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人皆死于空云之手!”凤如青含糊扔下一句,便即刻化为本体遁地而去。
书元洲如今境界,根本追击不到,他看了一眼白礼,伸手揪住他,急急忙忙地赶往太极殿。
不过到了那里,大臣们还在议事,书元洲在殿外听到了空云的声音,稍稍安心,放开白礼,画地为牢地将他圈起来,又飞身上了太极殿的屋顶,站在宫中寂寥的月色之下,守着空云。
这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是能够用片面的理由解释的。
书元洲看空云的眼神,始终同这世间万物一般模样,看不出深情厚意?
他修的是无情道,同施子真一样少年成名。
但只因沾染红尘,他便自此踏入泥泞,再也无法抽身,他何止声音和气场同施子真像,连性情都相差无几,唯有容貌并不相同。
但如今一步错,步步错,他和空云,包括沛从南,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天亦不容他们回头,书元洲雪色长袍被风卷起,衬着他依旧年少的温润眉目,可那双眸中,却是极致的荒芜和冰封。
这世间何为情爱?诚如当初师祖所说,如蜜糖砒霜,你还未尝到甜,便已经尝到自己毒发的血腥。
白礼看着太极殿顶端站着的白衣仙人片刻,便收回了视线,庆幸凤如青跑掉了,多日不见,就这么浮光掠影的一面,也让他心生无限欢喜。
好似只要知道她未曾离开,无论面对怎样的险境,他都不惧。
大臣们彻夜争辩,天亮之时方才辩出结果,自然也是太后空云的胜出。
国丧之日,满城皆白,凤如青碍于书元洲时刻守在白礼身侧,不敢明目张胆地接近白礼,何况现在也不是时候,白礼无暇分心。
大葬按照礼制,整整一天一夜,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前朝大臣哀而不伤,后宫之中却处处空殿,除却殉葬之人,妃嫔已然只剩下散在各处的小猫两三只,而马上便要被整合到一处,随便封了什么名号,安置于被人遗忘之所,从此成了注定被遗忘的旧人,苟延残喘罢了。
登基大典在圣真帝送入皇陵半月之后举行,那日风和日丽,群臣换上新制朝服,衣冠肃整地汇聚在龙渊石阶之下。
事情走到这一步,太后空云已觉局势大定,书元洲两日前便已经不在宫中,凤如青抽不出身来追逐他去往何处,她寻了个帮手。
是一个在她挂牌的妓馆,斥了重金为见她一面的冤大头——鬼王弓尤。
弓尤找到她也在凤如青的意料之外,尤其是阐明来由之后,凤如青更是当场拒绝。
弓尤要让她随他去一个地方,那地方险恶重重,禁忌良多,正道修士不得入、魔修鬼修不得入、地仙散仙不得入、只有身上不带人魂者方可入。
弓尤自己进去过无数次,却无法一人抵达最深处,而他寻了很久,所有的人都不成,只有凤如青这个不人不魔不鬼不妖的邪祟,或许可同他一试!
他许诺凤如青很多东西,但是凤如青不为所动,弓尤便要她考虑,给她可以召唤自己的鬼铃。
凤如青本来真的不打算答应,谁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弓尤乃是黄泉鬼王,都不能抵达最深,她不过个不知名的邪祟,又能帮他什么。
再说素昧平生,她凭什么帮他,她是个邪祟,不是活佛。
可书元洲一走,凤如青担心白礼分身乏术,又听狐女说,空云如今便是要靠人生机续命,书元洲不出意料,便是作恶去了。
空云眼见着这几天每况愈下,计算不动手也要不行了,这时候书元洲若是杀人为她续命,凤如青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作恶。
她本不欲去干预白礼如何成为人王,可想到那被九真伏魔阵羁押的无法转生的无辜人魂,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她本体能分离身体的距离有限,思来想去,只有召唤了鬼王,要他派人盯着书元洲,毕竟鬼官无处不在,也并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她答应日后陪他去一次那险恶处试试,弓尤也不急于一时,很快答应凤如青。
而凤如青此刻正守在白礼身侧,看着他黑金色龙袍加身,身上紫气腾天,半张脸隐没在面具之下,连面具上都描画了赤金龙纹。
他半张脸上青涩犹未全褪,却因为这庄严厚重的装扮,显得格外的沉肃稳重。
红珠冕旒垂落额前,粒粒如血,撞着他半边瓷白的肌肤,给人一种肃杀与坚决之感。
凤如青这一刻,几乎有些无法将他和伏在自己身上百般娇憨之态的小公子重合在一处。
她总觉得他过分消瘦,却直到今天,看他王袍加身,才察觉他身量似乎又长了,如今虽然依旧消瘦,却是肩宽腿长。
垂金玉的宽厚腰封束起他笔直如松的腰背脊梁,没有半点不妥帖之处。
他站在龙渊石阶最高处的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群臣,不曾有半点怯场,更无任何违和,俊秀的面容依旧苍白消瘦,却仿佛有了不可触逆的肃穆。
这一刻凤如青觉得,他不该受那些蚀骨之苦,他天生便该是这样的万人之上。
第52章 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化为本体, 贴在盘龙通天柱上,和众大臣一起,看着上方白礼如何威严逼人。
唯独遗憾的, 便是他明明身无残疾,面容俊逸出尘,却偏生要戴着面具遮盖住脸, 让天下百姓议论。
凤如青心中心疼,却也尊重白礼的选择, 太后那边还不知要如何,凤如青有心相帮, 却不愿毁他计谋。
白礼始终不愿让她过多插手,凤如青知道他心思细腻, 是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事无成。
到如今,一切按照白礼的预料在进行,凤如青确实也不得不承认, 白礼的内里再是柔软,也确实堪当人王。
她看得痴迷, 尤其是白礼这一身王袍,坐在龙椅之上,众臣俯首叩拜山呼万岁,白礼抬手便众臣齐齐噤声。
这一呼百应之势,当真是摄人心魄, 凤如青笑得要化在柱子上,她想的是些不太能够见人的画面。
冷不防, 身边有人同她说话。
“他做了人王, 你就能跟我走了?”
凤如青侧头一看, 弓尤身披斗篷, 正站在她身侧。
凡人不可见鬼王,可自他身上散出的鬼气,实打实的令人冷入骨髓,距离两个人近的几个大臣,都不由得抖了下肩膀。
凤如青无语,“我确实答应跟你去,却不是马上去,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啊。”
弓尤确实也不是很急,但是他就不太理解,凤如青如今功德加身,稍加修炼,做些善事,必定机缘无限,为何偏生要与这人王扯在一块。
人与邪祟之间,何尝有过什么好结果。
而且鬼王看着上首身披龙袍之人,他紫气虽然冲天而去,却后继不足,他身为黄泉鬼境的主人,是能够看透人命轮寿数的,这人王怕是……时日无多了。
但弓尤却没有说,他知道这邪祟和人王之间不清不楚,想到他们在荷叶下旁若无人纠缠的画面,弓尤身上的鬼气更加浓重了一些,想要尽快拉着她去那隐秘之处,也是为了要让她避开人王气数尽的时刻。
她不知好歹。
弓尤有些生气,可他又不太明白自己为何生气。
凤如青根本不去管弓尤如何,只看着白礼亲自走上高台。
新君祭天的环节到了,凤如青激动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人王一般,想到什么,伸手怼了怼身边弓尤。
“皇城有些日子没下雨了,你是龙吧,会召雨吗?”凤如青想着,虽然她小公子容貌不能全露,要遭人非议,可若是登基祭天之时天象显,真龙自然会召来天雨,那百姓们的议论只要稍加引导,便能被引到白礼是天命所归的上面去了。
不过凤如青问完,弓尤侧头,透过层层鬼气看她,若是他现在将鬼气祛除,凤如青定然能够看到他错愕的模样。
“你要我为了人王现身?”弓尤伸手,他手指苍白得难以思议,指着自己,“我才是真龙。”
凤如青莫名其妙,“我知道啊,我要是龙我早就上去了,再说谁让你献身?”
凤如青现在是本体样子,无白眼可翻,只一张红唇贴在盘龙柱上叭叭,“就让你召点雨,你是不是不会啊?”
弓尤气结,口不择言,“我不会?!我不会你以为上次在花月湖是谁招雨为你们遮掩苟且之事?!”
凤如青顿了顿,哈了一声,“原来是你,我说怎么正尽兴的时候淋成狗,你……”
凤如青啧啧,“你偷窥就算了,还使坏,你身为鬼王这样恶趣味,你十八殿鬼君都知道吗?”
弓尤一团黑雾更浓了,他鬼气下的面容被凤如青气得不知作何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受这种气,想他来去自如上千年,连在上界之时,谁又敢对他说话这般的不恭不敬?!
至于去那秘境,他再找其他人便是了!
弓尤还就不信这世界上没有其他无魂邪祟了!
于是他怒而拂袖去,徒留一殿的鬼气,冻得大臣们直哆嗦。
凤如青切了一声,看着她的小公子开始上香。但片刻之后,乌云汇聚而来,天象乍变,众臣与此刻皇城外的百姓都骚动起来。
随着一声惊雷自天边响起,大雨倾盆而至,乌云中隐隐有黑色长龙穿梭其间,只惊鸿一现,便即刻隐没于浓重黑云之中。
凤如青知道是弓尤,忍不住笑着切了一声。
不过弓尤是黑龙啊,凤如青记得她曾在悬云山冰真殿听课的时候学到过,黑龙乃是罪龙之色……
雷声滚滚伴着猎猎凉风而来,所有人都被这天象震动,皇宫内外,见此异象的所有人都俯首叩拜,山呼万岁。
凤如青正露出欣慰笑容,祭台之上异象突现,新君正在天泽雨幕中负手而立,却突然捂住腹部,接着呕出了一口血来,在地上翻滚。
凤如青顿时吓得本体都麻了,正欲化成人上前,便一把被已经召完了雨又回落的鬼王揪住,他说,“莫慌,你的陛下,吐的是鸡血。”
凤如青反应了片刻,再去看白礼,他却是青筋暴起,嘴唇艳红,正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连面具都滚掉,完好的面容露出,满殿皆惊!
凤如青顿时明白,这就是白礼先前所说,他早已经计划好的。
可这方式实在是太过冒险,凤如青能够听清白礼在说什么,却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若是无人附和应声,那他……
她这担忧刚刚出现,便听一哄而上的大臣当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是太皇太后,是太皇太后那个老妖妇,正在作法残害新君!”
此言一出,整个龙渊殿前就炸开了。
白礼这时候“虚弱无比”地将面具捡起来,艰难戴上,似乎是惧怕什么,不停说道,“皇祖母,我听话,我听话,我会好好做傀儡的,不要再害人了,三哥他们,还有抚南军……那么多英魂,该让他们归家了。”
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泣血诛心,栽赃陷害”,凤如青被白礼这一手给震惊到。
最最绝的是,他并没有陷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而白礼此话一出,整个龙渊殿石阶上的大臣,沸腾之余,很快有人嘶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我就说,太皇太后如今年逾六十,却为何生得比我那孙女还要年轻!”
“妖妇祸国,天降异象真龙现身,为我梁景正天子之威!”
“那妖妇还在作法,还妄图谋害君王把持朝政,其罪当诛!”
“五马分尸!”
“千刀万剐!”
“宫廷卫何在!速速集结,随我等前去诛杀妖妇!护我君王!”丞相沛从南自白礼身侧起身,双目赤红,情绪悲愤,
他头顶发冠在方才“情真意切”地扑到白礼身侧的时候掉了,此刻衣冠不整,却更加像个为帝王,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忠臣。
在这一刻,若不是了解他是何等阳奉阴违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凤如青都要忍不住被他此番刚直之态所带动感染!
果然除凤如青和弓尤之外,大殿之中几乎所有人都附和了沛从南的振臂一呼,甚至有些太后党羽都已经隐忍太后多时,当场反水。
“宫廷卫左将燕南在此!”
“护廷卫右将祁百军在此!”
“护城卫聚集完毕,即刻随诸位大人诛杀妖妇,护君王安!”
白礼已经十分合时机地“昏死过去”,而剩下的一切,与他这个被迫害也要阻止妖妇害人的仁君,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是满朝文武,是整个天下在诛杀妖邪!
弓尤和凤如青在远处看着有人紧张地将昏死过去的面具掉下的白礼,抬进了后殿,声嘶力竭地叫着太医。
而沛从南和其他刚正老臣,带着浩浩荡荡的护廷卫,正朝着如今太皇太后空云的遇仙殿气势汹汹而去——
旁观的弓尤和凤如青神色各异,凤如青从石柱上下来,飞掠到龙渊大殿之上,看着下面如同热锅上蚂蚁正在来回窜动的人头,神色复杂。
“你的陛下今日之后,便会万民归心,”弓尤说,“好手段。”
凤如青也笑了下,啧啧道,“我去看看他。”
说着便朝着龙渊殿的后殿掠去。
弓尤跟在她身后,凤如青疑惑道,“你怎么还不走?我都说了我不会马上跟你去,你这人……”
“两次。”两个人落在一处无人长廊之上,弓尤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举到凤如青面前,“你欠我两次。”
凤如青被讹诈得瞪圆了桃花眼,“什么?”
“我为你降雨现身,一次,派人跟着那个修士,一次。”弓尤说,“一共两次。”
凤如青无语,“你一条龙召点雨就动动爪子的事儿……”她点头,“行行行,这算一次,那你的鬼官跟到了书元洲吗?他去哪里了?”
弓尤声音从鬼气后传来,“悬云山。”
凤如青一愣,“他去悬云山做什么?”
书元洲早在几百年前就被悬云山掌门施子真驱逐,他做了那许多恶,还敢回去,不怕施子真一剑捅死他?
“不知道,”弓尤说。
凤如青皱眉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那你走吧,两次我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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