有一瞬的茫然,什么又是喜欢呢?
前世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姜屿,将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追在他身后,最后得了个惨淡收场。
那不是喜欢,姜屿另娶裴舜英时,裴蓁蓁也无什么痛失所爱的感受。
至于南魏颠覆之后,裴蓁蓁只是活着便已经拼尽全力,又如何有心力去考虑那些情爱。
“欢喜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裴蓁蓁问出这句话,又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不由摇了摇头。
李常玉未曾察觉她的不对,笑着道:“喜欢一个人,见着他便觉得欢喜,只想同他这一生都在一处,再不分离。”
她偏了偏头,有些奇怪:“蓁蓁,难道你喜不喜欢谁,自己还不清楚么?”
裴蓁蓁袖中的手指不自然地屈了屈。
*
夜色弥漫太液池畔,随着各路官员携家眷前来,这里渐渐变得喧闹,素有交情的来客各自交谈。
树梢的宫灯照亮了水面,依稀辨出池畔树影。
“陛下驾到——”
“太子——太子妃到——”
随着老太监尖细的嗓音,李炎一身玄黑衣袍,不怒自威。
他身后便是盛装的太子夫妇,有太子妃多次告诫,太子李崇德今晚终于装出了正经模样,这样一来,倒是与李炎有几分相似。
众人齐齐下拜,李炎领着太子夫妇走上主位,一压手:“众卿平身。”
群臣入席,李炎嘴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说了几句寒暄的场面话,也不废话,示意太子妃开始。
千秋宴由太子妃操办,此时她和太子正坐在李炎身旁,换做往日,绝没有这般待遇的。
李崇德的确是李炎唯一的儿子,他由已逝的前皇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但同时,也是李炎一生的污点。
徐氏扬手,宫中乐师拨动琴弦,音符一个一个飞上云间。
裴蓁蓁已经换了一身红色的舞衣,水袖迤逦在地,她眉心是朱砂点的火焰纹,烙在她莹白如玉的脸上,仿佛真在燃烧。
沉默地瞧着推杯换盏的朝臣,裴蓁蓁想,这片盛世安宁的景象,用不了多久,便会如云烟消散。
抬头望向云间,明月半掩着面庞,洒下朦朦胧胧的微光。
约定好的前奏响起,裴蓁蓁飞身而起,太液池上平放了一面巨大的鼓在水面,灯光突然照亮,周围还架起数面小鼓。
绯红的水袖如红云自空中飘过,裴蓁蓁落在鼓面上,微凹的鼓积着水,随她落下的动作飞溅。
水袖甩出,击在身侧小鼓上,鼓声和着激越高昂的乐声,完全牵住看客心神。
裴清渊怔怔地看着,苦笑道:“真好看啊...”
“我都有些,不认识蓁蓁了...”
那个骄纵任性,需要他保护的妹妹,已经不在了吧。
他闷头灌下一盏酒,将所有情绪都混着酒咽下。
“她便那般好看么?”裴舜英面上带着笑,声音低得只有身旁的姜屿能听见。
“什么?”姜屿回过神,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皱起了眉。
裴舜英话中是藏不住的妒意:“你瞧着她,眼睛都直了!”
姜屿便有些心虚,他方才心中的确不是滋味儿,原本他要娶的,是容貌绝色的裴子衿,倘若裴舜英能再好看一些,姜屿都不会这样不平衡。
可是同裴子衿相比,裴舜英实在逊色太多。
原以为她是长女,又有萧氏疼爱,可带来的嫁妆不过平平。
唯一的好处,便是端庄大度,可成亲之后,这唯一的优点,似乎也就没了。
姜屿有些厌烦道:“我既然娶了你,就不可能和她还有什么关系!”
裴舜英悄悄捏住裙角,憋红了眼。
踮足旋转,裙摆开出一朵盛放的花,隔得太远,王洵看不清她的眼,更看不清她眼中情绪。
她今晚,像是暗夜中舒展开身姿的牡丹。
水袖半掩住面容,裴蓁蓁眼神幽深,今日,大概是南魏盛世的最后一点余响。
随着乐师按下最后一个音,王洵留念地看着池水上裴蓁蓁的身影,站起了身。
夜风微凉,所有人都留在太液池中赏歌舞,别处就显得冷清许多。
王洵提着酒壶,飞身倚在亭台顶上,仰头将壶中酒液饮进口中,姿态潇洒。
“宴中歌舞尚未结束,你倒是一个人来了这里喝闷酒。”裴蓁蓁不知何时坐在他身旁,已经换下舞衣,素白的衣裙如幽昙,与跳那支舞的仿佛两个人。
“不是你,便不值得看了。”王洵笑了笑,远远看着荷花池,池中只剩荷叶,残荷枯败,显出几分凄清。
裴蓁蓁夺过他手中酒壶,自己饮下一大口,王洵惊了一瞬:“这酒的后劲不小。”
他记得,她的酒量不算好。
“这一点,还醉不了。”裴蓁蓁没有看他。“你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很明显?”王洵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有些无力,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做的,实在太少。”
他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些重要的回忆,攸关整个南魏的回忆...
王洵今夜有些神思不属,故而也没有发现裴蓁蓁的不寻常。
好一会儿,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侧头看向裴蓁蓁:“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裴蓁蓁转头,对上他的目光:“王洵,你可知,什么是欢喜。”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
“许是知道的。”王洵虽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答道。
他神情温柔,眸中仿佛盈着漫天星河:“你于我,便是欢喜。”
“为什么?”裴蓁蓁微微偏头,眼中疑惑不似作伪。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王洵拂过她脸侧:“喜欢何曾需要什么理由呢。”
他爱她,因为她是裴蓁蓁,这便够了。
“哪怕我心中没有你?”
“是。”王洵敛眸,眼中不免有一抹黯然。
耳边隐隐传来太液池歌舞之声,沉默之中,裴蓁蓁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王洵,我也想知道,我心中可有你。”裴蓁蓁放下手中酒壶,捧住王洵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唇齿相接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原来,我心中是有他的,裴蓁蓁失神地想。
王洵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般动作,整个人仿佛都变作一尊雕塑,愣在原地,无知无觉,做不出任何动作。
裴蓁蓁放开了他,唇色殷红:“我或许,也有些喜欢你。”
“五年后,若你未曾婚娶,我便迎你入府。”裴蓁蓁提起酒壶,洒脱道,语气霸道得理所当然。
她乘着月色落在地面,向前走去,只留下王洵僵硬的身影。
待王洵回过神,只能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笑着摇了摇头,不论如何,他总算得了她一句承诺,得了个‘名分’。
王洵的内心却没有他表面那般淡然自若,失速的心跳昭示着他心里的不平静。
原来她也不是没感觉,原来她心中,也是有着自己的。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深夜,宴罢,群臣与家眷自大明宫中鱼贯而出。
“裴家女郎,你等等!”
裴蓁蓁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匈奴王女雅其格朝她跑来,抬眼间,裴蓁蓁对上她父亲刘邺的眼,刘邺对她温和一笑。
裴蓁蓁冷淡地垂下眸,雅其格已经到了她身前,语气兴奋:“裴家女郎,你跳的舞真是太美了,箭术也好,我们做朋友吧!”
裴蓁蓁神色疏离,与她拉开距离:“王女客气,不过雕虫小技,洛阳城中比我出色的女郎,还有太多。”
雅其格不明白她为什么这般态度,皱了皱眉,裴蓁蓁已经行礼将要离开。
“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么?”
“我们之间,不可能是朋友。”她只留给雅其格一个清冷的背影。
隔着家国天下,她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写了⊙﹏⊙感谢在2020-09-29 22:41:33~2020-09-30 22:5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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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瑶台院, 白芷捧着汤药进门,远远的,裴蓁蓁便闻到那股浓重苦涩的药味, 叫她不由自主地轻皱起眉。
“这是什么?”见白芷将汤药奉到她身边, 裴蓁蓁问,她可未曾染病。
白芷笑道:“天气转凉,近日城中好些人都染了风寒,这是府中医士开的方子, 好预防的呢。”
繁缕在一旁苦下一张脸:“女郎,这药可苦了,那医士定是放了好些黄连!”
府中下人也是要服药, 若是染了风寒,便不能在主子身边服侍。今秋的风寒来势汹汹,由不得人不小心。
“良药苦口利于病。”白芷见她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笑道,“既是嫌苦,多吃两块蜜饯果子好了。”
汤药冒着腾腾的热气, 裴蓁蓁一口饮了, 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 繁缕说得不错, 的确是苦极了。
裴蓁蓁连吃了几块桌上的蜜饯, 那股苦味才被勉强压下。
白芷便道:“我为女郎做些红豆枣泥糕可好?这药得要连饮三日才可。”
红豆枣泥糕甜味儿足, 比蜜饯还要强些。
裴蓁蓁点头:“也好。”
繁缕兴奋道:“真是太好了,白芷姐姐的手艺比灶上娘子更佳,可是有口福了。”
每回白芷姐姐做了什么糕点,女郎总会赏下一些的。
可惜白芷姐姐管着整个瑶台院,自来很忙, 女郎又不嗜甜,这样的机会便很少。
繁缕是最爱甜滋滋的点心,白芷常笑她孩子气。
收拾着药碗,白芷随口道:“因着这一场风寒,洛阳城中的药材供不应求,价格翻了好几倍,那寻常人家,竟是连药钱也付不起了。”
白芷等人虽是奴婢,背靠裴家,却是不用忧心这等事。
裴蓁蓁听着,有些出神,要开始了么?
那场席卷洛阳的风暴...
裴蓁蓁站起身:“我去院中走走。”
白芷忙让繁缕拿了披风来为裴蓁蓁披上:“这几日可要小心,决不能受了凉。”
宽大的宝蓝披风将裴蓁蓁整个人罩住,显出几分娇小,繁缕跟着她去了院中。
枝头的树叶已经枯黄,有些已是摇摇欲坠,一阵秋风拂过,便落了一地枯黄,翘头履踩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裴蓁蓁拢着手抬头,灰暗的天空中云层堆积,叫人觉出深深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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