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道,“我也这么想。”
她所见是平和美好的景象,未查见有什么危机。
可看萧重九的面色——恐怕他眼中所见,未必也一派平静。
这也是理所当然——比之于她,萧重九遭遇过太多磨难。内心固然有一股不屈正气,却也有无数不平、郁愤之意难以化消。
瀚海之于她的难度,和之于萧重九的难度,恐怕是不一样的吧。
两人眼中所见的景象不同,若要不相互走丢,还真不那么容易。
乐韶歌道,“你可有联结之法?”
萧重九思索片刻,道,“有……但可能要以法宝连同你我之识海。”
乐韶歌愣了愣——倒也不是说不信任萧重九。可不知为何,她很排斥和萧重九的识海有任何关联。
她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小阿羽突然插入到他们之间,强硬的分开了乐韶歌和萧重九的手,由自己分别握住。
眼前幻象在一瞬间消失了。
乐韶歌看到了四周古木参天,地形破碎,路螺旋着向前后左右上下同时延伸……
而她正讶异的和已回复了本来面貌的萧重九对视着。
小阿羽淡定的张了张嘴,“——连好了。”
乐韶歌于是也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小阿羽,解释,“……他说连好了。”
萧重九:……
不知为什么,萧重九似是露出了些失望的神色,“哦……哦,这就好。”
他一言难尽的看了看小阿羽。
而后道,“此地平整,萧某手上有些道具或许对姑娘有所帮助。我们不妨暂且在此地扎营,整理、分持各自物品,可好?”
第39章
萧重九安放好结界石时, 小阿羽正伏在乐韶歌膝盖上打盹儿,乐韶歌抚摸着他的脊背轻轻哼唱着歌谣。
那歌声温暖又随意,就像是穿透了瀚海的混沌落在人身上的暖暖的阳光。
萧重九便没有打扰他们,只架起了炊具, 嵌上灵石开始煮饭。
瀚海诡异得很, 他们这些早已辟谷不知多少年, 久不进用谷肉的修士, 在此地待久了竟也会生出饥饿、疲惫的感觉。
而浑浊的灵力也令他们无法吐纳运气。虽说可以靠吸纳灵石中的灵力补足, 可他们身上携带的灵石也有限。既然谁都不知道还需在此待多久, 那灵石当然最好还是留待紧急时动用。
因此他们不但需要在此进食, 还需要靠睡眠来养回精神。
这感觉就好像自己重新变回了凡人一般。
萧重九自认是个顽强的人, 然而在此地待得久了, 也不免日渐生出焦躁感。
可他眼前这位乐姑娘, 不能调理好她自己的心态,还能时不时以抚琴、哼歌, 安抚到他的情绪。
相处这么久——虽因瀚海中时间感模糊,不知具体有多久, 但若以一日一眠来估算, 恐怕已近半个月了吧——萧重九也渐渐了解了一些事。
眼前这位乐姑娘,如无意外,应当是一名乐修。
并且她所修的心法,几乎无一招是用来伤人或是杀人的。反而更多是为了安抚救助。她修的应当是无悔道,但叩问本心而已,而她的本心无疑是温柔和光明的。
最初萧重九对她犹有保留,毕竟认识的时日太浅了。
他觉出她修为高深,故而近前试探——他莫名得罪了太幽城,自然希望能有个实力相当的盟友。就算当不成盟友, 至少也不能让她被太幽城拉拢。
然而三次试探——
第一次他出手相救,却未收到预想中的好感,只得了一枚灵石为谢礼。第二次他拒绝了卖针人的提议,自认为拒绝选择才是最合乎道义的选择,可她却洞察了那兄弟二人身处困境,做出了看似不合道义却能救人于困顿的选择。第三次他提议分持各自物品,他拿出了在瀚海中她必然会需要的种种装备,那些法宝对他而言虽派不上什么用场,却都非凡品,他敢说对绝大多数修士而言都足够慷慨。而她,大大方方的拿出了干粮、灵石、灵药……和瀚海永南针。
萧重九不信她不明白拥有一只永南针在瀚海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能承认,他越试探便越一败涂地。
——这姑娘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想什么便说什么,说什么便做什么。坦率光明得很。
试探她,只徒然显得自己以己度人,琐碎虚伪罢了。
他于是也不再保留,也拿出了自己持有的永南针。
她似是有些惊讶,却很快便从容接受了——丝毫没有追问他先前为什么没拿出来,似是也没觉着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厚道。
……自母亲去世之后,这是这世上头一个让他觉着,在她面前他不必有所防备,也不必有什么负担的人。
小阿羽很快便枕在她膝上睡着了。
乐韶歌于是收起歌声,阖上书册,将那些先前化作鸽子扑哒哒在空中飞的识字卡、识物卡收回到储物戒指里。
前些日子小阿羽靠着她睡觉,萧重九还曾委婉,不,其实是相当直白的提醒她——虽说小阿羽心智未开看上去十分懵懂,可身体毕竟已长成了,还是该保持适度距离比较好。
不过最近几日他已不再啰嗦了——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瀚海,小阿羽身上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身体日渐稚嫩幼小起来,内心却越发活泼俏皮起来。如今看来已纯粹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了。
萧重九总算还没别扭到靠对小孩子吹毛求疵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的地步。
不过,乐韶歌却能察觉得出来,小阿羽年岁虽看似越来越小,感情上却越来越……倒也不是说成熟,但确实是越来越接近人类了。
第40章
“很好听。”萧重九在她对面坐下, 手里捉一根探灵枝,似是不经意的夸奖道。
乐韶歌毫不谦虚的一笑——那当然的,她可是个乐修。
“让我想起了我阿娘。”萧重九又道。
乐韶歌:……
曾有人——好吧,其实就是想对瞿昙子以身相许的那个书生啦——对她说过, 当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说起他阿娘时, 他在那女人面前便不再是个男人, 而是个寻求疼爱的小男孩儿。
上辈子她是将阿九当英雄来喜爱的, 原来阿九内心也有这样一面吗?
倒是令她感到很新奇。
萧重九用很慈爱的目光看向小阿羽, 解释, “——我小的时候, 阿娘也常这么哄我入睡。”
便伸手想去摸摸小阿羽的头。
小阿羽在梦中不满的翻了个身, 背对着萧重九, 抱住了乐韶歌的腰。
萧重九:……
小阿羽对他还真是丝毫都不留情面, 醒时每每在气氛刚好时跳出来打断他也就罢了,就连睡着时都不肯给他当道具。
乐韶歌抿唇笑着扶住小阿羽的脊背, 使他抱得轻松些。
——她听懂了,萧重九又在撩她。
这男人的女人缘实在是太好了, 惯了他一身臭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无脑撩。哪怕他没打算和对方发展出些什么, 也能随口说出歧义丛生的话、做出意味深长的事。他是如何撩的他那个义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不说了——数日前他们扎营在水晶湖畔,湖边丛生各色宝石花,他随手便摘了一朵递给乐韶歌,而后才去设置结界石。设置结界石的过程中又采了一束回来,见她手边搁着一支,才想起自己已经撩过了,却还能随口就说出,“看见便想采一支给你,不知不觉就又攒了一捧。”大大方方的递过来。
小阿羽当时腮帮子都气鼓了, 若不是够不着,乐韶歌怀疑他能跳起来拿那束水晶花抽萧重九的嘴巴。
倒令乐韶歌不由就想起阿羽的那句,“巧言令色,讨人喜欢”——果然是拿来评价萧重九的吧。
也是在那时,乐韶歌才意识到,小阿羽竟然有了气恼、不悦种种早先他没有的情绪——属于人类的情绪。
故而这几日乐韶歌一直仔细观察着小阿羽。
小阿羽的变化在她眼中便也逐渐清晰起来——每日扎营休息时,他用纸片讲述的故事越来越曲折和感性,出场的角色也不再限于面目模糊的小人儿,他会有意识的制造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山水原野……昨日他竟还在空中装饰了白云。
当他驱动飞雪般无定形的纸片飞起时,乐韶歌一瞬间就读懂了,那是一阵风。他让风吹过竹林草原湖泊,攀上高山雪巅,和白云追逐嬉戏。
当乐韶歌给那风声配上不同的调子时,瀚海密林之中那些早先被她称之为“嘈杂的寂静”的混沌之声,竟有一瞬仿佛呼应了她的笛声。
而今日他驱动纸片鸟儿扑撒撒的飞起来,绕着她盘旋,停落在她肩头手指上,随着她的琴声飞舞——竟仿佛已不再是她为他的纸片小剧场配乐,而是他在倾听她的乐曲,以群鸟的飞舞抒发他听到乐曲时内心的喜悦一般。
昨日他似乎还做了梦。
而此刻,他环抱着乐韶歌,乐韶歌已能隐隐听见他的心跳和血流,听到他温润畅达的经脉。若带他回九华山上,他乐修的资质或许并不逊色于阿羽也说不定。
在瀚海之外,他的身体仿佛由混沌构成。可进入瀚海之后,他却渐渐变回了血肉之躯。
大约是因她见到的是阿羽的模样,不经意间便已移情。她总是忍不住想再多关爱他、纵容他一些。
所以若问萧重九和小阿羽,她更偏向谁,那当然是小阿羽。
她便轻声示意萧重九,别把小阿羽吵醒了。
萧重九:……
当然也不可能让小阿羽圈着她的腰睡一晚。
不多时乐韶歌便将小阿羽抱进帐篷里安置好——小阿羽无需进食,倒也不用特地唤醒她。
用过饭后,萧重九再一次巡视了四面。
乐韶歌则取出永南针,开始辨识方位。
这一阵子他们一直都沿着永南针指示的方向前行。
乐韶歌并不知这方向是对还是错,总之他们一路行来看遍山川陆海的风光,却没有遭遇过一次攻击,也没遇到过任何旁的探险者。
瀚海足够大,纵然是从同一个入口进入,也未必会落进同一个起始点,走相交的路线——这些乐韶歌早有心理准备。
但她依旧觉着,接连“十五日”海上孤舟一样的处境,多少还是有些不寻常。
她虽未进入过瀚海,却读过《九重天尊》。
当然,因为她是从她死后的剧情开始看起,所以上一世这个时候瀚海开没开、萧重九来没来,她并不知晓。但在后期阿羽登上六欲顶,元尊和天魔对峙之势确立后,书上也曾提及瀚海。萧重九拟定诛杀天魔的计划时,曾说过——瀚海是天魔的领域,瀚海内潜伏着天魔“八十亿众眷属”,为避免无谓的伤亡,最好将天魔引诱出六欲顶。而自视甚高的天龙秘境众人不服从他的计策,私自攻入瀚海,结果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八十亿天魔眷属,按说密度不算低了——他们居然一个都没遇到吗?
莫非是因阿羽尚未完全成为天魔,所以这些“眷属”还未醒来?
不多时,萧重九巡视回来。
依旧坐回到乐韶歌对面,见她看着永南针面露疑虑,便问,“在想什么?”
乐韶歌道,“在想我们此刻身在何处,如何才能寻到甘露,还要多久才能寻到,为何一路上如此风平浪静,是不是我们走错了路。”
萧重九道,“跟着永南针走是不会出错的。”
“为何这么确信?”
萧重九晃了晃手中探灵枝,目光追着枝梢果子似的荧光,许久之后才道,“我家祖上有飞升修士,永南针便是他所留。祖先曾有预言,萧家日后必会诞下无灵根的子嗣,到时便将永南针传给他,令他去瀚海寻找甘露——而我便是那个无灵根之人。”
在青墟城收集消息那晚,乐韶歌就听到很多人提起“灵根”,譬如“他不过是个伪灵根的废物,姑娘也太不挑了”,“区区一个三灵根,也敢跟天灵根的修士抢女人”……因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提及此物最多,乐韶歌还以为灵根是某条鄙视链上的黑话,一度疑惑此地男修真是开放啊,还会专门给某物鉴定级别!但级别很低的人为何也要去鉴定?不是自取其辱吗?哦,对了,某人——好吧就是《情海梵行录》里那魔女啦——说过,跟女人不同,男人不管多污烂,对自己某方面的能力都有迷之自信……哦,原来如此。
当然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原来六界修士的法术按五行分类,灵根代表着修士的经脉和五行元素之间的亲和度。
“你没有‘灵根’?”
“是。”萧重九似是放下了某种心结,说道,“萧某是天灵根,却同五行任一元素都不亲和。虽靠萧家独门心法得以入道……然而逆天之路,必伤根本。修行越深,经脉便残损得越深,天寿也越短促。唯有服下甘露洗髓塑身,才能重获新生——祖先当年也曾走过同样的路。”
乐韶歌心中不觉疑惑起来。
——“灵根”同五行中任一元素都不亲和这种事,在香音秘境里多得很。不光香音秘境,战云、天龙秘境中此类人必定比香音秘境还多。应该说,五行亲和是只有六界之人才有的概念,四境修士的心法从来不曾划分过五行。
没听说过有谁修行时,因此伤经脉、折天寿啊!
她忽的便想起,上辈子她曾在萧重九身上发现过服用“忘尘寰”的迹象。
忘尘寰是香音秘境独有的药物——正如苏摩草只生在战云秘境一般,配置忘尘寰的无忧草也只生长在香音秘境。
莫非……萧重九的祖先,原本是四境的移民?
“你的祖先便只留下了永南针?有没有留下……譬如说可以改便你体质的药物?”
萧重九似是自嘲,“有——然而年岁久远,保存又不妥当,那药早已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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