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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大漠之中, 一群正值壮年的汉子骑在马上,牛皮的酒囊在彼此手中传递,他们饮一口酒, 放声高歌, 粗犷高亢的旋律传得很远。
大漠的风沙被甩在马蹄之后,男人们笑着,显出十分的落拓不羁。
烈酒入喉,便有一片火从喉头烧到心口, 桓陵混在其中,一身游侠儿装束,与身旁同伴毫无不同。
任谁也看不出, 这个满面风霜,不修边幅的青年,竟然是当年洛阳城中交游广阔,最是风流洒脱的桓家桓家十三郎。
一行人最终停在了大漠边的一家酒肆中,汉子们翻身下马,浩浩荡荡地往其中去。
酒肆中早已有了不少客人, 他们的到来也只让人瞧了两眼, 便移开了视线。
“小二, 上酒!”这一群汉子的头领隔空扔去一贯钱, 豪迈道。
“得嘞, 这就来!”瘦猴儿一样的少年接了钱, 利索地应下。
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帕子在油腻腻的桌上擦了两把,少年挂着讨喜的笑,迎着汉子们坐下。
这些混惯了江湖的汉子当然不会介意干净与否,唯一叫人惊异的是,桓陵也很自然地坐在其中, 面无异色。
酒肆中甚是嘈杂,来这处的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倒是什么消息都能听上一耳。
不过这些人说得最多的,还是南地受灾,钦差贪污,逼得灾民起义,却被朝廷派兵强行镇压一事。
头领听得火起,狠狠一拍桌子:“这些狗官,何曾理会过我们寻常百姓的死活!”
桓陵默不作声地听着。
又听一旁有人道,当今那位陛下是个傻子,据说先帝属意的继承人并不是这个儿子,而是素有贤名的某位诸侯世子,当今的帝位,得位不正。
如今天灾频发,恐怕就是上天发怒警示,要拨乱反正。
至于如何拨乱反正,当然就是将那个傻子赶下帝位,换一位贤明的李氏族人做皇帝。
先帝的侄子众多,其中不少都在民间素有贤名。
桓陵脸上仍是笑着,心中却在想,不知是其中哪位传出的消息。
李崇德痴愚,徐后主政,终究是不能叫这些人服气啊。
话题到了这里渐渐危险起来,大部分人都明智地闭上嘴,冷场瞬间,酒肆中又开始说起了别的话题。
“今年年景不好,南地的难民北逃,沿途竟没有哪个州郡肯开城门接济。”那人叹道,“唯有那并州刺史王七郎,竟有能力安置下上万难民,并州也未因此生乱,不愧是琅琊王氏的郎君!”
“据说并州出了一位虞夫人,家财万贯,正因为有她出粮,那么多灾民才不至于饿死。好在老天爷还肯怜惜我等,这天上终于落了雨,熬到明年春天,一切就能好起来。”
头领听了这话,感叹道:“这样看来,那王家七郎实在是治世能臣,并州那般荒僻之地,他也能经营好,还救下那么多灾民,若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位郎君。”
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如他们这等游侠儿,与王洵的身份乃是天壤之别,如何能见到他?
桓陵便笑:“那王七郎,当年同我可是一道喝酒的交情,你若真想见他,我为你引见一二也无妨。”
不只是一道喝酒,王七和桓十三,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不过这里却没有人信桓陵的话,汉子们齐齐向他发出嘘声。
若是他识得王七郎,何必还做什么游侠儿。
“别不信,我当年,还帮他追求过歆慕的女郎呢!”
听说那裴家小女郎也去了并州,那位虞夫人...
“如王七郎那般人物,家世才能样样出色,天下女子谁不想嫁这般夫婿,何须他追求谁!”汉子们越发不信桓陵的话了。
这天下,偏就是有能克那王七的人,叫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桓陵暗道。
明明说的真话,却无人信,桓陵坦然受了他们取笑,也未曾生气。
恰好这时,他们要的酒上来了,还有两大盘子熟牛肉。
头领拎起酒坛,轻轻一拍揭了酒封,略有些浑浊的酒液倒进碗里,游侠儿们拿起酒碗,一饮而尽,姿态豪迈。
这顿酒后,桓陵向头领辞行。
他本就是中途加入他们的,这些游侠儿接了别人委托,护送一人去西域一小国,如今便是方才回来。
桓陵交游广阔的本事出了洛阳城也没丢,轻易便和这群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打成一片。虽然居无定所,但头领颇有本事,接些护送的委托,顺路做些商队买卖,跟着他的兄弟也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头领觉得桓陵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否则也不必独身一人闯荡江湖,因而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离开。
“可是兄弟中有人欺辱了你?”头领皱眉问道。
桓陵失笑:“大哥如何这样想。是我离家日久,如今也该回家看看了。”
头领有些惊讶:“原来你尚有家在。既如此,我也就不拦你了。”
跟着头领的汉子,大都是没有家室所累的,既无父母,也无妻儿,才能过这浪迹江湖的生活。
“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开口,大哥虽没有什么本事,但只要你开口,我们一定为你两肋插刀!”头领爽快道。
游侠儿们为桓陵准备了足够的清水和干粮,他翻身上马,回身向众人一抱拳:“这些时日多亏诸位兄弟照顾,往后诸位来洛阳,桓十三一定尽地主之谊!”
太多的话不必说,桓陵一扬马鞭,骏马嘶鸣一声,疾驰离去。
七郎如今已是一州长官,活万人性命,他也不能太差了去,否则日后他有什么颜面见七郎。
昭明三年,开春的时候,分封各地的诸王之一忽然举起拨乱反正,肃清朝纲的大旗,聚集数万兵士,刀锋直指洛阳。
收到这个消息的徐后雷霆大怒,命镇西将军出兵,捉拿反贼,定要取下逆王首级送来洛阳。
但这不过是个开始,几日后,诸王接连起兵,都道徐后无德,蒙蔽天子,窃取李氏江山,他们定要入洛阳,清君侧。
一场内乱就此展开,徐后手持虎符,诸王手下兵士也不少,来势汹汹。
论起实力,还是南魏的军士更强,为了保住自己的权柄,徐后严令镇守国境四方的大军精锐尽出,诸王各自为政,并不齐心,因而渐显颓势。
但李氏皇族的内斗,真正受苦的,乃是无辜牵连其中的百姓。
无数人的性命丢在战场上,但他们却连自己为什么而战斗都不懂。
雍州,端王府中,端王李见微坐在上首,他面前,是起兵诸王之一的使者。
他是来劝李见微出兵相助的,这说客滔滔不绝地说着徐后当政的弊端,讲什么家国大义,说自己主上一片丹心,如何为这大魏殚精竭虑...
李见微默默听着,直到他说尽兴了,才开口吩咐人将他带下去休息。
“王爷,你有什么打算?”跟随他多年的护卫上前一步,皱眉问道。
李见微是少有几个没有起兵的诸王。他的父亲不受宠,成年之后便被分封到并州后的雍州,此地苦寒,不亚于并州。
尤其雍州紧挨边境,常有外族侵扰,李见微十三岁便上马领兵,抵抗来犯之敌。
“他们这些人,哪里是为了什么大魏江山,不过是觊觎那万人之上的位置罢了。”李见微叹息一声,诸王不敌朝廷大军,来拉拢他的也不止今天这一位了。
但他并不打算掺和进这一场混乱,李见微没有什么做皇帝的野心,也很不赞同堂兄弟们为了一己之私,让大魏百姓陷于战火之中。
他只想守着雍州,护一方百姓安宁。
盛夏,蝉声聒噪,夏日的酷热叫人不由有些心烦气躁。
那一轮烈日挂在天空,晒得枝上绿叶也显得无精打采。
身着玄甲的传令兵身后绑着令旗,高举着线报狂奔进入洛阳城:“反王李知节已死——”
李知节便是最后一支反王的军队,也是唯一打到了洛阳城不远州郡的诸王。
随着李知节的死传开的,还有桓家十三郎桓陵的威名。
是他领一支奇兵,夤夜奇袭,烧了李知节粮草,镇西将军才能在之后顺利大败李知节,以最小的伤亡取得胜利。
太极殿上,徐后论功行赏,亲封桓陵骠骑将军,御座上的李崇德也连声赞他乃当世冠军侯,引得徐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消息传到并州,王洵拿着信纸,面上扬起了再真心不过的笑。
李常玉死后,桓陵孤身离开洛阳,王洵当时正在琅琊,昏迷不醒,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前世,骠骑将军桓陵,在南魏和胡人的最后一场大战中失去了踪迹。
而这一次,他们都不会重蹈覆辙。
裴蓁蓁走到王洵身边:“在看什么?”
王洵将信纸交给她:“十三郎这一战,便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裴蓁蓁已是听过这消息了,唇边多了些浅淡的笑意:“看来,他终于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想明白了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作为朋友,裴蓁蓁和王洵,发自真心为他高兴。
盛夏已经快要过去,但酷暑的余威还在,裴蓁蓁本想在房中继续放些冰块,却被王洵拦了,只道那样容易伤身。
还拉了褚月明为自己佐证,裴蓁蓁只能不情不愿听了他的话。
屋子里有些闷,裴蓁蓁额上出了一层薄汗,想到不能用冰,又气呼呼地瞪着王洵。王洵无奈一笑,拿了一旁的团扇,轻轻为她扇起了风。
昭明三年,天下开始流传起一句话,南有十三,北有王七。
第九十四章
诸王已死, 这场内乱给南魏带来的影响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徐后变得越发多疑,登基三年,本以为李崇德的帝位已经稳固, 自己的权位也无人可以撼动。
但诸王的选择却在徐后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们不接受皇位上坐着一个远不如他们的傻子, 不接受徐后以女子之身执掌朝政,哪怕她做的其实并不比那些男人差!
诸王死后,立下大功的四方将领被大肆封赏,在这一点上, 徐后显得毫不吝啬,但随即,她调任各大将领, 将他们与手下熟悉的下属、兵士分隔,其中稍有不满者,都被徐后以雷霆手段清洗。
她更是安排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徐骋入军中,成为数万禁军中的大统领,连桓陵也要屈居其下。
朝中对此颇有微词,不少人上奏劝谏, 却被徐后统统压下。
在徐后和朝臣们的博弈中, 李崇德的存在似乎越来越弱, 即便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他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摆设。
这个原来只要一串冰糖葫芦就能高兴的男人, 脸上的笑越来越少, 他不懂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却能敏锐感受到徐后和朝臣之间的剑拔弩张。
除了每日太极殿的早朝,旁的时候,李崇德想见徐后一面也难。他想叫她同往常一般陪他玩,去扑蝴蝶放风筝, 可是徐后身边那个老是木着一张脸的女官每次都拦着他,只道娘娘很忙,陛下您就别去给她添乱了。
李崇德心性如幼童,但也看出了女官眼中的鄙弃不屑。
他哦了一声,慢慢地也就不去寻她了。
李崇德觉得,珊珊已经不是他的珊珊了,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身边新来伺候的小太监因此在他耳边说,皇后这是在篡夺李氏江山,陛下您一定不能再放任下去。
您才是这天下的主人,您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就是皇后也不能越了您去。如今她不将您放在眼中,您大可以将她废了!
李崇德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事实上,他根本没听明白这些话。
但第二日,他终于在早朝之外的时候见到了徐后。
她带着一大群内侍宫女进了李崇德的寝宫,将说出那句话的小太监拖出来压在殿中,命人执杖,在李崇德眼前,将他活活杖毙而亡。
刚开始那小太监还能发出惨叫声,不一会儿,他便连痛呼也发不出了。
血渍透衣,三十杖后,已是血肉模糊。行杖的人是徐后心腹,没有丝毫留手,。
李崇德满眼恐惧,他从未见过这般场面,李炎和徐后从前将他保护得很好,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前逝去。
李崇德慌乱地上前拉住徐后的手:“珊珊,不要打了,你让他们不要打人,他快死了,他要死了...”
徐后第一次用那么冷的眼光看着他:“陛下觉得,此人不该死?”
“不要死...死人不好...”李崇德眼中溢满了泪,一个大男人做出这般情态,不知其中内情的,只会觉得十分好笑。
从前有什么事,都有李炎和徐后为他做主,他想要什么,总会实现,这一次,李崇德以为也会一样。
但这一次不同了,徐后的面容冷漠如冰雪,李崇德几乎觉得眼前的不是与他多年睡着同一张榻的枕边人。
“此人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之后,本宫希望你们这些在陛下面前伺候的人,都懂什么叫谨言慎行。”徐后面上勾出一个笑,语气也并不严厉,可在场没有一个人敢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徐后看向李崇德:“陛下要记得,往后不可听那无稽之言,否则下一次,便不止是死这么一个人了。”
李崇德缓缓松开她的手,不可置信一般后退两步。
当晚,李崇德发起了高热,医官诊断,是白日受惊过度,惊厥所致。
李崇德病了,早朝却没有停过一日,左右他不过是个象征,便是在,也只会附和徐后说的话。
但当他的病持续了半月,全然不见好转的迹象时,群臣意识到了不对。
有人递了牌子要进宫探病,却都被打了回来。
李崇德的病其实已经好了,他对于不去早朝这件事还很是高兴,终于不用起得那样早,坐在冷冰冰的御座上听一群人为了他听不懂的事吵来吵去。
人人都看得出,徐后在淡化李氏皇族在洛阳这个中心的痕迹。
探望李崇德的折子越来越多,这是群臣在向徐后施压,数日后,李崇德终于再次出现在太极殿,徐后还是被迫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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