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连开口说话都不会了,眼睛偶尔会眨一下,但人却跟死了一样,有开水不小心烫在他腿上,也毫无任何反应。
刘妃披头散乱,满脸是泪地掐着她脖子:“袁蔻珠!你们袁家,到底有多风光势耀,啊?!”
“陛下居然都没对你进行任何惩罚,居然,居然他都没让人把你抓起来凌迟处死——他就只剥夺你了的县主封号,扣了你父亲的三年俸禄,让那皇后也只是闭门思过而已——哈哈,闭门思过,仅是这样,仅仅是这样——你们还我儿子的腿!袁蔻珠,你还我儿子的腿!否则,老娘今天就掐不死你!掐不死你!”
她就由着那形如疯妇的女人两手死死扼着自己脖子。
外面,雷声轰隆,暴雨滂沱。
从未有过的黑暗与绝望。
***
袁蔻珠之所以嫁给这个半身瘫痪、早已远离权利中心如同“废物”的男人,其实,她一遍遍于梦境中回忆着,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亏欠、赎罪、弥补、还是爱?
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想,她肯定是爱他的。
若干年后,她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端庄、沉静持重的闺秀少女,眉眼间总不自觉轻蹙起一抹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哀愁。
很多勋贵子弟把她气质形容成一个难读难解的“谜”。
到十七岁那年,她又一次次偷偷溜进皇宫去看“他”。
一个夕阳日落彩霞漫天的黄昏,她像往日,轻步走进形如冷宫后院的一僻静巷所。
她知道,那处有个亭台假山,假山内有一洞穴,里放了一石灯笼。
每天,那个男子坐着轮椅被一个小公公推着,都会在洞穴里发呆静坐好久。
他很怕光,似乎见不得任何人,身上总一袭长年难改的黑沉沉颜色锦袍。
“他”已经是同样十八岁的俊美男子了。
面部白皙清秀,眉眼五官如画,右眼角下那颗小红痣尤其给人不自觉的关于风华流光种种想象。
只是,周身压抑、苍白空洞的表情与目光,还是昔日那样死气沉沉。
他在那洞穴石灯笼每天都会写一张纸签存放里面,大概是写给他自己的,当然,写了又总撕。
放在里面的,也都是些被撕得稀烂的字迹碎片。
蔻珠永远记得,她第一次偷偷摸摸,把自己装扮成小宫女模样,小心翼翼地,努力拼凑着那从石灯笼好容易捞出的一张张墨迹碎片——
他写的是:“心公不昧,六贼无踪。”
……
蔻珠在梦中眼泪簌簌滚落。
那一刻的心跳,如同春雷震动了潮湿的泥泞大地,她的胸口仿若被什么彻底搅乱打翻。
——她不爱他吗?
恍若一道细细的乐声,细细的春风,在耳边,轻轻地吹、轻轻地散着。
她匆匆忙忙回到将军府闺房中,立即走火入魔似的,想不也想,便拿着纸签同样写了一封信,落款“蝉月居士。”
这是她的新名字。
**
她恨袁蔻珠的名字,袁蔻珠,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是终生摆脱不了的耻辱、是一生而不得解释的丑恶罪业。
在那段时间里,她大着胆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从袁蔻珠身上分裂出了另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那个女孩儿,是她新生,她幻想着,每日间里,以一个新生女孩儿的名字,和思慕心跳的男子通过书信交流成为知己知音,伯牙子期。
...
如果,时光总停留在那半年永久不动该有多好啊!
蔻珠在梦境中微微笑着。
...
可之后,他居然把她妹妹袁蕊华当成自己、当成那个和她通信已久的高山流水知音、那个“禅月居士”。
蛰居数年经月第一次面圣求皇帝,居然是请求陛下为他赐婚,要娶妹妹。
她哭,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姑母当时也好几次问她:“为什么不当面戳穿真相告诉他那人是你,既如此伤心,就赶紧去亲口给他说啊!”
她是这样回答姑母,“不,我不敢!我不要去!我不敢!”
因为“袁蔻珠”三个字,是原罪。
**
梦中的袁蔻珠胸口一阵阵窒息般抽紧与疼痛。
她时常回忆起,如果当时不去跪着苦苦寻求姑母帮助,之后所经的重重灾劫孽果——她自己的人生,又将会是什么样。
也许,是找一个爱自己、而她不定爱的男人,草草嫁了,选择逃避、麻木、遗忘避开掉这桩不堪回首——曾经对一个人的无意间毁灭伤害。
而那样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也许会麻木苟且地幸福活着?
也许,比现在还要痛苦?
又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倒流,她面临和当时一样的选择,又会怎么去做?
头痛欲裂,如有人拿了斧头要给她劈开。
现在,既嫁给了这将她视为永久仇敌的丈夫后,她其实就应该想象得到,可能要面临的重重灾劫——
尊严的丧失,他会如何折磨她,仇恨她羞辱、欺凌、甚至施暴、动辄打骂……
她之前就应该想过的不是吗?
...
所以,她还是没有资格去恨这个男人。
如是因,如是果,该欠人的总归是要还的,这辈子不还,对方下辈子都会登门来要账。
索性,干干脆脆地,就这辈子把它还清吧?
...
她还清他,她所欠他的那些债。
她还清了他……还清……他的腿……他的腿。
蔻珠豁然睁开眼睫毛。
“——小姐!小姐!”
入眼是素绢红肿哭泣的眼睛,她抱她在怀里,脸色惨白写满惊惶担忧。
蔻珠笑了:“傻丫头,别哭了!”
又颤颤地伸手轻轻擦拭素绢眼角的泪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站起来,居然能站起来走路了!”
素绢一边哭一边摇头:“不是的,这不是梦!小姐,真的不是梦!他真的好了,真的可以走路了!苏大夫给他医治好!”
“你再也不欠他的了,小姐,你听清楚了吗?”
“您再也不欠他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进入和离模式,太不容易了,泪奔。
狗哔混账你会后悔的………
明天有事, 不知道会不会更。
第二十六章
苏友柏说,现在,王爷虽能站起来走路立行,但还得需要依靠拐杖,等再过三五日,久瘫麻痹双腿渐渐适应过程,再扔下拄拐,至于后面想跑步登山,应是都没什么大碍了。男人头戴束发墨玉冠子,穿戴齐整,暗绣金线龙蛇团花的玄色锦袍,腰束玉带,昂藏七尺,他从床榻单足迈下的第一步,紫瞳喉头哽咽着,抖着手小心翼翼给他穿一双靴子。
安婳公主、刘妃、侧妃袁蕊华等自然全在场。
刘妃安婳等眸含眼泪,袁蕊华手上也把帕子揪得死紧。
所有人凝目望他。
天青釉花口三足炉,风扬起一脉细细轻烟如吐龙蛇,窗外几只雪白画眉在屋檐下拍翅唱歌,声音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悦耳动人,丫头婆子在走廊外翘首垫足望着,拥堵站满一堆。男人由经紫瞳小心仔细穿毕好一双云头羊皮黑靴后,他视线中,恍若风烟迷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人生起落画面。
他幽黑深瞳是血红的,面部在极颤地扭曲,嘴角似搐未搐。
刘妃一下上前抱着他,哭个不停:“儿子!儿子!告诉母亲,这不是梦!不是梦!”
安婳也在哭。
所有人都喉头哽着止不住哭泣起来。
李延玉徐徐阖上了眼睫毛,胸中有什么在剧烈翻腾搅涌。
苏友柏让紫瞳赶紧将一碧玉手拐递送与他,李延玉拄拐的右手却一直颤、像是连个拐杖都握不稳样子。
所有人的哭声、笑声,一屋子的恭喜道贺声。
蔻珠并没有在现场。
平王李延玉拄着那手杖绿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缓慢,所有人都跟着他,他走一步,后面的人也跟着赶紧过去一步,像是生怕他会随时摔倒。
紫瞳摇着头,再也抑制不住放声悲恸、埋柱涕泪。
五月天空,浩瀚苍穹仿佛刚刚水洗过的一块蓝水晶宝石,中间嵌几缕白云,如扯棉拉絮,漂浮其中。
处处鲜花著锦,日色浓烈灿烂。
李延玉拄拐一步步走出厢门,再从厢门又走到外面的月洞回廊。
蔻珠与他在一芭蕉树旁相遇。
蔻珠朝他行礼福福身,“恭喜您了,王爷——”
她盯着他,朱唇翕动半张,美眸中莹泪泫然未泣。
男人恍惚一怔,这时,噗拉一声,原来是一只蝴蝶风筝骤然飘落横亘到两人中间。
时下风俗,病人若大好,赶紧要拿出纸鸢来放晦气。
夫妻二人因这风筝落地的声音恍若一惊,蔻珠正要去捡,半弯起身,忽然,她又慢慢地直了起来。
——这个“机会”,还是让给他吧。
蔻珠视线恍恍惚惚回到了他们孩童时代,她隐约地记得,第一次和眼前男子邂逅画面,就起始于一只风筝,掉在某株树梢上卡着,她怎么垫脚也够不着。
“喂!那谁啊……去帮我把那风筝摘下来,好吗?”
她浑身一恸,赶紧回神。
男人沉重地、极其颤颤地,弯着腰,单手著拐,慢慢地,伸出袖中修长白皙的右手,去捡地方的蝴蝶风筝。
她目睹着他站起、弯身,再去捡风筝的整个动作与过程——
时间如停止了。
蔻珠泪如雨下,手捂着嘴,哭得肩膀耸动,浑身筋骨收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松紧。
她把他手里的风筝良久才接过来,掏出袖中帕子轻轻擦泪,“王爷,这要放晦气,我来——”
又一顿,回头微笑道:“我看,还是咱们一起来放,可好?”
男人看着女人脸上的珠泪潮湿未干,第一次胸口涌出了去帮她拂泪擦拭的冲动。
风筝须臾便飞起来,杳杳地,直上天空,由大变小,再成一个很难肉眼看见的黑黑小点。
“好了!”
蔻珠说:“现在,王爷亲手用剪刀给这线剪断吧!剪断了,王爷这辈子的霉运、晦气统统都不会再来了。”
包括,她这个晦气,同样会越走越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
鍊药燃灯,夜空中烟花璀璨如雨。
平王府得遇此件惊天动地大喜事,各种热烈庆贺日常家宴是不消提的。
曾经的皇四子殿下,瘫坐轮椅几乎大半青春华年,如今,竟由一个民间高手将腿疾彻底治好,连宫里的皇帝以及妃嫔等都撼动惊讶了。
老皇帝似是特难以置信,忽想起这个儿子,在他不良于行、等同了废人之后,除非有其他事,基本不再过问,这日,闻得消息,竟命宫中大太监梁玉传旨召见,想看看是真假与否。
那天傍晚,平王皇四子殿下,乘坐一顶轿辇入了宫,老皇帝也不知召见询问了好久。
王府这边某轩馆小客堂,蔻珠着令仆婢安排盛大美酒珍馐桌宴。
“苏大夫,这杯,我一定要好好敬你才是——”
头顶绢纱灯罩得满屋红雾一片,蔻珠喝得凤眸迷离,不想醉也有点醉了。
因为实在是太高兴、太激动兴奋,现在心里想的便是,第一件要紧,就是一定要好好感谢苏友柏——他是恩人。
苏友柏赶紧举盏礼貌回应:“王妃,您客气了。”
“不!不要叫我王妃!我不是什么王妃!”
她终于喝得有些酒嗝微熏,开始口吐真话:“从今以后,我不是他王妃了!知道吗,苏大夫!”
素绢在旁边给两人徐徐斟酒:“苏大夫,平时,我是不会劝着你们俩这样大喝大饮的,但今儿我家小姐着实高兴,这酒啊,您一定要陪她好好喝个痛快!”
“……”
苏友柏良久方轻声问道:“你,真的要打算跟他和离了吗?”
蔻珠闭眸闷思好一会,然后慢慢睁开道:“是。”
有一阵凉风吹过发梢,她白玉手指轻放下红樽酒盏,像是那酒被那风吹醒了不少,便轻轻拿起桌子银筷,一边恍若漫不经心敲碗,边怅然抬头叹道:
“我已经卑微软弱了这么些年……”
“也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我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吧,他命令我非得要陪他在那天下棋,若不陪他的话,又要闹脾气、摔东西,我怕他,真的,我怕他不高兴,又哪里做得不好无法让他满意……我已经习惯了常年这样去迁就他,不是吗?”
“是啊!那时,我不知道我父亲的病已入膏肓,他们一个个都瞒着我,家仆来通知我时,我还只道是往常小病,只想,陪他下完那棋,明儿一早动身回娘家也是可以的。”
说着,她眼睛湿漉漉红起来:“我好恨!我恨他!也更恨我的软弱窝囊!”
“他要我陪他下棋,却生生害我与父亲最后一面都不得相见,害我成了个不孝女。后来,我都不敢去仔细分析琢磨这事,他究竟是不是故意……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分析……稍微细想,觉得简直太可怕了。”
她长长地,又从喉头轻吐了声音:“我对他已经彻底没有爱悦之心了,是把钝刀子,都已经被磨光得差不多了!”
苏友柏表情复杂,也慢慢轻放下酒盏:“你、你——”
他似询问什么卡在胸口的某关节点。
蔻珠微笑:“苏大夫,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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