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心下正想发作,视线却忽的扫过了桌面——
那儿正铺着一张画像,更准确地说是张草图,墨迹未干的。而那些潦草的线条里勾勒出的轮廓显而易见的是……我的模样?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月彦却是难得慌乱地后退了半步,气息也忽的变得如刚见到我时一样略带慌乱。他有些僵硬地别过头,但还是让我察觉了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的一层薄薄的绯色。
混像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鬼。
我半张着嘴,本想说什么,可思索了半天缺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丫的这是在做什么?
这种没营养的问题着实没必要问。
——你搞这个做什么?
我觉得我都能猜到答案,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再听他说那些无意义的话了。
“你……”
“这个还……没完成。”他声音里带着点干涩:“……夜里睡不着,索性……”
“看来该让须佐先生替你加副催眠的方子了。”轻咬着嘴唇思虑良久,我才接了句。
他微垂眼眸,任由有些纤长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层阴影,却也遮敛不去颊边的颜色。
“可梦里也尽是你。”
他小声嗫嚅着。
一阵烧灼的感觉自耳根一路燃到了颊边,仿佛被什么击中一样,我一时竟有些动弹不得。
口中还有些浅浅的苦涩的余味,我忽然有些后悔做出这样的谋划来了——分明只是一时兴起,哪晓得最后居然是作茧自缚。
心跳的节奏渐渐混乱,我想或许我不该再留在这个地方了。
于是我转过身,打算往门边的方向逃去,可还未等我迈出步子,手腕处却忽的传来了一阵阻力。
并不强烈,甚至带着点迟疑,却足以将我束在原地。
“别走。”
他说。
这是他两天之内第二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而在此之前,我似乎从来都没听他用过这种几近恳求的语气。
在不被人知觉的时候,连他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得奇怪起来了啊——
可为什么?
我有些不解地侧头看着他。
而他竟是有些不自然地稍别过了视线。他大抵还想保持着一贯的强硬,只是开口时不经意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里潜藏的一种十分罕见、或许根本就是前所未有的情绪。
是不安,他这样的人竟也会觉得不安吗?
“就算你离开,我也总会找到你的。”他沉着声音说道:“因为从见到你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手。只要集中精神,我好像总能隐约知道你在哪儿,我总能找到你的,可是……”
“你也是愿意见到我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偷偷转过视线往我这边探寻,可却又在与我对视的瞬间有些无措地避了开。
饶是他说得天花乱坠,可到底也不过是色厉内荏。
可他这算是什么?恬不知耻地纠缠了这么久,而今才想起用这种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询问我的想法?
我当然——
思绪骤然滞住。
这问题未免太狡猾,说什么愿不愿意的……
至少只凭他在千年之后会顶着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凭他是我任务的目标,又恰与我有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我也该是想见到他的,或者说我不得不去见他。
可现在的这个尚且病弱的人类算怎么回事?我想避开他,却又忍不住地想要去关注,想对他的一言一行做出反击。我厌他整日缠着我,还不时害我被须佐先生翻白眼,可在听闻他被日行那样对待之后,竟会一时冲动跑去替他鸣不平。我恨透了那个借着这副身体存活了千年的家伙,可我总还是忍不住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类只是月彦。
“至少……”沉默了良久,他才又开口说道:“我只听须佐先生他们叫你雅小姐,那么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不是鬼神,但我想束你在身边。”
我微垂下视线,看着被他握着的手腕。那是温暖到几乎灼热的温度,而我总觉得,在这样的温度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融化着。
我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处在危险的边缘,但在这样的温度的遮掩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只是虚无而已,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躲,不知道该怎么躲。
“源氏……”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是自己的哪根神经搭得不对了,竟真的顺遂着他的意思说了下去:“……千雅。”
我的答复让月彦也怔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眸光里有一瞬的不确定,接着渐渐染上了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的光芒——分明只是色泽很淡的普通人类的瞳孔,此刻看上去却甚至比变成鬼之后的赤色还要鲜艳。
“阿雅……”他颤着唇轻吐出了两个字节:“这样称呼会让我们显得更亲密一点吗?”
不知为什么,在听他叫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瞬间的窒息。于是我索性摒住了呼吸,定了两秒,才复又长长地舒了口气。
心情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又侧眼瞥了他一下。
“我可以告诉你名字,也并不厌烦见到你。”我说:“但你要知道,我与你……”
“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
说罢,我便径自往门口走去。
可还未触到门板,背后便又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但至少现在,我们是活在一个世界的。”他说:“以后也会。”
我没有对此做出回应,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当我顶着有些忧郁的神情回到药方的时候,迎接我的是来自药童雪村的无情的嘲笑。
“失败了?”
“这也不能怨我,谁能想到那小子……”我有些颓然地撇了撇嘴,把空碗放在了桌台上。
“他可攒了有不少了。”雪村捡了碗,从蓄水的缸里舀了些清水冲了,一边似是随意地说了句。
“什么?”
我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些画。我看到过几次了。”雪村甚至都没抬一下头。
“……啊?”我怔了半晌,这才忽然察觉出好像哪里不对:“等会儿,雪村你小子怎么也玩起偷听这一套了?”
“我也不是偷听啊。”雪村耸了耸肩:“虽然只有半血吧,但我好歹也是有一点鬼族的灵感的。这种距离随随便便就感知到了,我有什么法子。”
“你……”
这个小鬼头!对听墙角这种可耻行径分明也是乐在其中的,结果现在跟我这儿装什么无辜!
可偏生我这会儿拿他没辙,可以说很气了。
“不过我是真的有些不解。”将清洗干净的碗收进橱里之后,雪村才终于转回头看向我:“雅小姐您为什么总是装作一副不经心的模样呢?”
“嗯?”心下正吐着槽的我一时有些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您分明已是被这段因缘拘着了的,分明也没想过要回避。”雪村歪着头,语气里带着的是真实的疑惑。
我只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打了一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在……说什么?”颤着唇,脱口的却是连我都有些听不下去的带着心虚的反问。
“我也只能在这个医馆调养身子。”我说:“况且去照看月彦也是须佐先生要求的,我……”
“便就这样顺从了不是吗?”雪村摊手,接着又回身鼓捣起了一旁箱柜里的药草:“到最后即使有什么变故,也终究是须佐先生的不是,也终究是命运的不是,而您……”
“只消对这些‘命运强加的变故’甘之如饴。”
“您可真是狡猾。”
沉默。
一直以来连自己都不敢去面对的心事居然被这么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戳破,说起来是件挺让人觉得尴尬的事情,但此刻除了一丝尴尬之外,我竟意外地觉得仿佛松了一口气。
或许有的时候,比起逃避,直面才是更好的解决办法吧。只不过在很多时候,在事情变得不得不直面之前,我总想抱着点侥幸的心理四处躲藏。
“可您为什么要回避呢?”雪村忽的回过头来:“他虽性子强横了点,但至少待您也是真心地疼惜——”
“不一样的。”我怔了怔,随即轻叹了口气。
我当然早就察觉自己的动摇,也更不可能无视那个男人日渐炽热的情感,可这中间终究有血咒作祟——即便不谈那因血而结下的深入骨髓的怨恨,如若这一段感情根本就是由血咒引起的,那抽开这层咒之外,我与他之间又掺杂了多少真心呢?
如果我与他的感情是血咒强加下来的束缚命运的枷锁,那这样低头,岂不是辜负了自己?
“咒可从来只能生绊,却不管生情的。”有些清冷的,药童雪村忽的说了这样一句。
我骤然张大了眼睛。
“……这是晴明先生说与我母亲听的。”雪村轻扬着唇角:“不过这样看来,你与他之前似乎确实是有着一道咒存在的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家伙原来是在诈我的。
“原来雪村君也如此狡猾。”撇了撇嘴,我多少有些别扭地说道。
“我啊……”他却没理会我的不满,而是转回头,自顾自地又忙活起了手里的活,一面又絮絮地说着:“听我母亲说过,那个姑且该被我叫做‘父亲’的男人实是鬼族一个纯血世家的当家。他本不该来撩拨我母亲的,他很清楚,我母亲也很清楚,可后来我还是出生在了这个世上。”
“……诶?”我有些惊异。这是这个半血的少年第一次与我说起自己的身世。
源氏与雪村家实在没什么交集,更遑论之前幕末的那次变故之后,雪村家的直系似乎已经断绝了,而余下的旁系因为血统或是身份的缘故,跟常年在本家的源氏根本没什么碰面的机会。
——虽然并不确定眼前的少年就是雪村一族流落在外的血脉,但既然他顶了这样的姓氏,我也就姑且这样认为了。
“我母亲并没有怨恨过那个男人。她总说情之一字,便是心甘情愿,哪怕相遇是避不开的咒,是躲不掉的劫,可她从来没觉得这样的选择有什么不对。”
“……即使结局那么不堪。”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多少有些黯然。
这世间终究有很多故事在完结的时候只会惹人嗟叹而已,可不管怎么说,药童雪村所描述的那个女子所拥有的勇气与觉悟都该值得我艳羡——至少她亲自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而我却连开头都不敢触碰。
明明已经行至半途了。
说来可笑。
“我大概是有点在意他的事情的吧。”轻抿了嘴唇,思虑半晌,我才终于说出了这样一句,接着又急忙忙地补了句:“但也只是有一点而已。”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略带嘲讽的,而声音的来源自然是某个方才还有些发怔的小鬼。
我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只是一时兴起,或者是因为被他看穿之后有些自暴自弃,总之我还是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
既然话已经出口,再没有收回的办法,我也只能强作镇定地翻着白眼道:“这种话本不该说给雪村君这种小孩子听的,你还是专心收拾你的药材去吧。”
雪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说别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唯有少年整理药草的窸窣声响。
“嘛……这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吧。”将最后一包药收进柜子,雪村才又开口说道:“我只管你答应过要替我照料庭间池塘里的锦鲤这一件事情。”
“你可别忘了啊!”
须佐先生的庭院布局其实相当雅致。
饶是我这种对庭院设计毫无建树的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想把院子捯饬成这个样子想来是件相当需要花心思的事情。
高低错落的微型山石沿着屋舍回廊将院子分割开来,一角的葡藤架上爬满了蔓生的植物。院子正中错落着四时的花草,春日的垂枝樱花谢了之后,下面的蔷薇正开得十分繁盛。艳红的重瓣花散发着相当浓郁的香气,让整个庭院的氛围都显得很是热烈。
庭院一边有一湾清池,里面养了不少灵力颇盛的锦鲤——或许是因为这院子很是灵气,所以养出的锦鲤的模样也比旁的地方鲜亮,也或者恰是因为这些锦鲤自带的灵力的缘故,这座院子才更显得灵动。
料理这些锦鲤本也不是太费神的事情。因为这种生物本就带着相当不错的灵力,生命力总比其他生物要顽强些,加上须佐先生家的池塘本就是引的活水,是而平日里也只是简单给它们投喂一些饵食就可以了。
这工作虽然轻松,但被雪村那小子强行推过来本身就不是件让人愉悦的事情,况且作为交换的另一件事情结局也并不太如我愿。
——大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即视感。
是而在看着那些鱼的时候,我心里总还是有点带着怨气儿的。
虽然作为鬼族的史家出身,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文系吧,但说老实话,我在美学方面着实没什么造诣。诚然也有人会觉得站在池边欣赏锦鲤是件相当能够平心静气的事情,但我在看到这些家伙的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它们看起来好像挺好吃的。
而且因为锦鲤本身就是通灵的物种,即使对于鬼族而言,营养价值也相当高。
可惜我也知道,须佐先生相当疼惜这群锦鲤——毕竟到底是难得的灵物,在遇到疑难杂患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调些锦鲤身上最带灵力的部分入药。所以如果真的把这些小家伙捉来吃的了话,须佐先生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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