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服用过?”
“……是。怕药效不足,还用了双倍剂量。”
“结果服用得越多,全身经脉便越疼?”
“……是。”
“之后每一次吐纳、运功,经脉都会隐隐作痛?”
“……是。”萧重九面色微微凝重起来,“……姑娘是如何得知?”
“……”乐韶歌忍了又忍,“最后一个问题,可曾疼到无法忍耐,昏睡入梦的地步?”
萧重九矜持道,“萧某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赧,“只是每次境界有所突破,真气灌顶时,疼痛便格外深切。突破至洞虚境界时,真气灌顶三日,萧某确实……差一步便熬不过去了。想来最多再有一次……就是萧某的极限了。”
看来他真觉得自己会活活疼死。
乐韶歌:……
“前前后后真气灌顶的次数加起来,共有几日?”
“……约四十日吧。”
乐韶歌:想杀人,特别特别想杀人。
——她懂了,上辈子萧重九根本就不是什么失忆,他是在“历劫”!
——所谓凿脉,其实就是将外来真气灌注进修士体内,千锤百凿的将修士的经脉拓展开阔,锤炼坚韧。
萧重九服用忘尘寰之后,无人知道该主动为他灌注真气凿脉。而修士吐纳时可引灵入体,只是这点吐纳引入的灵力太温和、太稀薄了,所以除了让他经脉隐隐作痛,让他怀疑自己的修炼是以损伤经脉为代价外,没任何益处。直到他突破了境界,引来真气灌顶,才终于有了凿脉的效果。天长日久叠加起来……可不是越突破经脉就越疼嘛!
恐怕上一世他就是在瀚海之中又一次突破了,这一次真气灌顶全部加起来终于达到了四十九日圆满之数,于是他终于疼得再也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而后“忘尘寰”的“副作用”出现了。
——忘尘寰会让人做一场黄粱大梦,梦中前尘俱忘,历尽人世百般悲欢。直到万般浮尘散去,披沙得金,寻得毕生唯一不变的“真实”,才能醒来。
那梦可以无限的短,譬如舞霓,总共睡了不到一刻钟。
那梦也可以无限的长,譬如阿羽,睡了一个月犹然不醒,急得乐韶歌入梦去引导他。
对乐修而言,这当然不算坏事。因为乐修必得尝尽人生百味,才能习得共情之心,领悟他人曲中真意。所以这也是一种修行。
而萧重九的梦……恐怕就从他睁开眼睛看到乐韶歌开始,直到乐韶歌重伤濒死,他恢复记忆为止。
——原来非得她重伤濒死,他才能寻得此生“真实”啊。
还真不愧是天命书的主角。
想她堂堂……乐韶歌!年纪轻轻就步入洞虚境界的天才乐修!前途无限远大的未来第一吟游旅人!就是这混球梦里随手撩来的卢氏妇,金枝女?是个唯有死才对他有意义的……那啥——炮灰女配?!
乐韶歌:……
乐韶歌恼了一阵子,竟然再度失笑了。
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所谓乐韶歌者,若自他人而观之,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直以来困住她境界的蛋壳片片龟裂。识海中巨鲸奋起、吞天噬地,化作头背摩天、足爪摩地的巨鹏,猛然展翼冲击着壳中天地,即将破壳而出。
真不是个好时候啊,乐韶歌失笑着无奈的想,偏偏是在瀚海中突破。万一不留神灌了混沌之气入体,不知青羽会不会嫌弃她,万一……算了,莫非还能强行停住不成?
该来就来吧!
不辨六合的大瀚海,在这一刻区分出了上下与四方。
她头所对即为上,脚所踏即为地。她目所视即为前,背所对即为后。她是宇宙的中心,天地以她的法则为法则。
瀚海上空,浑浊的灵气勾缠着混沌厚厚凝结,化作倒卷的涡云。永恒无序之物,在这一刻有了不得不遵循的方向。于是嘈杂的寂静之中,乐音诞生了。那乐音先是愤怒的,如战鼓擂擂,琵琶铮铮。大地震动着,空气跳跃在人的皮肤上,令汗毛根根倒竖。空中涡云里蕴含了巨大的能量,正引而不发。
某一个时刻,天外似有奔雷袭来。
巨大的光束猛然洞穿了混沌的涡云,灌注进乐韶歌的体内。
她开始突破了。
第41章
瀚海之中所有的修士在这一刻都察觉到了——起风了。弥漫在四周的混沌被流动的灵力卷席着涌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 六合不分的瀚海在这一刻有了一个清晰可辨的支点。虽还未到鸿蒙已开,天地分明的地步,却也可就此辨识出自己的方位,推测前行的道路。于是浑浑噩噩待死之人再度振作起来, 或为前行, 或为脱出。尚未放弃之人, 也趁此机会加紧前行。
唯独陆无咎, 在察觉到空中混沌和灵气纠缠旋转的涡云时, 便停住脚步看向了身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猫一样金绿色的瞳子, 野心勃勃, 不甘下贱。越是嫉妒、憎恨、羞恼……那眸子便越是鲜活生动, 当她处心积虑的谋划着、咬牙切齿的想从上位者身上撕一块儿肉下来时, 那异彩绚烂的眸子美得令人想剜下来舔一舔。陆无咎百看不厌。
果然, 当她意识到那是某个修士突破境界时引发的灵力漩涡,那瞳子便恶狠狠的缩起来, 嫉妒令那眼瞳迸发出美妙的虹彩。她修为虽非顶尖高深,却因特殊的经历而拥有远超她此刻境界的见识, 很快便察觉出——那涡云里既有为修士灌体的金光, 却也是一片劫云——那正在突破的修士,即将进入渡劫期了。
她嫉妒更深,却随即便起了坏心,看来是非要趁此时机有所作为不可。
“会不会是早先那个小贱人?”她问。
陆无咎似笑非笑,“不是她就是萧重九——横竖都是你要的人。”
那女人听见萧重九的名字,眸间闪过一道狠戾的怒意,“不是他,他修正气道,手里杀孽多, 劫云必然刚烈。这劫云绵软得跟只小奶狗似的,一看劫主就是个骨软肉香的狐媚子。”却随即便将仇恨抛之一旁,娇蛮道,“必定是那小贱人。你说过要帮我夺舍,还算不算数?就这么干看着她突破境界,日后你还打得过她吗?”
陆无咎抬了手指勾描她的眉毛,有意无意的擦过她的眼睑,抚过她脸上疤痕,抬起了她的下巴,“其实,你又何必垂涎她的模样?照我看来,你这张脸才是世上仅有的绝色。你若嫌这皮囊破烂,待我寻来甘露为你洗去咒印,重塑经脉——岂不比换一身乏味的死人皮舒服得多。”
不知那句话触怒了她,这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恶狠狠的咬下去,金绿色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给人鲜血淋漓的错觉。
陆无咎只似笑非笑任她咬着,逗猫一般。
她眼中的凶狠在徒劳的憎恨中渐渐化作无力的悲愤。半晌,她松开嘴,啐了口血沫,“你懂个屁……”她抬手摸了把嘴上的血,手指撕扯着脸皮,划出一道道血痕,“这皮囊就是让我恶心。你若喜欢就跟我换啊?只要能摆脱这烂污货,变成你那副遭雷劈的模样我也无所谓。”
见陆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便又嘲讽道,“不愿意就别说些屁话让我作呕了,你就将我当只猫来逗罢了,能有多喜欢?还寻得甘露给我?你舍得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幽冥界修的就是天残道,没有甘露生不如死。九幽城那些老不死的残废们,天天念叨着攻入天界抢甘露呢。”
“……你倒是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她恶狠狠的抠着胸口,咬牙切齿,“这副破烂皮囊上第一个鼎印,就是九幽城的老不死留的。”
陆无咎瞳子便猛的一缩。
她发泄完情绪,却觉索然寡味了。扬头道,“总之你若想帮我,就老老实实给我我想要的。不愿意就拉倒,别自以为是的摆布人!恶不恶心。”
许久,陆无咎才缓缓道,“……你倒是敢说。”
她面露倦怠,自嘲道,“我们烂人都有一张烂嘴——横竖我打不过你,你若不喜欢,有的是法子让我闭嘴不是?”
陆无咎似是想说什么。
——金光自云心洞下,瞬间将不知晨昏的暧昧照得明如白昼。
他于是闭了嘴,凤眼一斜,看向那光柱。
语气莫名便柔和下来,“……真的想要?”
那女人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夺舍,忙道,“要,当然要!那副傻白甜的贱人样,我做梦都想要!”
萧重九毫无准备的看着乐韶歌。
金光自涡云中心洞入,将乐韶歌整个笼罩在其中。
而乐韶歌就在那金光中看向他,目光似喜似怒似怜悯似释然,仿佛剧末时终于脱出了角色的俳优看向了台下看戏的庸众。于是观赏与被观赏的关系就在这一刻调转了。
她什么也没解释,便结坐入定。
萧重九心中百般疑惑——他们适才所聊话题中究竟有何种玄机?为何竟能打破心结助她突破?
却也知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
金光灌体是不能随意打断的——突破境界的过程,其实就是修士的本我冲破对他而言已然显得狭小的藩篱,构建起全新的内观宇宙的过程。原有的识海被冲破,新的识海正在建成,正是需要宁心静意的时候。一旦分神,万一识海的构建出了什么问题,便无小事。
尤其劫云已聚,她这显然是要步入渡劫期了。若是雷劫、杀劫之类也还罢了,万一来的是心劫、情劫,识海构建是否圆满,很可能就干系到她是能看破劫难通往大成境界,还是看不破,直接坠凡入魔。
……再多的疑惑,也只能待她突破后再行询问了。
他便也碎了几颗灵石补足真气,凝神静意,准备为她护法。
——却先听一声轻笑,“运气真不错,两个都在。”
萧重九循声望去,便见陆无咎半盘着腿坐在孟极豹子身上,半裸的上身遍布诡异的青色花纹,手结火天印,修长的眉眼懒散的半垂着。明明修的是邪门到不能再邪门的魔功,姿态却如菩萨悯世。宝相庄严的邪魔着。
萧重九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他——也不能算是莫名吧,毕竟幽冥界的人对于甘露的执念可一直追溯到创世神话。而上一次瀚海开境,萧家先祖夺得甘露一事在六界也广有人知。既然他的师父能为了永南针和萧家独门心法灭他满门,陆无咎为什么不能因此追杀他?——总之,他早过了会追问旁人“萧某和阁下究竟有何冤仇”的天真年纪。
听陆无咎开口,立刻便拔剑杀来。
然而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陆无咎话音落下时,火天印已弹出。萧重九立足之处轰然爆裂,两爿犬牙森然的地龙巨口吐着毒火自土中翻出,铿的阖上。萧重九幻形化影脱出,空中便连珠般扣下几座巨钟。萧重九施展无影步法接连避过,将要接近陆无咎时,脑中却忽有万钟齐鸣,原来那巨钟所攻击的不单是肉身,还有神识。他心神受扰,动作不由一滞。
陆无咎手结无畏印,一掌推出。
然而萧重九身怀浩然正气,那一掌便如投石入苍冥般了无着落。
陆无咎查知近战自己占不到便宜,毫不留恋,孟极豹撕开虚空一跃而入,眨眼间已连人带宠不见了踪影。
而萧重九已然回神,手中长剑裹挟斩天之威,横扫六合。
那一剑虽不中,却令万物悚然而惧。瀚海亦为之静寂。
独空中金光沛然下注,乐韶歌安然入定,神色淡然如初。
陆无咎身在半空,手指弹住一道剑气。稍注真气,便将之化去。
然而身下孟极豹却受不住剑中威压,后脚软了一软,才又站稳。
陆无咎自孟极身上下来,挥手将它收回。
才又不紧不慢的看向萧重九。
“这是在给我修指甲?要打就好好打。”
萧重九目光一凛,嘴下却不留情,“阁下逃得快,不然我还能给再你修修脑袋。”
陆无咎笑了起来,“……有些意思。”
伸手自虚空一抽,九节骨鞭如倒掀昆仑般节节拔起。每拔一节,山震地翻,宛若抽起了地龙脊骨一般。
萧重九知他拔了本命兵器出来,也不再试探,手上长剑一翻,剑气如天河下坠,沛然涌来。
流星相对坠去,两兵相交。瀚海中巨树割韭菜似的齐齐斩断,留下一节节山头似的树桩。
两人缠斗在一起时,凤箫吟才自暗处走出。
便来到乐韶歌面前,静静盯了她半晌。
也不知她到底想了些什么,忽然便露出嫌恶的目光,上前要扇乐韶歌一巴掌。
可手掌停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扇下去。
反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哀哀切切的上前。便坐在乐韶歌腿上,头靠着她的肩膀,手指柔弱的自她的耳垂勾描到领口,“他们一定都对你很好吧,你这么招人疼……”那声音丝丝绕绕,柔媚甘甜,噙了蜜糖般,“可是他们都是骗你的。你会和一群人一道被卖掉,但你的价格会比旁人稍高些。因为你是纯阴之体,有异瞳,还有天生魅音。你是一副绝妙的炉鼎……你不甘屈辱,几次三番的逃跑。你会遇上答应要救你出去的人,可他会出卖你。然后,你会被打上鼎印。知道什么叫鼎印吗?那是盖在身上的咒印,有了这个印,每个见到你的人就都知道了——你是某某人的炉鼎。你身上一共盖了四十六枚鼎印。因为你辗转换了四十六任主人。有一些把你卖了,有一些被你杀了。大部分都被你杀了,可你怎么杀都杀不尽。纵然你杀了他们,咒印也还是在!你修不了仙,因为你弑主太多,他们怕极了,便在你身上下了逆术,毁了你的经脉……你连死都不能,因为带着鼎印,纵然轮回了也还是娼妓。就连阿九那样的正人君子,都嫌弃你肮脏。”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可是没关系,你很快便能甩掉这副破烂,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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