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的,竟将贱妇召来这凤仪宫质问,当着妻子蔻珠的面,是要给自己开脱吗?
是要把对方所受伤害、委屈、失明,统统责怪在这样一个贱妇身上吗?
李延玉发现,他现在连主动跟蔻珠道歉认错、自己承揽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回忆多年以前那时候的蔻珠,日日给自己赔小心,各种卑微低三下四求宽恕。而今,他连她那样的勇气都没有。
殿中静默。蔻珠不吭声。仿佛对这世间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对对错错都不在乎了。
她不在乎这个男人,也不在乎那个女人。
袁蕊华忽而笑起来。
眼里是素日李延玉和蔻珠都未见过的狂妄,阴险,卑劣与狠毒。“对,一切都是臣妾干的!陛下,你把臣妾千刀万剐拿去处死吧!”
李延玉仍旧揉着鼻梁骨。
“这么些年里,臣妾知道,你心里是一直装着我姐姐的,你越喜欢她,越对她动心,你越在意她,你就越要折磨她——你不放过她,同样你也不放过你自己。承认你自己对她有喜欢相思爱悦,是比杀了你还令你绝望难受的事情,对吗?而这一切,也几乎是,从你得知那写信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后您就开始疯魔了。以前的你,可不是后来那么喜欢去折磨一个人的?”
李延玉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开始发抖。
“臣妾……就恨你们这些自私的人!”
袁蕊华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你为了逃避我姐姐,一次次故意来拿我作挡箭牌当替身,您羞辱我……皇上,您知道您每一次命令我脱光在你面前,想尽办法地来说服您自己努力接受我——可偏偏却。您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那种比被人剥了皮的耻辱吗?我也是个女人!算起,我和姐姐一样,都是袁家嫡女。凭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耻辱!凭什么!”
李延玉道:“贱人,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愿意碰你吗?看见你一次就恶心一次?”
袁蕊华冷笑:“知道。你迷恋我姐姐的身体,你对她习惯了。以至于见谁,您都觉得恶心。也是,论勾引男人的本事,论那一身下三滥的淫/贱功夫,谁能及她呢……曾经,臣妾听说她还故意去找青楼的女子学了好几身功夫,目的就是……臣妾也确实,不及她这方面。”
李延玉骨头缝都快散架裂开了。手中的那把白玉梳生生被捏碎了在手里。
——
袁蕊华后来是被几个太监如何拖下去的,宫人们各种议论窥看,却什么看不见,只听得一声声女人凄厉惨叫,以及诅咒之声在皇宫内院的上空漂浮不散。
“你不要怪别人,皇上!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假若你不激怒我,她也不会眼瞎!你这是报应!”
李延玉直觉自己耳膜快要被这声音撕破了。
她都还在说:“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
“如果不是你!”
……
仿佛有什么东西往头顶罩下来,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世界都塌了,将他深深堆积埋在里面,拍地又压下最后一块巨石,李延玉觉得自己现在倒需要他父皇临死前、挣扎不已的那颗救心丸。
——蔻珠的眼睛,确实是他害的。
苏友柏说得没错。男人的那句话深一句浅一句的,言犹在耳:“你不是故意,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可知多年以前,那个小女孩儿,她也不是故意,可你绕过她了吗?”
“你饶恕过她了吗?”
“……”
五十三章
这等于是把数年前两人的是非境遇互相颠倒一下, 彼此交换个位置,各自感受各自所承受的极限与痛苦。
对比一下,看哪一种痛苦与伤害, 更加令人绝望无所适从。
李延玉每日喝酒,他又开始买醉酗上了, 白天喝, 晚上喝, 十天早朝,九天都不上。诸位臣子太监劝都不敢劝,谁劝给谁毛脸。
暮春晴雪飞绵柳树, 春衫日日骑官马, 正值两袖东风, 踏尽落花好时节,然而, 李延玉现在的境遇,却如同一只困兽。
有一天他喝着酒, 喝着喝着, 竟蓦然回忆想念起那段瘫痪残疾的时光——他俊面抽搐扭曲着, 幽深而沉痛的瞳仁, 是妻子几年如一日的耐心照拂, 对他的各种暴戾脾气忍受。温柔, 仔细,耐心, 小心翼翼,像母亲般包容与呵护。想着想着,他扬起脸来,对着夜空, 流泪了。
他现在不敢回凤仪宫去,他害怕看蔻珠那双呆滞空洞无光的眼睛,无法想象她现在究竟在遭遇什么样的黑暗与痛楚。
他怀念起瘫痪时光的种种好处来——人呐,总是在拥有时候不懂珍惜,而一旦失去,还责怪为何如此措手不及。
他与蔻珠,估计是真的无法重新开局。这是一盘永远也无法破解的死棋。他想着,又喝一口。
身边曾经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宦官紫瞳也渐渐疏他而去了,近身的,全是些各怀心思鬼胎的奸佞内臣。“皇上,求您别喝了,当心身体。”
李延玉:“滚。”
孤家寡人,也许说的就是目前这种状态的男人。李延玉渐渐地开始对皇位、皇权,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着难以言说的反感与疲倦。
“早朝!早朝!又是早朝!”
“批奏折,昨天不是才批过了吗?”
“内阁是干什么的?内阁是吃素的吗?……”
他每天潦倒落魄所想的,居然是如何重新再回到那段过去瘫痪在轮椅时光。如何,才能再看见以前的妻子蔻珠。想着想着,他又笑了。
***
“碰!”
凤仪宫好似传来一道嘈杂的东西摔地声。彼时,养心殿的御书房,李延玉手拿着折子阅览,却还是酒壶不离身。
“陛下,陛下,您,您过去看看娘娘吧,她,她——”
小宫女咬着贝齿,脸红耳赤,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讲述下去。
李延玉把酒壶一扔,当即二话不说,急匆匆赶往凤仪宫。
寝殿沉闷昏黄,也没有点很多蜡烛,好几个宫女不知所措浑身僵硬站在那里,那是一间小净室房,是主子出恭内急时所用。
蔻珠此时正摔倒在地趴在那儿,身子动也不动,不要别人去拉她,一身浇湿,那净房的恭桶不小心被她碰倒了,里面桶里的污秽液体溅了满裙都是。
宫女们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她像一只发狂的野猫,谁上前搀扶她就咬谁抓谁。
李延玉对那些宫女骂了一声“滚”,赶紧俯身颤着两手,将一身污渍狼狈的蔻珠给小心翼翼抱起来。
他抱得那么小心仔细,像女人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摔碎。“乖。”他哄着她。“不怕,有为夫在这里。”
一边亲吻她,赶紧抱到一贵妃榻上,手忙脚乱去找换洗的衣衫裙子。
终于找好了,又赶紧将裙衫污秽的女人抱去一间浴室洗澡,亲自给她褪衣服,擦拭身体,小心搓洗头发。
蔻珠的目光始终木木呆滞的。整个过程,自然,她咬过他,挣扎,不许他触碰。他任由她咬,也任由她抓。全身的皮肤几乎都是她指甲纹路。
终于挣扎不动了,怀中女人也渐渐没有力气了,他轻而仔细给她搂在怀里。“你的痛苦我都知道……为夫比你更懂。宝贝,没关系的,从此以后,由我来照顾你,好吗?请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蔻珠那始终呆滞的眸光这才终于有了一丝波纹与反应。“给你机会?谁又给过我机会?”
她说得很轻,唇齿间淡淡的。
李延玉一把将她紧紧搂抱胸膛怀里。“不要这个样子,算我求求你,行吗?”
“我们会想办法医好你的,让我来照顾你。娘子……”
他喉咙沙哑哽咽求道:“我到了现在才明白,你以前身上所负重的那些痛苦绝望,会有多令人窒息难受……”
他不停吻着她,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睛。浴室里的水流声哗哗哗。“你以前说,如果,能把你健康双腿给我也在所不惜,我不能去感受这话,现在……”
他闭着眼睛。终是无法再说下去了。
***
有时候,李延玉甚至多希望自己变成蔻珠膝盖上一只狗,她终日呆滞的神情,麻木冰冷的眼眸,偶尔,只在听见儿子咯咯咯的笑声时,才会把嘴角轻轻扬起来;又或者,在有时当那只小京巴狗多多一窜,窜到了她怀里时,那小京巴伸出舌头,舔她的胳膊手肘,她也会把嘴角轻轻牵动扯起。也不知是否是怀念起童年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光。
有一次,他听见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爹。”
李延玉闭着眼睛,从胸处长长深吁一口气。
李延玉决定大兴土木,要修建一座奢华适合盲人居住的行宫。怎么花销浪费怎么来,对设计的工部侍郎命令说,得需用什么样的料,能保证摔倒磕磕碰碰绝不受伤害,家具又要如何摆设布置,要栽满什么样的鲜花和植物。朝廷大臣们议论纷纷,简直如听了什么奇葩天方夜谭,忍不住厉声谏言,指责说他荒唐胡来,数日不上朝,围着个女人转就罢了,如今,为了那个女人,又搞各种不成体统的糊涂事,国家迟早要被他弄灭亡。
李延玉勃然大怒,手指着那谏官道:“不就一处行宫,朕是皇帝,就连这点资格都没有?你们见哪个皇帝有朕当得这么窝囊的?”
那个言官当场摘帽罢官而去。
李延玉气得,呼吸不畅,大太监梁玉不停给他顺背抹背。“陛下,依照老奴说,娘娘那个眼疾,要是给你治好腿疾的那神仙大夫都没能耐了——那何不尝试走走其他旁门之法?”
李延玉一听,顿时沉静下来。“什么旁门法?”
梁玉道:“奴才有幸认识一个老道长,很懂些道家医术。曾经给人做过好几回道场法事,还真医治了不少绝症病人。”
“……”
鼓钹声阵阵,凤仪宫外,果然,没过三五日,便听大殿门外一阵嘈杂嚷诵,殿门外香烟霭霭,风烛煌煌。
大太监梁玉引着一青面道士,便开始摇响灵杵,铺陈道场,把整个大殿的门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哎!”
苏友柏彼时也正在里面殿内给蔻珠诊治眼疾,给她进行各种针灸敷药,“他疯了。”
苏友柏不禁摇头叹。“蔻珠,他人已经彻底疯了。”
蔻珠总是不爱吭声,依旧双瞳呆滞没有任何表情,由着苏友柏给她看病做治疗。
素绢站旁边恨恨地冷声道:“可不是疯了,苏大夫,刚才,我还听一老太监说,这法事道场,要每天搞一次,还要搞一个多月呢!那道士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宫来的,偏陛下还那么信他。他说什么,陛下就照着——甚至,我还听说。”
素绢看看旁边,四顾没人。“我还听人说,那道士,要陛下每天从手腕上割一碗血给他,以作法事道场用。这也就罢了,还要陛下每日在灵宝天尊像面前跪几个时辰,一边跪,一边念什么经忏悔。有一次,差点一口水都没喝,直接跪晕死过去,弄得整个大内人心惶惶,不荤不素,他们都在议论这事呢!也可怜小姐生生被担了好多污名!”
蔻珠自从双眸失明以来,一直内心封闭,便很少再开口说话了。
就连苏友柏想尽办法开解安慰,她都很少说。黑漆漆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这日,她摸索着双手,似要在空气中抓握寻找什么。
苏友柏赶紧道:“蔻珠,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我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
蔻珠紧紧拽着苏友柏手臂,呼吸艰难,上气不接下气:“苏大哥,这次,您能不能帮我假死离开这儿——不然,我再活不下去。”
苏友柏震诧了。
作者有话要誩: 我想了想,必须还是要阐明一下自己的虐点。
我喜欢那种失去后才各种痛苦,后悔,自责,忏悔,内疚……当然,对男主的虐,还不止这些。会慢慢地升级。
他必须成长。这个成长得在“失去”女主后,让他独自带孩子,经历各种生活磋磨,千锤百炼,给他炼出来。
男主炼好了,女主到时候直接收货就行了。
第五十四章
新帝已经彻底沦为一个荒唐无用的废物君主。
如果说, 之前十天会有八天上早朝,偶尔还批阅奏折,现在, 竟把所有朝政交给掌印大太监梁玉和内阁一位名叫童叔夜的辅臣去打理。
此为姓童的内阁大臣,原先不过是六部一小小侍郎, 现在, 竟鲤鱼翻身, 成了首辅。和梁玉一唱一和,将整个朝廷搅得稀巴烂。
李延玉现在的生活几乎只有两件事——一味沉迷过去走不出来,宠幸那个传说能把妻子眼疾治好的牛鼻子老道士。苏友柏给他说什么, 他全听不见。他果然不听诸人劝说, 大兴土木, 才刚即位没多久,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民不聊生。蔻珠觉得她在这皇宫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这天,她婆婆刘氏从病榻上挣扎起来看望她。“你多劝劝他吧, 蔻珠!”刘氏一边袖子拭泪, 一边道:“他现在的样子, 哀家简直不能看了。似乎自从你眼睛失明了以后, 他陷入深深的愧疚自责里, 弄得人不人, 鬼不鬼,君不君, 再这么下去,我怕……”
蔻珠始终木木的,表情呆滞。“快了,快了。”
刘妃大为一震,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蔻珠嘴角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沉静微笑。“等我死了一闭眼,你们担心的这些麻烦,就统统没有了。”
男人每天都要给她亲自洗澡,穿衣,喂饭,各种细心照料,像照顾婴儿般寸步不离守着她。
不知是不是对现在的昏君李延玉来说,他把这些越做得多,做得仔细,对蔻珠,就越少一份愧疚自责,心安理得就多一分了。
蔻珠那天恳求苏友柏让她假死,这其实并非一个现实想法。假死之术,蔻珠以前只在医书上看过记载,说服药针弊、封住某些穴位可以让人暂停呼吸心跳两天两夜,可这到底只是个传说。苏友柏当场就反驳了:“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然后,他轻轻握着蔻珠的手,“你的孩子,又怎么打算呢?你会舍得离开他不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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