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明翘便被张氏叫醒,提着她做的云片糕往裴蓁蓁的瑶台院去了。
刚进院子,洒扫的小侍女便躬身向她行礼:“李小娘子是来看女郎吧?”
整个瑶台院的人都知道,女郎和李家娘子最是要好,寻常她来连通报都是不用的。
李明翘矜持地点点头:“蓁蓁受了伤,我阿娘特意做了云片糕叫我带来与她。蓁蓁现在在做什么?”
“用过朝食之后便又睡了。”小侍女回答,“如今伤了也不能出门,女郎见了李小娘子定然也很高兴。”
也不需人带领,李明翘径直进了裴蓁蓁的卧房。
云雾一样的轻纱垂下,隐隐可以看见牙床上闭眼沉睡的少女身形。
李明翘合上门,房中顿时只剩下两人。她小心上前,确认裴蓁蓁阖着双眼,呼吸平稳,正是熟睡的迹象,动作顿时为之一松。
随意地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李明翘打量着四周,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妒意。凭什么她能锦衣玉食,骄傲放肆,而自己只能低眉顺目,任人驱使?!
目光最后落到裴蓁蓁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李明翘恨不得能拿一把刀划花了这张脸,这样跋扈恶劣的人,为什么还能生得那么美!
但她还没有失去理智,谁让她母女二人如今寄人篱下?
慢慢踱步到裴蓁蓁的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满目宝光几乎晃花了李明翘的眼。
嵌着各色宝石的金银钗环堆在其中,似乎在主人眼里,它们的价值不过如此。李明翘忍不住拿起一支镶红宝的梅花簪,小心簪进了自己发髻间。
拿起桌面上那柄菱花铜镜,李明翘左右转动着欣赏,心中得意,若是她也能有这么多贵重首饰,打扮起来一定不比裴子衿差!
“你在做什么。”裴蓁蓁半坐起身靠在枕上,冷冽的目光透过薄纱落在李明翘身上。
事实上,在李明翘踏进房门的那一刻,裴蓁蓁就已经醒了。
她不想应付这人,原以为李明翘会识趣离开,没想到...
裴蓁蓁微皱着眉头,这瑶台院简直就像个筛子,她的卧房谁想进便进,连通传一声都不必。
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裴蓁蓁对李明翘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唯一叫她记住的,不过是她是张氏的女儿。
那个,害她名声尽毁的女人——
李明翘被裴蓁蓁一句话吓得险些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她慌张地摘下梅花簪和铜镜扔进抽屉关上,面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蓁...蓁蓁,你醒了啊...”
裴蓁蓁起身,赤足踏上地面,雪白的裙摆迤逦在地,她掀起薄纱走了出来。
李明翘抵着桌案,掩饰般地理了理鬓发,这才走上前,若无其事地打开食盒,拿出一碟云片糕:“蓁蓁,我阿娘听说你受了伤,特意让我来瞧瞧你,这是她亲手做的云片糕,你向来喜欢吃,快来尝尝!”
李明翘拈起一片,亲昵地递到裴蓁蓁嘴边。
裴蓁蓁挑了挑眉,从她手中拿过云片糕,放在鼻尖细细嗅了嗅,嘴边勾起了别有深意的微笑。
“你们母子,还真是费心了。”裴蓁蓁幽幽道。
李明翘觉得这话颇有几分古怪,只是她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讪笑着回答:“那是自然,我阿娘一贯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爱的,连我都比不上呢。”
少年的裴蓁蓁不得生母萧氏喜爱,因而无法拒绝张氏对她的好意——她实在太渴望有人能像母亲一样爱她。
可是她对张氏的这份依赖,最后却化作了刺向自己的利刃,让她万劫不复。
裴蓁蓁偏着头看那片云片糕,少年时的她究竟是有多幼稚,竟然会被这样一对母子哄骗?
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倒也不冤啊。
厌恶地扔下手中的云片糕,裴蓁蓁冷漠地俯视李明翘,她的身量本就比李明翘更高些。
“你这是做什么?!”李明翘气道。
“这云片糕这么好,你怎么不尝尝?”裴蓁蓁反问。
李明翘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你知道...我...我一向都不爱这些的...这是我阿娘特意为你做的!”
裴蓁蓁逼近一步,盯着她的双眼:“是不喜欢,还是不敢?”
李明翘心虚地别过头:“蓁蓁,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以为,这糕点中加的东西,没人看得出么?”裴蓁蓁看着她的目光冰冷得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怎么可能?李明翘不可置信地看向裴蓁蓁,那游方道士不是说这位药无色无味,连皇室的医官也看不出端倪么?!裴蓁蓁这个傻子怎么会看出来了!
再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会让她脸上起些疹子,难过一段时日罢了!
李明翘忽然又理直气壮起来,她不信裴蓁蓁看出了什么,一定是故意寻了借口向她发作。
“蓁蓁,我知道我身份低微,不配做你的朋友,可你不喜欢我就罢了,这云片糕是我阿娘一片心意,你怎么能这样?难道你觉得我阿娘会在里面放什么不该放的东西?”李明翘掩面低泣。
李明翘知道,自己阿娘在裴蓁蓁心中是格外不同的,也是因为自己是阿娘的亲女儿,裴蓁蓁才会由于嫉妒,时不时针对自己,叫自己出丑。
只要搬出阿娘,裴蓁蓁一定会妥协!
第十四章
李明翘的算计,如果是面对真正不过十三岁的裴蓁蓁,大约是会奏效的。可是她面前的,是多活了二十余年,权倾天下,令北魏无数朝臣匍匐脚下的虞国夫人。
她这番举动,在裴蓁蓁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
而她搬出张氏的效果,更是适得其反。
裴蓁蓁想,按张氏前世所为,自己就算将她母女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不仅仅是为了张氏害她名声尽毁,亲人厌弃。更重要的,让裴蓁蓁一生无法释怀的是,在洛阳城破之后,这对未能逃出洛阳城的母女,依附于匈奴将领,为了谄媚其上,带着人,活生生挖出舅舅的尸骨,鞭尸□□!
裴府庇护张氏母女多年,她们不曾感恩便罢了,还恩将仇报!
未来率军攻破洛阳城的匈奴王,如今还是南魏的臣子。
他倾慕中原文化,研读儒家经义,行事颇有君子之风,不过朝臣大都瞧不上这个蛮夷外族,多有排挤。
舅舅也不喜欢他,不过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看出他狼子野心,因此对他多有提防,甚至几次坏他算计。
所以几年之后,匈奴王联合胡人攻进洛阳城后,就算那时舅舅已死,他也要挖出舅舅的尸骨泄愤!
而舅舅的死因,朝中重臣都讳莫如深,最后按他死前嘱咐,并未将他埋在萧氏墓园,而是暗中安葬,位置也只有裴萧两家寥寥数人知道。
张氏是因为裴蓁蓁那位找回的走失长姐,得了裴家主母——裴蓁蓁生母萧氏信任才会知道!
若不是张氏母子,匈奴王根本不可能知道舅舅的埋骨之处!
裴蓁蓁冷笑着,伸出左手捏住李明翘的下巴。
李明翘被裴蓁蓁捏着脸,被迫抬头看向她,眼神中不由带上了几分仓惶。
为什么?裴子衿这个蠢钝任性的娇气女郎,何时会有这样可怕的眼神?李明翘的身体小幅度颤抖着,连牙齿也因此开始打战。
“怕什么?”裴蓁蓁欣赏着她战栗的模样,“你既然肯定这云片糕没问题,又何必害怕?”
“你想干什么?!”李明翘挣扎着,可是裴蓁蓁的力气却出乎她意料得大,她怎么也摆脱不了,最后只能色厉内荏地质问。“裴子衿,我阿爹是裴府门客,我可不是你能随意处置的奴婢!”
裴蓁蓁低声笑了起来:“我还没打算杀了你。”
那只会脏了她的手。
右手将一碟云片糕拿起,裴蓁蓁强行掰开李明翘的嘴,将所有糕点都塞进了她嘴里。
李明翘当然不愿意咽下,她想把嘴里的云片糕吐出来,但裴蓁蓁轻易钳制住她,李明翘被迫仰着头,被噎得直翻白眼。
“你信誓旦旦地说这云片糕不可能有问题,那不如,就自己尝尝。”裴蓁蓁微笑着,眼中带着浓重的轻蔑。“那才有资格说,我冤枉了你。”
啪——
茶盏摔落在地,热水四溅,裴蓁蓁转过头去,只见白芷站在门口,手中托盘连带茶水因为惊吓落了一地,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裴蓁蓁淡漠地收回目光,一把将李明翘甩开,后背的伤口因为用力过度再次撕裂,鲜血染红了单薄的里衣,她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
李明翘半趴在地上,顾不得其他,拼命干呕着想吐出自己吞下的糕点,只是那些糕点,早已经被她咽了下去。
解药...对,解药!
李明翘撑着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出,她要赶紧服下解药,否则她脸上...
“女郎,这是怎么了?”白芷苍白着脸问道。
“不过是,自食其果。”裴蓁蓁微微笑着,眼中盈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白芷无意识地捏住了衣角,不对,女郎不是一向和李小娘子交好么?怎么...怎么忽然就翻了脸...
随即,她注意到裴蓁蓁后背已经晕出了血色,一时便顾不得李明翘的事,急道:“伤口又裂开了,我这就去请府中医士!”
“不用。”裴蓁蓁拦住她。“你替我重新包扎便可。”
“叫医士来看看...”裴蓁蓁一个冷眼,白芷不敢再多言,只能照她吩咐行事。
做了那么多年虞国夫人,裴蓁蓁作为上位者,早就没有对人解释的习惯,就算对象是曾经为自己而死的白芷。
包扎好伤口,白芷还是忍不住再劝了几句:“便是李小娘子今日行事叫女郎恼了,也不该...也不该对她动手才是,女子以贞静端庄为美,因着姜家郎君之事,坊间对女郎颇多误解,若是今日的事传出去...”
“够了。”裴蓁蓁冷冷道。
白芷无措地抬起脸,看着她的脸,裴蓁蓁终于还是压下了心中的不耐。
倘若她不是白芷,不是那个为自己而死的侍女,裴蓁蓁根本不会再让这样想法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重活一世,她注定不可能做什么循规蹈矩的世家女郎。
“女郎,婢子逾矩。”白芷跪了下去,率先认错。
她虽然是一心为了裴蓁蓁好,却忘了她们乃是主仆,裴蓁蓁如何做,不该是她来置喙的。
规劝几句可以,长篇大论的说教尚且轮不到她来做。
白芷心内苦笑,或许是因为从前女郎虽然骄纵,对她这个相伴长大的侍女还是相当信重,她说的话女郎总会听的,所以这一回,她也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些话。
可现在不一样了,女郎有了自己的主张,那么她这个侍女就不该对女郎的行为再多言。
“起来吧。”裴蓁蓁缓和了脸色,白芷对她而言终究是不同的。“去将地上那块云片糕收好。”
白芷微微睁大眼。
“这是证据。”裴蓁蓁勾起了嘴角,“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呢。”
能做裴蓁蓁的贴身侍女,白芷当然不蠢:“李小娘子送来的云片糕有问题?!”
“可...她还与院中小侍女们分了一些,大家吃了仿佛也没有事?”白芷皱起了眉头。
裴蓁蓁意味不明地笑着:“她还算有些小聪明。”
白芷有些迷惑,裴蓁蓁却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收起来吧,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有好戏看了。”
以张氏心性,在知道自己女儿做出的蠢事之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若是坐实了李明翘对裴蓁蓁下药之事,她们母女绝无任何可能再留在裴府。
就算她带着李明翘上门请罪,那也没有用,最好的可能不过是得些银钱被打发走。
裴蓁蓁对她也算了解,她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她还没有借裴氏让女儿攀上高枝,怎么舍得离开?
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颠倒黑白,将一切都归结于裴蓁蓁任性,欺侮李明翘。
毕竟,所有的云片糕都被李明翘吃进了肚子里,而分给瑶台院侍女的,没有任何问题。
目光落在白芷手中那块散碎的云片糕上,裴蓁蓁屈指敲了敲床沿,也不知道她看见这块被保存下来的证据,会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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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李明翘匆匆忙忙回了房中,张氏正坐在床边刺绣,见她如此,忍不住皱了皱眉,平日里教她的礼仪都忘了不成?!
她放下手中针线,跟上去想训诫两句。
但李明翘此时却完全没有功夫注意她的神态,在自己平日梳妆用的镜匣中翻找一通,终于找出一个小瓷瓶,倒出褐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终于松了口气,李明翘脱力般坐在木凳上,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张氏深深地蹙起眉头:“你在干什么?”
李明翘这才发现自己母亲的存在,心脏顿时漏跳一拍,心虚地转开眼:“没什么...”
她这副表现,任谁都不会相信她说的没什么。
“我让你去送云片糕,你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张氏还是很了解自己女儿的。
而张氏一冷下脸,李明翘便怕了,她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我...我不过是在云片糕里加了点东西...”
张氏险些被她这句话气得背过气去:“我不是说了,叫你好好讨好裴子衿,你还胡闹什么?!”
想也知道,李明翘加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怎么会有这么个蠢货一样的女儿!
“说,你放了什么?!”
李明翘扭着手:“就是一点药...只会让她起一段时日疹子罢了...”
张氏的目光已经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了,李明翘慌乱中补充道:“那...那她也没吃啊,全部逼我吃了!我只在给她的那碟云片糕下了药,送给瑶台院侍女的都没有动手脚...她没有证据...对,她没有证据!”
张氏再也忍不住怒气,抬手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你觉得我还该夸你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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