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珠只是流泪,不说话。
孩子生下来其实并不十分康健,只有五斤,很瘦小,后来,是因为乳娘奶好,把他养得才一天比一天白白胖胖了。
现在,那孩子快一岁了,玉雪可爱。
蔻珠眼睛看不见,时常却听见他冲她咯咯咯笑,就在昨天,她似乎还听他牙牙学语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娘亲。”
蔻珠心弦似乎被什么剧烈震动,伸手摸索着孩子的脸,又把他抱起来,不停地亲吻。
她的人生,仿佛目前只有两种选择——一,为了孩子妥协,和眼前这男人好好生活过下去,再慢慢磨合,破镜重圆,接受她不能接受的一切;二,做一个狠心自私的母亲,丢下孩子,弃他远离。孩子要她偷偷带着出去,是不可能的了。这是大内皇宫,她又是个盲人。就算带走出去,她一个眼瞎的母亲,又如何带着孩子生存呢?
李延玉除了依旧每天寸步不离守着她,之余时间,那道士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为蔻珠跪灵宝天尊像,割血割肉,在所不惜。
据说现在朝局越来越动荡,很多臣子开始有蠢蠢欲动叛变之心。随着帝君的越来越荒诞,宠幸奸佞,一味听信小人谗言,被冤死无辜杀害的贤良也越来越多。秋月霜影,转眼又是数月不知不觉悄然过去。这天,凤仪宫,蔻珠被李延玉怀抱着沉沉睡去。炉香渺渺,满殿暧昧沉寂。他们之前刚刚才欢爱过了一次。男人现在是想尽办法讨得妻子的欢心。
“我要把你从头吻到脚。”他说,一边亲吻着她。
蔻珠忍不住仰头呻/吟出声,那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出自于男人的手法和技巧。
激情过后,他怀抱着她,双臂像箍什么似的给她紧紧拥着。“行宫就要修建好了,我让他们加急,到时候,咱们就搬去那住,据说那儿地气好,最容易养人治病。”
蔻珠木木的,始终没任何反应。
凤仪宫外,忽在此时骤然传出一阵阵脚步杂乱、惊慌呼喊声。
李延玉似有所惊觉,立马从睡梦中一睁眼,翻身坐起。“来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小太监急急满头大汗赶过来。“不好了,不好了,陛下,那周将军带着一众多兵马杀进皇宫里来了。”
李延玉脸剧变,低头看看身侧的蔻珠,赶紧摇她,这道消息,恍若惊天巨雷,让他措手不及,以为只是场噩梦。
他一边套衣服,一边跳下龙榻取出一把挂在宫殿里的龙泉宝剑。“朕要去杀了这个老贼人!”
那小太监赶忙跪道:“陛下,您快逃吧!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杀进来了。”
逃?
这个字眼仿佛对如今李延玉仍是梦,始终恍恍惚惚,不可置信。
他命自己赶紧冷静下来:“那童叔夜和梁玉呢?都去了哪里?快让他们过来!”
小太监哭道:“陛下,快别说了,就是这梁公公和那姓童的,打开城门,引敌入内,放了那周将军才进来的。”
李延玉一下子跌坐软瘫在床榻。
这天夜晚,对李延玉来说,这场惊天巨变宛如一场噩梦,说来就来,连一点预兆防备都没有,对蔻珠,何尝也不是。
蔻珠摸摸索索,穿好衣服磕磕碰碰就摔下榻,跌倒了又起来,起来了又跌倒。“儿子!我要我的儿子!”
李延玉嘴角哆哆嗦嗦,扶着妻子的双肩道:“蔻珠!别慌!你在这里先等我,我去外面处理一下,马上就让他们把孩子抱来,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不要怕!”又不停吻着她,安抚她。
——
他们的孩子是紫瞳急急忙忙从乳娘那里抱过来的。
李延玉说要去外面召集侍卫处理当下紧急状况,一边拿着宝剑出去,以为还有回旋余地,然而,敌军瞬间如开闸洪流,水漫金山似的涌得皇宫到处都是。
李延玉出去以后,蔻珠的凤仪宫瞬间就被包围住了。
她都还未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些敌军开始纵火烧杀,摔砸东西,见一个杀一个。
宫女太监们的凄厉惨叫之声,刀剑相拼的厮打声。
不一会儿,驻守皇宫大内的侍卫们一个个倒戈投降,蔻珠手捂着嘴,眼睛看不见,耳边闹嗡嗡,四处都是血腥味,伸着手到处一阵乱摸。
她也不知此时到底该向谁求助,人到这种关头,反而有一种听天由命、宿命般的平静和灰心意冷。
“蔻珠!蔻珠!”
绝望之境,忽然,便听一阵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跑过来,“走!快跟我逃出去!”
苏友柏二话不说,抱扛起蔻珠,就让两个尚未叛变的侍卫一路开道掩护,一片厮杀纷乱中,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于无边无际的喧嚣黑夜之中。
***
李延玉一直以为妻子蔻珠已经死了,死于敌军的杀戮之下。
他赶回来时,只见凤仪宫一片血腥狼藉,到处是尸体,他踉踉跄跄踩过那些新鲜模糊的横陈尸身,任凭如何翻找,也不见蔻珠半个踪影。
“——蔻珠!蔻珠!”
他喊着,趔趄跪倒在地上,哭喊得撕心裂肺,差点晕在地。
“皇上!皇上!”
紫瞳抱着孩子急急赶回凤仪宫来:“您快逃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奴才把马车都给您备好了,就在外面的右后门,您换了奴才这一身衣服,带着小殿下赶紧离开,奴才求求您了!”
紫瞳面色凄晃惨白,哭着跪倒在李延玉面前。一边哆哆嗦嗦,把婴儿小心翼翼交到李延玉怀中,一边催促:“您不要犹豫了,时间紧迫,您要再不跑,就真来不及了!他们是要活捉您,奴才死不打紧的,可您是皇上,是万民之主,这李家的天下,将来还得靠您东山再起呀!”
“……”
李延玉耳畔此时仿佛响过一阵阵轰轰鸣鸣诵经声。“人生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那是《金刚经》中一句。
他只觉恍若做了一场终于彻头醒来的大梦。一步错,步步错,回首过去时光,竟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又不禁想,人生倘若能重来,就回到他被那房梁压垮一瞬间,同样身患残疾麻痹瘫痪,而面对一个痴心守护、不断求宽恕、求原谅的妻子——他又该怎么做?
他低头,目光飘忽呢喃看着怀中的小婴儿,这是他的孩子,和妻子蔻珠所共同孕育的血脉。
他颤颤伸手,去触摸婴儿那张纯洁无辜小脸蛋,是如此干干净净,像白纸一样。
他喉咙艰涩。“但愿,你以后不会像爹爹这样窝囊没用。你娘把你叫汝直,是希望你贤良正值……”
又道:“紫瞳,你带着他逃吧!朕把孩子就交托给你了!朕到了那儿,会感激你!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他把孩子又轻轻往紫瞳怀里推送。紫瞳不停摇头哭求:“皇上!皇上!”
李延玉闭着眼睛,重又睁开,猛地捡起地上刚被扔掉的那把龙泉宝剑——宝剑铛地一声,抽搐剑鞘,闪出雪白耀眼的光。
紫瞳睁大着瞳孔:“不要!不要!皇上!求求你看看孩子!看看你的孩子!您不能这么没出息!您可不能呀!”
婴儿嘶声力竭开始破喉啼哭,似闻到这皇宫里遍地如河流奔涌的重重危机,以及,这不可确定的人生和未来。
第五十五章
数月之后。
寒冬已至, 将近年关。
位处于一距京都十分偏远某山城小镇,又叫桃源镇。
镇子四周青山绿水,镇内遍布各曲折幽深的大街小巷, 临水依依的白墙黛瓦和青石头板路铺就成十里长街。
这年月,遭遇老皇帝病故, 新君匆忙继位, 然而继位没多久, 又遇叛变。颇有点兵荒马乱不太平的意味。
小镇即之前苏友柏所提及的那个桃源镇,民风据说也很淳朴。每到三月,会有大片大片桃花在山城开得云蒸霞蔚, 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只是如今寒冬, 自然三月春桃的那烂漫景象是无法看见了。镇上有条石头街, 街上冷冷清清。雪沫子纷飞,少有行人在路上走。街头零零散散摆数个小摊, 有卖烧饼的,卖油果子的, 也有算命的。
这日, 有一对姓秦的中年夫妇, 不畏天寒支起了小馄饨摊, 风雪中, 两口子冻得直呵气搓手。“冷啊, 真冷,我说老头子, 这虽是过年了,但看这天,咱们生意一点也不好,哎, 今天怕是二十碗都卖不出去咯。”
老两口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
胖的老妇长得慈眉善目,瘦的则有些小家子气。
正搓手说着,那胖老妇忽把眼角往某处墙角一瞥。“诶,你看见没,那位清俊小相公又来摆字画摊了?一个大男人家,独自带着孩子,也不知他媳妇是跟人跑了还是没了,那惨兮兮的样子,每天这里摆摊卖字画,你说,咱们这地儿,能图个温饱就很不错,谁还有那闲暇去买什么字画?”
老头叹:“所以我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嘛,你看他斯斯文文,那孩子也饿得常哭,卖半天也卖不出一个铜子儿,依我说,他这么卖下去,孩子准给他饿死了。”
老妇人好心,想起什么,开始丢篮子里的馄饨下锅,煮沸的开水冒着腾腾热气,三下两滚,终于,待馄饨好了以后,漏竹勺捞起来数一数,共有七八个。
老头子赶紧紧张兮兮道:“诶!你干什么?干什么!”
忙把伸手挡。
妇人道:“我就是看那孩子可怜,咱们积点德吧,我给他端一碗去。”
说着,把老头单手轻轻一推,直向李延玉字画摊走去。“小相公,来,今儿天冷,可不要把孩子给冻坏了。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垫肚,啊?”
李延玉正不停拍哄着怀中因饿而哭个不停的儿子,听那妇人声音微一愣怔,抬起头,又一次直若人生的恍然隔世。
他现在只是麻木的苟且偷生,为了儿子。
那妇人又笑道:“别客气,吃吧,我们不收你的钱,看你样子,怕是几天也没卖出一张了吧?”
摇摇头,叹息着转身走了。
李延玉看看怀中不停哭叫的儿子,又看看那热气腾腾的一碗香葱馄饨,他喉结滚了滚。
一会儿工夫,秦老两口继续在瘫铺忙碌,洗碗,摘烂菜叶子。
那老头子责怪连连道:“就你好心,天下这么多吃不起饭的,你今儿施舍一碗,明儿又施舍一碗,你施舍得过来吗?再说了,连个儿子也养不活,是他没本事……还有,万一你今天施舍一碗,他赖着咱们怎么办?”
夫妇正怼嘴。忽然,回过头一愣,却见李延玉背上用背巾背着只有一岁多大孩子,将那碗热热的馄饨原封不动端送回来,并放好,拱手,对夫妇认真感激做了三个揖。目光清冷淡淡地说:“谢谢好心。我没有银子。”意思是不会吃这施舍之食。然后转身走了。
那胖妇人愣愣地,“诶,你别走呀!我知道你骨气自尊要紧,可就算你不吃,你这孩子好歹得喂喂他呀,啊?”
李延玉怔住了。身上作为父亲、男子汉大丈夫的羞耻。
他没曾想,有一天,会为了一碗馄饨如此样。
胖妇人又好心劝道:“这样吧,你给我们写两幅春联,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写两副春联换一碗馄饨,你也不算白吃我这一碗不是?”
李延玉眸中感激,立马又给胖妇人郑重拱手,赶紧坐回摊前,严肃认真,拿起两副大红春联纸张仔仔细细写起来。
那一笔曾经价值千万的金错刀,遒劲如寒松霜竹。终于,写好了,男人以一副恭敬谦卑的姿态双手奉送给那位胖妇人。
胖妇人接过,“哎呀,好多字都不认识,这读什么呢?”
李延玉逐一耐心解释给她听。解释毕,他又鞠了个身,妇人方拿起那张春联,一碗馄饨,对李延玉来说,方是平等交换。
***
他现在住的是一处小平房院子。距离那场宫变,已有数月了。
每天,他带孩子,卖字画,挣各种零用,照顾儿子一切喂养,洗洗补补,俱落在他一个大男人头上。
他不敢去想蔻珠,不敢去想从前发生在他身上一切变故,有时想着想着,心会痛得恨不得往地里钻。
他以前腿好,全赖了蛊药,那蛊,不能害相思,一旦害相思,遂痛入骨髓,药也不能救。
人呐,总是如此奇怪,或许,在日日为生活琐碎颠沛操心时候,就真没有余瑕想那些了。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儿子。
这是他的责任,是为人父亲的职责,他连逃的资格都没有。
蔻珠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有宫人说,大概是跳湖自尽了。他闭着眼睛,每想及此处,除了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亲吻他的小脸,从他小脸上隐约看见昔日蔻珠的影子,隐约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和眉毛……“哦哦哦!有爹爹在,汝直乖,汝直不哭!不哭!”现住房子是租来的,时常漏风漏雨不说,差不多也为此用光身上所有积蓄。
现在,字画几天也卖不出一张了,父子俩身无分文,穷途末路,儿子眼看又给饿醒了。
他在那阴暗,潮湿、狭窄发霉的房子,抱着儿子一遍遍来回走,不停轻拍柔哄。
直到,被哭得吵得再也无法继续拍哄下去,才又把儿子轻轻放在一破烂小木床上。
这天夜里,他不停地翻瓦翻罐,到处找米粮吃食,可找来找去,找得满头大汗也找不着。
终于找着了,大概是前头租客留下的一袋所剩不多、早生了虫的老旧大米。
他大喜。“啊!找到了!有吃的了!”
然后又赶忙拿工具,开始给儿子磨米浆。待把大米磨成了粉,又仔细熬煮。他一边熬,一边用勺子搅动。
这许是父子俩相处过程中最最温馨幸福的时光了,他现在磨米浆已经磨得非常熟稔,从逃亡到今,一路颠簸,生生死死,他去羊身上偷偷捏过奶,厚着脸皮,去找一个刚生了孩的村妇为儿子要奶喝——为此,还别人差点当作登徒子打死在场,口角被打得都是血。
他给儿子终于把米浆熬好了,一勺勺抱在膝盖喂养。
他看着儿子那张天真稚嫩、和蔻珠一个模样的小脸。伸手轻轻去摸他。“对不起,是爹爹不好。”
他一阵鼻翼酸楚。
孩子大概终于吃饱了。“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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