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啊。”
我说。
“我也曾经有些怀疑的,你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又说:“有人能帮我佐证,也不算太坏。”
我伸手抚过了他的发际。
他与我是不一样的,在时空跳转之间,我所经历的不过只是须臾一瞬,而他却是真真切切地走过了这段时光的。
——想来都觉得难耐。
也大抵是因为我的缘故,无惨对与一多少还是包容,甚至有点放纵的——可与一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对无惨有丝毫的感激。
如果说能够拥有逃离的契机的话,他会成为背叛者这样的事情也着实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在真相判明之前,我也并不想对身边的这个还算安生的与一做出更多的无端的猜测,但不管是我还是鬼舞辻无惨,在看待与一的时候态度也都隔了一层猜忌。
——这也是无可避免滴事情。
关于与一的事情,我们实在也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因为在我们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前,大天狗偶然在一次闲谈当中跟我透露了一个相当有趣的信息。
是那个顶着“雪村”姓氏的半血鬼在临行之前对大天狗的一项嘱托。
“那实在是个重视承诺的孩子,一旦与人约定了,即使已经决意舍弃性命,也一定要践行的。”大天狗这样说:“说来他与那位无惨也算是旧识吧。”
说至此,他顿了顿,看着我的脸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似乎是向那位无惨借过什么力量?说是待事成之后,会以某种人世间罕见的药材的所在作为交换。”
“但他知道自己大抵并不会再有与无惨碰面的机会了,所以将这个消息托付给了我。”
我怔了一下,看着披衣坐在廊下的大天狗——因为衣服下面藏着收敛起的羽翼,是而他的背膀此刻看来倒是格外宽阔的。不过夜因为藏起了羽翼,又没有带着那副有些骇人的面具,顶着张如冠玉般的面孔的他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个寻常人类。
不过他那双灿金色的眼眸却终究是与人类不同的,他静静地看着我,眸间透着一种深沉的情绪——我想我大抵能读懂这样的情绪,如果我没有错会了意,他这种眼神所表达的大抵是一种无声的信任。
“您可真是……”我轻笑出了声音来:“与我说这样的话,便不怕我把这样的消息也说给无惨听吗?我与他的关系您也该是知晓的,况且他可是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您也不怕他对您不利吗?”
大天狗轻垂下眼来,也是上扬起了唇角:“如若你真的会做这样的事情,便不会与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只是你又是怎么看待的呢?即使成为了鬼,可无惨这样的家伙终究不会是可以为鬼族所接纳的存在,况且他也是依赖着那样的药材的——”
“——蓝色的彼岸花。”
“怎样看……吗?”我也别过头,脸上挂着的笑的模样倒是并没有因此而收敛起来,拉长了音调,我一边似是思索着,一边说道:“事实上这本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旁人怎样看待他的,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我知道的,他的过往,他所做的那些事情,还有他所渴求的东西——即使他的存在没办法被这个世界所接纳,但至少我是可以接纳的,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
“至于我所需要面对的事情,从我选择站在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大天狗的视线在我的身上停留了许久,即使不回头,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里带着的略有些复杂的情绪。
而我没有去看他。
良久,他终于缓缓挪开了视线,接着似是在叹息一样地轻声说了句:“……原来源氏的子孙中,也会有带着这样念头的啊。”
他这话里显然是意有所指的,比起我与无惨的事情,我想大天狗更在意的当然是当年的那段过往。绕是他可以洒脱地做到为了所谓的“大义”而不去与鬼族与源氏为难,可经历了这样漫长的沉淀,那些镌刻在心底里的陈年的伤疤却也并非能够轻易抹平的。
或许如果当年爷爷能再执着些,能真的舍弃了源氏的家业,废了鬼族史家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他与奈奈最终也是可以拥有短暂的幸福的吧?
——甚至于舍弃些许鬼族的血脉,或许他也本是可以和那个心爱的女子真真正正地走到天长地久的。
可他并没有。
但我也并不觉得他这样选择是因为感情不够深刻,只是他没有办法容许自己跳脱出血脉里自带着的责任感而已。
即使他真的选择了奈奈,在之后的岁月里,他也会终日活在愧疚与自责当中无法自拔——就好像回到了鬼族的他未曾有一日忘却过当年那个与他相恋过的女子一样。
就像……在还未知晓化姬对我做的一切的时候,察觉了自己对还为人类的无惨产生感情时,陷入无边的纠结中的我一样。
——而我与爷爷是不同的。
他终究没能脱离鬼族而存在,他以源氏的身份一直挣扎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他大抵从不觉得源氏待他是有什么亏欠的。
以至于即使是在面对化姬的时候,面对我的父亲千诚的时候,他都始终是一副温煦和蔼的,寻常家人的模样。
他在努力让自己爱上这样的家族,也在努力扮演着爱着这个家族的模样。
但若是回看我自己……
除了血脉里残存的一星身为鬼族史官的自觉之外,因为化姬的存在,因为那些回想起来甚至都无比荒谬的过往,我对原本引以为傲的家族的感情竟然也动摇得不像样子。
至少现在,对于此时此刻站在此地的我而言,停留在鬼舞辻无惨身边这件事情恐怕是要比回到源氏,继续担起鬼族史家的家业这种事情更重要的。
“并非是‘鬼族源氏’的人会有这样的念头——”我微侧过头,任由自己的面孔藏在垂下的发际遮下的一片阴影当中:“只是我的想法而已,作为我自己,源千雅……不,不对。”
“……是阿雅。”
“这只是我擅自做出的决定而已,因为我也开始怀疑了,那样的家族究竟值不值得我放弃自己最想要的一切。”
“——大抵是不值得的吧。”
第67章
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我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几乎意味着让我完全地舍弃了过往——可也只有舍弃了那样的过往,才有机会向自己所期待的方向迈进不是吗。
我这样想着。
关于大天狗提及的蓝色彼岸花的事情,我思索了一下, 终于还是姑且在无惨面前隐瞒了下来。大天狗说的没错, 会那样跟他说话的我的确并不希望他会因为对我的信任而陷入尴尬的境地, 但这也并非是我会对无惨隐瞒的根本原因——
关键是大天狗说得很是明白, 雪村之前托付大天狗的时候大约也该是说明过的,既然蓝色彼岸花的下落是他用来交换帮助的筹码, 那么眼下无惨单方面撕毁了协议,大天狗当然也没有义务再替雪村转达这样的事情。
而无惨本人对这样的事情恐怕也是不在意的——倒不是说他会不在意蓝色彼岸花的下落,而是他知道,即使不从雪村的口中探索,他也一样有机会找到那种花来。
因为我在。
时至今日, 我也不至于因为这样一点事情来猜疑他与我在一起的动机,但从客观上来讲, 他的确可以从我身上得到这样的便利——或许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那么干脆利落地收回对雪村的帮助。
我不知道蓝色的彼岸花到底能拥有怎样的功效,我记得按照须佐先生的说法,这本身就是未完成的药方里的配料。服下未能调配完全的药剂的无惨同样变成了鬼, 也获得了无比强大的力量, 而这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也同样明显——无法面对阳光,也没办法遏止自己对血肉的渴求。
虽说当年的药方只差了一味彼岸花,可这并不意味着此刻单独服下那种花就可以克服掉这些药物带来的不良影响——药剂可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累加而已。
但即使是这样,鬼舞辻无惨依然没有一刻停止过对蓝色彼岸花的搜寻。这样的事情我当然也是知晓的。
尽管再见面的时候, 他没有主动与我提及过关于蓝色彼岸花的事情,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要。
或许是顾及我的感受,又或者, 如果在揣度的时候稍微带上一点恶意的话,我大可以认定他根本就是在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那种让我没有办法回绝的时机。
而我并没有等待这样的想法应验。
事实上我很清楚,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至少鬼舞辻无惨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找到那种花,考虑到时间轴的变异,考虑到整个世界因为这样的变异而完全崩塌掉可能性,我想或许我对这样的事情完全缄口不言才是正道。
可我又想,如同平安时代我曾告诉过须佐先生那种花的所在一样,只是说明了而已,但那种花直到最后也没能到了无惨的手里,这也是命运自带的造化弄人了。
那么眼下呢?如若我真的告诉了无惨关于那种花的事情,又会将未来引向什么地方呢?
又或者这里也并非现实世界,那么这里发生的一切也不会对现实的展开造成丝毫影响——如此说来,我又为什么一定要为这个世界的展开负责呢?
我并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既然是这样,那么不如就按照自己的期望做出选择吧。
——我是渴望与无惨在一起的,像是当年在须佐先生的医馆里盼着他能好起来一样,此刻的我也同样希望他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
我并不排斥与他一并看月亮,但我同样也希望能跟他一起走在阳光下,或许撑着伞,看着池中的锦鲤,还有春日满树的垂枝樱花。
于是当我再次依偎在他臂弯里的时候,半是试探的,我这样问了句:
“无惨,你觉得彼岸花开得最盛的地方该是哪里呢?”
我能感受到他搭在我手臂上的手有一瞬间的收紧,而原本安闲惬意的气息也霎时变得有些紧绷。
“彼岸花?”
像是想确定什么似的,他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这样问了句。
“是的,彼岸花。”我仰起头,下颏便刚好抵在了他的胸口。
鬼舞辻无惨并没有低下头来看我,尽管他必然是知道我是在看着他的。
他揽着我,用宽大的手掌抚过我脑后的长发,最终定在了我的颈间。
“京城似也有些观赏的所在,还有东边的江户,听说也有些庭院里开着大片的彼岸花。”短暂的思索之后,他竟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起了这样的问题。
“可那也不过是人间的风景罢了。”我换上了他的脖子,就势低头埋进了他的颈窝,又趁着便利在他的颈间轻啄了一下。
“你知道吗?彼岸花这种东西啊,本是往界之花,寻常的人间开得再繁盛,也终究抵不过阴阳角姐的地方——”
“我曾经去过那里,是三途川的旁边,甚至隔着飘渺着薄雾的水面都能隐约看到地狱与天国的入口。那里的彼岸花才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是安静道甚至有些冰冷的风景,却仿佛……”
“仿佛能摄人魂魄一样。”
这样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我不免有些紧张。虽然也并没有说得很直白,可我依然担心说出这样的话会真的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可事实上,我所担心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相反,闪着暖融灯火的房间内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安静。
于是在安静空气当中逐渐加速着的我的心跳声,就好像是想将我心底里试图掩藏的秘密悉数抖落出来一样。
无惨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更多的反应,他只是那样静默地抱着我。
他血脉的流速和胸腔起伏间带着的呼吸的节奏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平稳——并没有多少喜悦,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如果不是他还张着眼睛,我甚至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几乎已经因为麻木而归于平静了,而直到这个时候,鬼舞辻无惨才悠悠低下了头,用那副薄而柔软的嘴唇贴上了我颈间凸起的筋络。
摩挲着,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有些外突的犬齿轻轻划过我的皮肤,而在这样的触感带来的一阵战栗之间,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回应。
“往界……吗?”
他呢喃。
“是死后才会去的地方吧。”
“是。但也不是。”我说。
“事实上,现世与往界之间是有界限的,而那河可以被看成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那种花就开在那里。”
“那么——”他停下了动作,微微将头抬起了一点距离。
——这也刚好让我看清了他的视线。
他猩红色的眸子里闪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这与他依然如寻常一样的表情似乎是并不相称的,但至少,通过他的眼睛我也可以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显然相当好。
——因为他所渴求的东西都在渐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甚至都没有花耗他自己的精力来谋划。
“去看看吧,那样的风景。”
于是我们踏上了前往三途川的路。
三途川所在的位置实际就是鬼族地界的深处,但我并没有直接告诉鬼舞辻无惨这一点——因为即使告诉了,也似乎并没有更多的用处。
对于外人而言,想要摸清楚鬼族具体的所在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一向生活在人类世界当中的鬼舞辻无惨而言更是如此。
无惨也没有追问相关的事情,只是任由我给他指着该怎么走。
我心里依然有些忐忑,而且越是临近了鬼族的地界便越是如此。只是我隐约觉得,内心里充盈着的这种逐渐膨胀的情绪也并非完全是对那些可以料想到到可能会出现的不良后果的恐惧,而是一种本能地不安——仿佛有什么我根本无从预料的危机就伏在不远处的路边等着我们的到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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